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季节,最爽的莫过于缩在暖和的被窝里,等凛冬过境,春天降临。
谢衡重新回到熟悉的卧房,这里一应物件都是他亲自挑的,除了床上那个女人。
乍一看到她在睡觉,他瞥了眼外面亮堂的天空,一时愣在原地。
眼里浮现一丝惊诧,这个点,睡觉?她睡得着?
在床旁站了会,谢衡听着女子平稳清浅的呼吸声,只觉有些难以置信。
她真睡着了。
被子盖到肩膀,小小一团,睡在最外侧,面朝里。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女孩子红扑扑的面颊和耳朵。
谢衡面色微沉,他能毫无负担毫不犹豫杀了邹高远,是因为知道邹高远做了什么事,此生也抓到了把柄。
对这个女人,偏偏无半点印象。对她的评判,全来自猜测。
更重要也更棘手的是,她跟邹高远不同,是御史之女,又是圣上赐婚,就这么杀掉,新婚第二天死在谢府,谢家难辞其咎。
为了她赔上自家和谢家不值得,得想个万全之策,不能莽撞冲动。
谢衡烦躁地别开眼,现在不是下手时机,他一刻也不想多待。转身走了两步,他回头,看床上一无所知的女子,嘴角牵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既然杀不了,那便趁着这段时间,看看此女究竟有何不同,能成为前世今生唯一的例外。
昨夜初来乍到,柏萱一整夜浑浑噩噩,在梦境中睡得断断续续,确实缺觉。早上的回笼觉睡得又熟又香,压根不知有人进来过。
一睁眼,倒是发现两个面生的婢女。
她的陪嫁丫鬟红杏红袖上前帮忙穿衣梳妆,新来的两个年轻小丫鬟恭恭敬敬跪下,脆生生地介绍:
“奴婢青檀,奴婢青萍,给少夫人请安。”
“你们是?”
青檀更为活泼,仰头说道:
“公子心疼少夫人,觉得您身边伺候的人少,特意命奴婢和青萍姐姐前来供少夫人使唤。”
十四五的小姑娘,眼神清澈干净,笑容甜得令人心情都变好了。
柏萱忍不住跟着笑了下,让两人起身,亲自翻开首饰盒,挑出四个差不多的珠花发饰,分别给四个小丫鬟一人一个。
“本来是少,这下正好,夫君有心了。你俩刚来,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红杏红袖。不过总体来说,我还挺好相与,不用怕。”
终归年纪小,心里藏不住事。说几句好听的哄哄,立马就不怎么紧张。
红杏笑嘻嘻拉着人去外面,跟她俩讲柏萱的生活习惯,有哪些忌口。
红袖留在屋里,待人走后,才低声道:
“小姐,姑爷方才来过屋里,他进来后关上了门,奴婢看不到他做了什么。现在突然派来两个婢女,也不知是为何,咱们小心为妙。”
柏萱喜欢纯金打造的发饰,让红袖换下玉簪,轻笑道:
“青檀说了呀,夫君他心疼我。”
她神色如常,盯着铜镜摆弄头发:
“红袖,我已嫁入谢府,往后余生,只与谢家有关。以前的一切,从此刻翻篇,你和红杏以后亦不必再管。你须记住,若是碰不该碰的事,咱都没好果子吃。”
“您不管五殿下了?”红袖捂住嘴,用气音问。
红袖长得美艳,红杏更加机灵可爱。两人都是自小和她一起长大,前世的下场比她更惨。
清清白白小姑娘,被人那样糟蹋,柏萱看着眼前还很单纯的红袖,伸手捏捏她的脸蛋,打趣道:
“我管得了他?想什么呢你。”
红袖不明白,既不为五殿下:
“那小姐为何同意嫁入谢府?”
圣上赐婚前,老爷夫人前来询问过小姐的意见。当时,小姐分明有机会拒绝。
柏萱有这具身体的记忆,自然也记得这茬。但,她能怎么说,当然不能实话实话,随便扯了个由头:
“夫君是个人物。”
一个炮灰,能苟到大结局才死,可不是个人物!
红袖越听越懵,小姐不是一直心悦五殿下吗?
对五殿下可谓是言听计从,痴迷到了疯魔的境界。
何时,让姑爷入了眼?
柏萱被她看得浑身不得劲,拉着人手,语重心长地说:
“你就当我洗心革面,移情别恋。总之,莫要再与五殿下有牵扯。我可是已婚妇人,岂能与外男藏私。你回头跟红杏也说声,可千万别再沾上那边。”
有本事,自己斗去吧。
前两句红袖听得目瞪口呆,后面的话却很认同。
姑爷是太子少年陪读,谢家不管愿与不愿,都自动被划分为太子一派。小姐嫁入谢家,再同五殿下来往,实在太危险。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如今能想明白,认清形势,是好事。
梳好漂亮发髻,午膳也准点送到。
清蒸鱼,红烧肉,糯米圆子,三道爽口时蔬,还有一蛊甘甜雪梨汤,最适合这个干燥寒冷的时节。
开饭了。
柏萱冲红杏招招手:“快,去喊姑爷。”
谢衡对她态度冷淡,颇有种避之不及的样子。喊他一声也就是走个过场,十有八九人不会来。但即便是走过场,谢衡不待见她,该有的客套不能少。
都在一个院子,书房与卧房隔得近,红杏很快回来。脸色不太好,表情为难地道:
“姑爷说不饿。”
她自己一个人吃?还有这好事?
柏萱尽量控制上扬的嘴角,略作矜持地说:
“哦,那我吃。”
大厨做的东西,入口才知道多好吃,谢衡不来才好,都是她的。
此时尚未进入寒冬,午后时分,阳光正好。在院里摆上一张躺椅,铺上柔软细垫,小幅度摇晃着,秋风吹着,上方拉开华盖,简直不要太惬意。
柏萱很快晃得昏昏欲睡,舒服地舒展眉眼。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做什么都有人伺候,捏肩捶背。如果以后都是这样的退休生活,柏萱想,她还能再活一百年。
做梦依然在笑。
谢衡站在书房门口,一张温和的面容没什么表情。
今天第二次了,看她睡觉。
他还没吃饭呢。
大虎提着食盒,里面装着命人重新做好的膳食。有些意外少夫人已经吃好在院中晒太阳,自觉放轻脚步。
谢衡没让大虎进书房,接过食盒,再次看向那无论身处何处都能睡得香甜的女子。
前世谢家被炒,全家流放,他忘记了一部分,大多都记得,唯独不记得她。
为何独独失去了有关她柏氏的记忆?
今天的他,忘记了昨天的她。那是否,明天的他也会忘记今天的她?
目光一转,他看向候在软塌旁边的青檀青萍,会或者不会,明日见分晓。
一连三天,谢衡始终不冷不热。三天回门,除了做些表面功夫,他们之间,就跟隔了楚河汉界一样。
两位正主不急,四个婢女和大虎小虎看得着急。
才新婚,他们就分房睡三天了!
不止他们急,主母吴氏更加心急,悄悄去了趟小厨房。
天色渐晚,各屋陆续点上烛火。
谢衡连续三天将自觉独自关在书房,写完今日记事,他放下毛笔。微合上眼,手抵着头。
这些天,终于不再莫名其妙的间歇性失忆,他清清楚楚记得这三天的所有事情,包括柏氏。
她的模样,她有多爱睡,她偏安一隅,得过且过,全然不像有野心有目的的细作。当然,这也可能是她蒙蔽外人的障眼法。
总之,他对她的印象,不再莫名其妙忘记,也未产生错乱,和青檀青萍禀告的完全一致。
重生三天,新的人生,好像开始慢慢回到正轨。
遗憾的是,他对柏氏,只有三天的印象。
前世的她,仍然丁点不记得。
坐得久了,背脊僵痛。谢衡歪了歪身体,毫无形象倒在椅子里,突然眉目松怔,心下诧异。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样坐着,还挺舒服。难怪柏氏每日都没个正形,这般姿态,着实惬意。
只不过他长得修长高大,加之在自小在兵部,常年习武,身材精壮结实。端坐还好,换成瘫坐,椅子就显得狭小拥挤。
这种舒服的姿势,改是不可能改的。
换个大点的椅子便是。
外面有人敲门,听出是大虎,谢衡懒得摆正姿态。
“进来。”
“公子,太子派人前来传话,约您明日到聚贤楼一叙。”
谢衡豁然睁眼,黝黑瞳仁锋利一闪而过,很快恢复正常:
“哦,你去回个话。”
大虎:“什么?”
谢衡淡淡说:“我头疼,去不成。”
说罢缓缓垂下眼,想起邹高远临死前那句“小心太子!”。
呵,用得着他提醒?
第4章
有些事情,从前置身其中,看不清。如今再看,便知藏了多少猫腻。
他嘲讽牵起唇角,权利的游戏,当真有意思。两个夺位者,一个给他塞随从,一个给他塞新娘,还能蒙蔽他那么多年。导致他如今每日必须自省一次自己究竟有多蠢,才能被人这般玩弄于股掌之中。
不过不重要了,重活一世,皇子斗争,他不掺和。
躺平的日子这么舒服,谁要站队!
更别说结盟,夺嫡?关他什么事!不干!
大虎杵在案桌前,见他家少爷脸色阴沉,眉目下压。双臂耷拉撑着扶手,没个正形,不禁咽了咽喉咙。
“公子,您今晚还睡书房?不回正屋和少夫人一起睡吗?”
刚成婚的新夫妻,就分房三天了,这不正常啊。
谢衡眉头一皱,眼皮掀起:
“我跟她睡什么?”
五皇子送来的人,凭什么要他睡!
大虎:“……”这真的问倒他了。
回答完大虎,谢衡揉了揉脑袋,浑浑噩噩歇了这么几天,重生带来的头痛之症好了些。余光发现大虎的身影,他抬眸:
“别杵着了,去给太子回话,再让小虎抱床被子来。”
书房里的床又小又硬,跟睡一块木板没差别,才三天,他这腰疼得快直不起来。
待屋里没人,他扶着桌沿,微微弓着身体,手放在后腰处一下一下捶着。
端着汤来看儿子的吴氏:……
本来只是猜测,眼下看谢衡这幅样子,反倒坐实了她的猜测。额头冒出一滴汗,她心底庆幸,今晚来此没带下人。再看手中托盘,眼神愈发坚定,这汤没炖错!
谢衡看到吴氏也一脸懵逼,怔怔喊了声:
“母亲。”该死的大虎,竟然忘记关门。
青花瓷汤蛊雕了漂亮的图案,淡淡的雾气从里面逸出弥散在空气里。味道散发很快,一股奇怪难闻的味冲入鼻中。
闻出其中一味药材,他如临大敌,后退一步:
“这什么?”
“还能有什么,滋补的好东西。”
吴氏看他那怂样,柳眉拧紧,没好气道:
“刚成婚就分房睡,像什么样子。你虽只是个画画的,可打你小时候起,我就给你请了那么多师傅教你练武。按理说,无论武功如何,身体总归不可能差。”
吴氏表面生气,心里却多少有些尴尬。可子嗣这等大事,容不得半点疏忽,该说还得说,该喝那也得喝。
托盘搁在桌面,她准备打开,眼前突然伸来一只手,按在盖子上。
谢衡隐约明白了什么,瞬间腰不酸了,挺得直直的,手压着陶瓷盖,要笑不笑地勾唇:
“不用打开,我可不喝。”
“莫要胡闹!”
吴氏看着他,趁着现在没人,也不绕弯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夫妻不同房,何时才能有子嗣。早些时候就说给你添置通房,你不肯,这一次,我不能再纵容你。”
谢衡也不肯让步,心里甚是奇怪,他和柏氏分明没圆房,为何听母亲的意思,他不仅圆了房,还不太行,得喝药补肾?
汤蛊温度发烫,五根手指,有一根格外疼。他被这疼意惊醒,猛然间想起新婚夜受伤的事情。
柏氏刺伤了他的手,又用喜帕去擦。按照规矩,嬷嬷们第二天收走帕子,肯定看见了上面痕迹。
可那是他的血!
谢衡挪开手,脸沉如冻。
瞧母亲这态度,若是他挑明没圆房,只怕立马就会被赶鸭子上架。何况,柏氏牵扯到五皇子,他不想母亲和那女人过多接触。
垂眸瞥了眼雾气腾腾的汤蛊,他忍着憋屈,嗡嗡道:
“不必喝这个,我现在就去。但是母亲,凡事讲究缘分,越是强求越不得。你这汤,别熬了,闻了我头疼。”
味道确实难闻,谁叫良药苦口。吴氏看他使劲揉脑门,皮肤都给搓红了,怎么可能不疼。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到底不忍逼迫太紧,将信将疑地问:
“真不喝?”
“真不喝。”
“行,你看着处理了吧,来回端怪累的。”
谢衡眉头一跳,就见吴氏边捏胳膊边悠悠往外走,目不斜视,好像这汤不是她端来的一样,扔这不管了。
那就,只能拿去喂鱼。
书房窗户外面连着一座鱼塘,里面是活水,养了很多锦鲤,够它们喝一壶。
整整三天,柏萱都在启用全部的脑细胞回忆原书剧情。讲真,她以前看穿书爽文是真爽,主角不仅记得大部分剧情,还能卡点,根据当下身处环境,精准定位原著。然后手拿剧本,一路逆袭,成为新主角。
她不行。
想了三天,也只想起这是一本古早虐恋情深文,全书主线围绕男女主极限拉扯,相杀相爱,狗血天雷,追妻火葬场。最后以男主成功夺嫡,与女主约定一生一世一双人收尾。中间穿插几段男二全程陪跑,男三默默守护的剧情。
至于她,她能想起来这本书,还是因为她这个书中女配,真的是她早期印象深刻,最能作死的恋爱脑女配之一。
前期为了博得男主关注,主动嫁给太子伴读,谢家嫡子谢衡。嫁进来后,隔三差五给五皇子通风报信,告其谢家一举一动。
中间九曲十八弯的艰辛历程她记不清,只知道最后谢家败落,她逃过一劫,回到了柏家,开始各种纠缠五皇子。
开玩笑,男主是女主的,怎么可能搭理她。
从一开始,对她就是非常纯粹的利用。
很多事情,他也不明说,当然,也不用他明说,只要察觉是他所想所要,柏萱便会义无反顾冲锋陷阵,哪怕是搭上自己嫁人这种事也不曾犹豫。她相信,金诚所至金石为开,男主一定会被她感动。
就算男主不理她,这也不是他的错,是女主那个妒妇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