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梁怜沁回国以后,梁宛渐渐重新认识了这位母亲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一些角落。
梁宛很擅长分析人的活动心理,尤其是对梁怜沁。
学生时代,梁宛每时每刻都在为梁怜沁的离别开脱,但越是深思熟虑,就越是痛恨。
对童年里的“苏苏阿姨”,梁宛印象其实并不深,因为后来很少会听梁怜沁提起。梁怜沁只偶尔说过一两次苏苏阿姨在国外,后来她自己也能长居国外了,仿佛在跟着程涟书的脚步进行人生。
梁宛那时候就觉得蛮奇怪的,母亲为什么热衷于和苏苏阿姨比较,却又不联系她,但线索太少,根本无从探究。
现在梁宛明白了。
梁怜沁恨程涟书,也爱程涟书。
那是一种交织的复杂情绪。
她投射了太多情感在对方身上,所以当对方离开,她的世界就崩塌了。她的阴暗面让她盼着对方过得不好,可偏偏程涟书的生活充斥明媚阳光。无尽的距离感令人扭曲,由此更恨。
但梁怜沁还是放不下她的。
所有被隐藏起来的心绪,都在重新听见程涟书名字时被燃起,像熊熊不尽的火烛。
林知欣前段时间给梁宛推荐了一则短文,讲的是女同性恨。不是爱情,但比爱情更藕断丝连,割舍不了。这种情绪会让拥有者的人生轨迹都因对方发生改变。一边不承认,一边想抓住程涟书的影子。
梁怜沁几乎不露怯不露软弱,做事武断且雷厉风行,但梁宛觉得她在程涟书的事上挺孬种的。
梁宛根本不在乎她对程涟书是何种心情,梁宛只是拒绝成为一个人达成目的的桥梁。
梁怜沁想靠近程涟书,又不敢自己去和好,就把主意打到梁宛和周沥的头上,凭什么?
梁宛没有回复梁怜沁的消息,撇走聊天窗口,打开其他红点。
首要的是工作。
工作群内一片祥和,每个人都是无情的工作机器,发送着文件,传达着指令。
但私聊已经乱了套了。
各个部门都有人来旁敲侧击地问梁宛,话术不同,主题思想就一个:
“梁宛,你男朋友是沃斯的大老板周沥啊?”
也算意料之中。
一个一个回复得回到什么时候去?梁宛干脆忽略,等去了公司笑笑承认就是。
但有个人的诘问不太好应付。
谢晚馨的。
她后知后觉地在那大叫,感叹号多到仿佛有声音。她对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感到气愤,背叛感油然而生。她是听陈知渊说的,梁宛蹙了下眉头。
梁宛回复她:「我当面和你解释。」
谢晚馨沉着片刻,回:「晚上我去医院看阿姨,你一定给我好好解释清楚!尤其讲讲你和周沥怎么好上的。」
气了半天,还是八卦心占了上风。
今天去不去公司都可以,弹性坐班。但梁宛下午和徐菲林及那家二线化妆品公司有会要开,不得不去。
周沥送她过去的路上含笑问她:“想好怎么面对暴风雨了吗?”
梁宛努努嘴,叹气:“淋着呗。”
周沥趁等交通灯时接住了她落到自己掌心上的手,甲缘修得齐整,涂的透明甲油已经只剩下三分之二。
梁宛的目光追过来,深沉地凝视周沥很久,忽然她瞥见他脖颈上自己留下的草莓印。
她和周沥一向来都克制着,尽量不会给对方脖子上“种草莓”,表面原因是容易暴露,但理性来说是因为危险。梁宛看过科普,草莓种得漂亮是情趣,种坏了要人命。所以她的恶趣味都只停留在其他地方,抓挠他的背肌,或者咬他肩膀上的肉。这颗草莓是她醉酒的杰作。
梁宛清了清嗓,脸颊微微发红,提醒他:“你把领子束起来,遮一下……”
她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脖子示意他。
周沥抬眼透过后视镜看见那可疑的痕迹,实际上他一早就发现了。但他明知故问笑着说:“遮什么?”
梁宛恼羞成怒甩开他的手,“草莓啦。”
这时候左转灯跳绿,周沥重新把注意力都汇聚到前路上。
梁宛阖眼放松精神,轻声说:“以前他们不知道你女朋友是谁,就算留下一百个痕迹也没关系,但以后我就是百口莫辩的确凿嫌疑人了。我可不想大家以为我是什么色女。”
她用词实在有趣,语气又恹恹的,周沥忍俊不禁。
梁宛听见笑声轻哼了一声。
其实她挺好周沥的色。
“周沥。”
“嗯?”
“直接停在公司后门吧。”
以前总要停在人流量少的路口,再做贼心虚地走到公司。如今公开了,多此一举。
很幸运,她没有被抓包,安全地走进自己办公室,碰见的前三个人也都没有议论这件事。
梁宛逐渐放松,和徐菲林汇报了工作就坐回位置上。
过了一会儿,策划到客户部找Jane谈沃斯的项目,梁宛的耳朵不知为何特别敏感,一听到周沥的名字就动一动,警惕得像狐獴。
她没来由就想起周沥刚回国时说她的话。
——自我意识过剩。
梁宛噗嗤笑了出来。
周沥那会儿没少讽刺她,那会儿他应该真的怨恨她的不告而别。但他说的话句句属实,一个过分在意他人看法的人,往往正是自我意识过剩的那批人,总以为普罗大众在盯着自己。
就在她放松警惕之后,策划和Jane谈完了,她绕弯走到梁宛的工位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然后问道:
“Denise,上次周总嘴唇挂彩,是不是你咬的?”
“……”
梁宛正在喝水,一口呛了出来。
她都忘了这件事。
其实策划在明知故问,梁宛既然都公开了是周沥女朋友,那不是她咬的,还能是谁?
对方连贯地笑了好几下,她还贴心地拍梁宛的背,调侃道:“没想到你们这么有情调。”
“Kate……”梁宛求放过。
“不逗你了,我还得去摄影棚。结婚记得给我发请帖。”
万事只要开了头,后续就会源源不断地来。
姜之琪没来公司坐班都不忘在微信上挖苦一句。
「难怪你看不上那个同学,原来是有更好的在这等着。」
梁宛摸了摸太阳穴,又接下两三个同事的调侃,他们的调侃大多都没有带恶意,直到秦石的出现。
他走进办公室,先是延续年会领导讲话的语气总结去年,展望未来,再指派几个人做什么。
“Denise,灵歌那边的负责人你联系一下。”
梁宛立刻去做,却听他声调突然拐了个弯:“啊不用不用,Jane你去,不敢麻烦总裁夫人,万一哪天不高兴了,让沃斯终止与我们的合作呢。”
就是有这种人。
梁宛笑了笑,左耳进右耳出,没有搭理他。
徐菲林走出来,端着她的保温杯觑了一眼,大笑了声顺着秦石的话说下去:“秦总监,小心你一语成谶。”然后她走到梁宛身边,挑挑眉,“Denise,我刚递交辞呈了。”
梁宛笑道:“什么感觉?”
“爽,”徐菲林拍拍工位隔板,“炒公司鱿鱼的感觉,特别爽,等工作交接完我就可以去环游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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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后梁宛没和周沥说,一个人去了趟医院,在那儿碰见谢晚馨。她来得比梁宛这个做女儿的还早,在病床前跑前跑后。
梁宛站在房门口,看着她热情对梁怜沁的背影,想到梁怜沁说她的那些话,替她感到不值。病床上此刻笑盈盈的中年女人,背后是另一副模样。
“宝宝!你来啦。”
病床边还摆着谢晚馨带来的果篮和其他一些礼品,她甚至还给Dylan买了玩具。她的接受程度很高,一下就习惯了梁宛还有个同父异母的混血弟弟这件事。
也许因为这不是她的家事,总归豁达一点。
梁宛撑起一个笑容走过去,淡淡扫过梁怜沁行动不便的一条腿。坐了会儿,梁宛虚伪地给梁怜沁削了一个苹果递过去,在同房的人看来,这还是对好母女。
“周沥今天会过来吗?”梁怜沁问她。
梁宛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嘈杂的人声从外向里灌,隔壁床的一家人走过去把窗关上了。
“你手术都做完了,他来做什么?”
听见周沥的名字,谢晚馨就按耐不住了,找准时机插进她们的谈话,把梁宛拉到病房外。
并排坐在医院的塑料凳上,谢晚馨双手一插,抱在胸前,仰着下巴开始审讯。
“我听阿姨说你和周沥是在挪威认识的,挪威诶,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
梁宛没说话。
谢晚馨啧了声,又叹气,“你从实招来,他是哪个?和你一夜情的男人,还是有女朋友的极光猎人?”
不管是“一夜情”还是“有女朋友”都是糟糕透的前缀。
梁宛哑然失笑,在她一个一个谎言中,周沥不知不觉就成了这样的角色。
“都是他,不过他没有女朋友,是我编的。”
谢晚馨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脸上写满震惊。
她们的病房就在电梯边,她欲言又止一张一合的嘴巴和电梯开关的叮叮声交相呼应着。
“这太扯了!”谢晚馨爆发出响声,梁宛忙捂住她控制不住的嘴,提示她别吵到其他病人,她这才降低了一点分贝,但还是响亮,“所以说周沥就是你的一夜情对象?”
“嗯……严格来说不是一夜情。”
这不是重点。
“你一开始是为了要个孩子选中他的?为什么是他呢?”
“嗯,”梁宛低头,回答她疑问的同时,挪威初遇的画面重新浮现在眼前,“因为他长得好看,没有遗传疾病。”
谢晚馨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打了梁宛的腿一拳。
“那后来是怎么……”又成了男女朋友呢?
“稀里糊涂地就成这样了。”
梁宛靠着墙,目视走廊顶端晃眼的灯管。
“他知道你一开始是为了要孩子吗?”
梁宛摇摇头,“没必要说,他不喜欢孩子,况且我现在的身体也怀不了。”
虽然治疗之后未来应该能怀孕。但医生委婉地告诉过梁宛,她的身体其实不适合受孕。
梁宛暂且断了这个念头。
谢晚馨晃了晃她的手臂,目光越过梁宛的头顶,落在身后某个高点。梁宛滞了一秒,没回头就猜到谁来了。他站得很近,偷听也光明正大,身上好闻的味道盖过了医院特殊的气味。
梁宛让谢晚馨先进去病房里,然后自己镇定平缓地扭头看周沥,淡淡一笑。
“怎么过来了?”
周沥的表情自若,很平常,不过梁宛不认为他没听见。她拍了拍谢晚馨坐过的位置,让他坐下。不厌其烦地开始第二轮解释,对第二个人。
“你都听见了?生气吗?”梁宛说道,“我那时候不认识你,确实想利用你要个孩子……”
“所以你在最后一天不辞而别,”周沥的目光锁住她,“如果怀了,是打算一个人抚养长大?”
“呃,嗯。”
梁宛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没什么可辩解的。
周沥看着她,过往她说过的很多话语都有了解释。譬如说她问他有没有家族遗传病史,譬如说她坚持不用措施做,还有她试探性地问他喜不喜欢小孩子。
周沥不想探究她渴望孩子的原因。
半晌,他没有生气的迹象,微蹙眉头问她:“你的身体怎么了?”
梁宛怔了一下,机械地回答他:“没怎么,就是不适合受孕。”
也不管她怎么说,“明天上班吗?”
梁宛点头,“不过不用坐班,怎么了?”
“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我做过了,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又不是要备孕,整这么大动静做什么?我现在也不想要孩子了周沥,我没有精力养。”
也没有足够的爱给她。
“我没说孩子的事,”周沥严肃道,“是你自己的身体。”
她的利用很残忍,背叛也很干脆。
这两点理应都是周沥所无法容忍。
可听见的时候,他却没有愠怒。
只是觉得终于明白她的目的。
他早就知道她不是去简单寻欢作乐,知道她的不纯粹。
他接受了。
无论是什么目的,他都接受。
只要她别再逃跑。
第71章 071
回国交往以后, 梁宛问过周沥很多次:喜欢她什么?为什么爱她?
周沥的回答始终不清不楚,没有真正解答她内心的疑惑。
其根本是——周沥自己也无法归纳。
爱了就是爱了。
含混晦暗不是周沥的处事风格,他做事往往直截了当、干净利索。唯独感情的事, 他没把握,没经验,第一次经历。深谋远虑惯了, 也会有像雏鸟一样恍惚和懵懂的时候。
初次飞入陌生地带,狼狈是必须的。
像踏出巢穴的第一步,就是重重摔在落叶堆积而成的丛林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