受风雨影响,能见度极低,高速路上有些拥堵,也不知要几点才能回到家。
升起阻隔司机视线的挡板后,梁宛又开始犯困。
想说话的心情也挡不住耷拉下来的眼皮,只好放弃抵抗,顺势靠在了周沥的肩上。
在深圳度过的三天,让梁宛习惯了和周沥在任何地点的任意肢体接触。
她开始迷恋上这种被放逐到远地的感觉。
以前是想一个人去,去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现在——她想多带一个人。
好像被发射出去的太空舱,里面只有她和周沥。
切断监视器,他们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百分之一百的自由。但他们还是要返回地球,除非打算一起埋葬在浩瀚宇宙中。
不过她必须马上丢掉这种梦幻且不切实际的想法,这里遍地是熟人,休息天偶尔出门吃个快餐都能遇见同事,她和周沥的关系至今没被发现已经是奇迹。
“周沥,能不能先把我送回家,我想把行李放一下,然后——”
周沥低下头,清冷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笑意,“然后呢?”
“然后的事再说!”梁宛瞪完他,接着发愁,“你说我们还买得到苹果吗?这么大的雨,肯定是不能叫外卖了。超市和水果店还开着吗?”
“我家里有,要不要过来?”
梁宛抿嘴笑出一个平时没有的浅浅酒窝,“你是在邀请我?”
“你说呢?”
“那我勉为其难来一下。”
话落,两个人都笑了。
雨下得太急,回到市区时,梁宛看见有几处地势低矮的地方积了不少水。行人在懊恼地抱怨,又不得不淌着水过去。冬天的雨水更让人受尽折磨。
到家楼下,周沥提着她的行李陪她上楼。
梁宛在电梯里摘掉了围巾。
电梯里的明镜照着他们,她一直没有去看他。
从刚才在车上起,她就在想一件事。
走到家门口,梁宛没有着急开门进去。她在门前踌躇了会儿,忽然鼓足了劲抬头。
“你要不要进屋喝杯茶?”
周沥怔住。
门前白炽灯的光洒在他身上。
梁宛就像《傲慢与偏见》里发现真相后的伊丽莎白,局促又不安地低着头,偶尔用上目线看他,补充着:
“今晚雨这么大,你明天要是没有别的事,可以在我家住一晚,也不用麻烦司机再多跑一趟……嗯,还有就是,我不是勉强提出来的,我真的做好准备了。”
她说:“苹果不吃也没关系,我们已经平平安安落地了,只要——”
“好。”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个坚定又沉静的声音回答了她。
仰起头,他重复给她听:“好。”
梁宛瞬间像只变色龙,皮肤变成粉红色,背过身,心乱了,按密码的手指动作也乱了,按错两次才打开。
她低声说:“你答应得也太快了。”
都不给她反应时间。
“你知道我一直在等这天。”
这话听起来像她欲擒故纵,梁宛踏进玄关,借着地上的灯穿上拖鞋。
“你要不要先进来看一下?万一你不想住呢。我这儿可没有你那里收拾得干净,乱七八糟的小东西特别多。”
周沥刚想接话,梁宛身后客厅的灯兀然就亮了起来。
梁宛吓了一跳,以为家里进了贼,条件反射抓住了周沥的胳膊回身看去。
她看见了一个绝没有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女人穿着蓝色的毛衣从沙发上起身。她好像在沙发里睡了很久,在等梁宛回家。
客厅柜子上展示出来的小摆件移了位,玄关边放杂物的台面上的东西也被重新排列组合,和梁宛出门时完全不同。三天没拖的地上一尘不染。
女人的声音有几分苍老,还有几分睡醒后的沙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揉了揉眼睛,走过来,“你交男朋友了?”
等女人走到面前,梁宛已经失去所有表情,她发怔地目视前方,攥着周沥的手指越来越紧。他应该很痛,但她意识不到,他也没有喊疼,反手握住她的手。
很紧很紧,怕那只手会松开自己。
好不容易交汇的两条线,仿佛在此刻又要分离。
他听见梁宛压着情绪,用低沉嗓音一字一字咬着牙说道:
“谁准你进来的?”
第54章 054
气氛陡然一变, 降至冰点。
有一团火在梁宛的面庞上燃烧起来。
火辣、刺痛。
周沥无意识地紧紧抓着她,压迫她的骨骼,甚至有一点疼痛。但这种疼痛使她保持住清醒。
她对不速之客的语气绝称不上礼貌, 只有满腔的嫌恶。
梁怜沁的步伐停了几秒,她拿起边几上的眼镜戴起来,精明的目光看了看周沥, 再看向梁宛。
有外人在,有的话能说,有的不能。
梁怜沁一边抚平毛衣上的皱褶, 一边走到梁宛跟前,目光在这张多年未见的脸上逗留数秒,然后视线上移,露出教书时的那种微笑。
没有人会觉得这种微笑亲切,相反,它颇有威严。
“这么晚带男朋友回来,是要留宿?”
周沥蹙起眉头, 垂眸看梁宛。他站在她的侧后方, 能看见她绷紧的下颚线,她的唇周有不寻常的弧度。她在咬自己口腔内部的肉。
“初次见面,你好,我是梁宛的妈妈。”
梁宛的神识像突然回到了身体里,她提了口气, 反身把周沥向门外一推, 低着头攥了把他的衣襟, 低声说:
“你先回去, 什么都别问,这些与你无关。”
她没敢去看周沥的脸, 无法想象他的表情。
紧紧闭上门。
这个楼盘的隔音做得很好,除非她在房间里大喊大叫,否则屋外的人是听不见的。
梁宛靠在门内,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几回,然后跨步往客厅走去。她与梁怜沁擦身而过,面无表情地走到横向的阳台里。
她在阳台养了一盆仙人掌,晴天可以晒晒太阳,不过此刻屋外狂风暴雨,天色黑得如同倒了一盆墨,仙人掌也没了生气。
“怎么不让妈妈和你的男朋友聊聊?”梁怜沁讲话始终是这个不疾不徐的调调,“他是正经人吧?”
梁宛背对着她,“正不正经和你无关。”
刚才余光里的一瞥,梁宛看见梁怜沁把头发养长了,盘了一个低低的发髻。还记得从前她说长发麻烦,所以始终留着短直发,身上有股教书人的气质。
面对女儿冷漠的态度,梁怜沁只是笑了笑,坐到沙发上。
“还生妈妈的气啊?”
梁宛没吭声。
梁怜沁跟着梁宛一起看窗外的骤雨,接着说:“你小时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撒完气就变成没事人,我们之间从来没有隔夜仇。现在倔了,也是长大了。”
很陌生。
梁怜沁说话的语气很陌生。
她以前从来不是一个讲话温婉柔和的人,除了极少数哄梁宛的时候,她讲话都带着股凌厉劲。学校里的学生也给她起一些凶巴巴的称号,虽然不到“灭绝师太”那种程度,但也绝不是什么爱称。
是什么改变了梁怜沁的性格?
或者说,是什么改变了她们的性格?
“你怎么进来的。”
梁宛用陈述的语气漠然说道。
梁怜沁抬了抬眉头,捏了把酸涩的后颈,“我联系不到你,就联系了晚馨。”
梁宛恍然大悟,难怪谢晚馨问她要地址,虽然自己没有及时回复她,但她往家里寄过东西,只要翻一翻记录就会想起来。
至于密码,梁宛图方便,设置的是生日,这点谢晚馨也知道。
此刻梁宛心里不可避免地有些怨晚馨,但一想到自己从来没有把真实的母女关系告诉过她,就觉得怨不得别人。
不知者无罪。
先失态的人先败退至下风,梁宛尽量维持着冷静,尽管她的心里有个歇斯底里的小人在尖叫。
“你回来做什么?”
“五年多没回家了,总要看看。”
梁宛闭上眼,半晌说道:“哪来的家?杭州的房子你早卖了,如果你是来找家人的,你应该回杭州,那里应该还有不少你的亲戚。”
“小宛,妈妈只在乎你。”
梁宛的呼吸变得粗重。
这些话让她感到生理不适。
在乎一个人的表现是五年多不回?
可笑。
梁宛还记得梁怜沁六年前在微信上通知自己。
「你的弟弟/妹妹快出生了,年纪小的时候离不开妈妈,这段时间我就不回来看你了。你照顾好自己。」
这段时间——是五年。
梁宛笑了。
她差点以为是一辈子呢。
梁怜沁忽然说到:“你比以前会收拾了,衣柜里的衣服叠得还算整齐,不过还是爱乱摆东西,洗发水放在梳妆台上多不方便,我给你挪到淋浴间里了。还有你的相框,摆的方向不对。你卧室里对着床的梳妆镜我给你拿出来了,镜子不能对床的道理你还不懂吗?”
梁宛蓦地就笑了。
梁怜沁骨子里还是没变,控制是她抛不掉的习惯。
拖鞋摆在鞋柜的第一层还是最底层,她要管;筷子和勺子是放在一起还是分开,她要管;穿黑白色还是彩色的衣服,她还是要管。
而且不问梁宛的喜好。
梁宛转身,一步步走过去,低声诘问:“你只是一个没有被邀请的客人,为什么要动我的东西?你住在这里吗?你的习惯为什么要强加给我?”
“因为我给你摆放的位置更合理。”
和从前不一样,梁宛没有再去反驳她,没有为了穿一件黑色的衣服和她争到面红耳赤。
梁怜沁柔和了声音,“看见你还在用那条薄荷色的围巾,妈妈很高兴。”
梁宛脸色微微一变。
“我这里不欢迎你,请离开。”
梁怜沁滞了一下,“我们这么久没见,你……”
“关我什么事?这里是我家,请你出去。”
“这么大的雨,你要妈妈走?”梁怜沁的语气不悦起来,她起身走到窗边,用指关节叩了叩玻璃窗,“下雨天被自己女儿赶出家门,说出去都要被人笑掉大牙。”
雨势得寸进尺,越来越汹涌,与斜风一起不断敲打窗面。
鬼一般的天气,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若非必要,没有人愿意承受风吹雨打。
梁宛扫了一眼,“既然你不肯走,我走。”
她不想在和梁怜沁待在同一空间,呼吸同一片空气,迈开步子朝门走去。
梁怜沁脸色一变,“你这是在干什么?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
她按住梁宛要开门的手。
梁宛甩开她,笑了声:“你怎么不问问我之前的两千多天是在哪里?”
去哪里都好,酒吧、旅馆或者酒店。
哪怕打不到车,哪怕地铁停止运行,她也还有双腿可以走着去。
她拼命赚钱不就是为了有一天想去哪里就可以去?
小时候离家出走不敢走远,怕饿肚子,怕妈妈真的担心到报警,怕回家后要接受惩罚,于是只敢在家和学校之间来来回回地走。现在她哪里都可以去了。
楼道里的风随着打开门的动作席卷而来。
梁宛正在规划要去哪里落脚,迎面看见周沥。
他没有走,倚在墙面上等待她。
梁宛怔了下,快速关上身后的门。
“你怎么……还没有走?”
“你还好吗?”
声音同时响起。
梁宛用力抿了下唇,修长的脖颈上浮出用力的筋骨。
她笑了笑,“我很好,”她停顿,“周沥,你不介意的话,能让我去你家住一晚吗?”
既然撞上了,梁宛也没想再矫情地冲到雨里没苦硬吃,周沥家是她此刻最好的去处。
从深圳带回来的行李留在了家中,与其两手空空去酒店,不如就去他家里。
“我当然不介意。”
他还以为,她又要逃离了。
幸好,幸好她没有那样做。
幸好,他等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花洒洒下热水的一刻,梁宛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从飞机落地后就持续积攒在身体里的寒气终于开始驱散,但她还是在发抖。她把水调到最热,皮肤一直被烫到发红。
过来这里的路上,周沥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握着她的手,像刚才在门口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