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周总兵的气场截然不同,眼露凶光,表情带着杀伐冷酷之气,手一直压在腰间的大刀上,沉声说:
“跟我进去。”
两人一起进去了,周总兵被留在原地,无人问津。
夜好凉,周总兵感觉,自己也融化在这凉意之中,无法脱身。
将军府是柏萱自来到江州后,看过的最壕的宅子。
面积大到离谱不说,这里的建筑全部刷着红漆金边,亭台楼阁坐落在碧水湖边。不过,毕竟是男子住所,没什么花花碌碌的风景。入目除了闪闪发亮的金色雕花,并无多少可看的。
胡将军纵横沙场几十年,比当今圣上要大许多,四十多岁放在这个朝代,算年纪比较大了。
匆匆起床,他没怎么收拾,随便穿上一件外袍就在大堂候着。等了一会便听到清爽干净的声音:
“胡将军,在下谢衡。这位,是我的夫人。”
跟胡将军会面,谢衡既不像和柏萱在一起时那般放浪形骸,也没像在周总兵面前那般任性妄为。他中规中矩,礼仪方面恰到好处。
但柏萱清楚,他这是想先礼后兵。
跟着谢衡一起坐下,她才悄悄去看那位将军大人。
络腮胡,国字脸,眉骨和侧脸都有很明显的疤痕。尤其眉峰处的一道断眉疤,特别显眼,衬得他十分凶残不好惹。
他低着头,对谢衡视而不见,眼睛盯着手中那枚平安锁。
方才的那位副将倒是一直瞪着他俩,气得好像随时会提刀杀过来。
谢衡打完招呼便不再开口,大家似乎都在等谁会先妥协。
诡异的气氛僵持许久,胡将军厚厚的嘴唇动了动,斜眼过来。
不愧是常年打仗的人,这气势,周总兵那一群人加起来,都比不上千万分之一。锋利的眼神如有实质般横扫一切,直直落在谢衡身上,他狠狠淬一口:
“区区谢家,也敢动我胡显勇的家人!老子现在就杀你祭天,再杀你谢家全家。”
谢衡冷静与他对视,不太在意道:
“谢家人丁单薄,不足胡家十分之一,谢家换胡家,想必圣上会很高兴。”
胡家三代从军,可每一代都有大部分人留守京都。三代积累下来,子嗣颇丰,人丁兴旺。
谢家呢,三代单传,到谢衡这一代,就他一个独苗苗,家里人口单薄得可怜,跟胡家没有可比性。
但胡将军关注点在谢衡提到的圣上。
眼下天还没亮这人就非要跑来扰人清眠,还拿着他胡家嫡孙的平安锁作威胁,现在又用圣上明枪暗箭,可谓是有备而来,且来者不善。
胡将军搓了搓光滑冰凉的银质锁,要笑不笑地讽刺:
“你好歹也跟了太子十年,怎么说倒戈就倒戈?两面三刀者,自古没有好下场,这个道理,你不懂?”
谢衡坐在下方的位置,玄色外衣跟这里奢华璀璨的装饰倒是相得映彰,衬出几分富贵公子的气质。他淡淡抿唇,似乎很认真地分析:
“国以民为本,我无论为谁效力,最终都是忠于国之根本。”
谈到现在,胡将军琢磨完谢衡的态度,约莫猜到他是来找他谈判。
既是谈判,他的家人估计尚且无事。
心绪因此平复许多,他道:
“那你这意思是,为太子效力,便不是为民造福?”
“当然不是。”
谢衡想也没想地否认,他坐在柏萱身侧,清俊无双的面容泛起薄怒:
“这一路上,我一直不明白一个问题。拥有兵权的人并不只有胡将军,太子为何偏偏选了最偏僻最贫瘠的江州。来了之后才恍然大悟,因为,江州便宜。想要收买下来,花费的代价更小。那条奢靡的街道,还有这金碧辉煌的将军府,以及京都胡家用地下仓库装的金银珠宝,恐怕都是托太子的福。”
居然连他家地底下有金库都知道,胡将军面色微微发白,突然有种强烈的失控感。
谢衡说的不错,因为江州便宜,他也便宜。而且江州人口稀少,把那些常驻居民赶出去,他的军队,他的属下以及那些用来取乐的下人便可以完全占据这个地方。
他因此而变得富甲一方,执掌一方。而太子,一方面得到他的鼎力支持,一方面可以利用江州做他想做之事,比如悄藏大批死囚犯,私造兵器。
两人合作了很多年,彼此联系越多,秘密也越多,早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所以太子提出不日举兵京都,他答应得痛快。
哪里料到,出兵在即,会迎来谢衡这个不速之客。
柏萱可算是明白这里的人为何如此有钱,原来早就傍上了太子,而太子的岳父是户部尚书,专门管钱的。
他抽出如此庞大的数目养一州兵马和锻造兵器,搜刮的民脂民膏可想而知是个多么无法想象的数字。
胡将军动了动手指,捏紧那枚平安锁说:
“既然你全部知道,那么肯定还有别的人也知道。他派你来劝我就此收手,归顺于他?谢小公子,真是遗憾,我可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很多事情没有回头路,你不用说那些废话。”
他低头看着手中精致的银锁,上面还有他为嫡孙亲自取的表字。
“你若以为拿捏住我的家人就可以让我背弃太子,那可就错了。这种事情败露,我只有死路一条。我若死了,我胡家必亡,还不如放手一搏,求得一线生机。”
“你求不到。”
谢衡冷漠地否定他,讥讽不已:
“太子正在赶来江州的路上,但是他不知道,圣上已经到了淮安并且拿下了淮安王。很快,就会轮到江州。举国兵力讨伐小小江州,你没有胜算。”
什么?
“不可能!”圣上不是快死了吗?
谢衡压根不理会他的辩驳,继续道:
“我本可以不来,但是我来了,还带着自己最重要的人一起来到这里,是我对胡将军的诚意,可胡将军知道我为何要来此吗?”
胡将军还沉浸在上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之中,怒不可遏地大吼:
“不可能!你休想骗我!”
谢衡似眼露怜悯,其实内心毫无波澜,他只是顺着那位的心思,然后把这件事谈成功。就像从前给太子办事,他老练而又自然,直接跳过胡将军的情绪:
“因为我觉得,我们的兵,不能杀自己人。”
养兵是为保家卫国,征伐外敌。
对于这一点,谢衡是有点真心在的,便继续说:
“皇子们夺嫡,可以结党拉派,可以骨肉相残,想直接造反也行,大内侍卫私下兵马随便用。但是,边防将士,绝不可动,这是底线。”
他抬头去看乱成一团浆糊的胡将军,声音清冷而冷静:
“我来,是不想看着你以及你们所有将士死于非命。嗯,另外再帮人捎个话。圣上的要求很简单,不要自相残杀,胡家还是原来的胡家。当然了,给予胡家的荣耀依旧归你们,但是不法所得要上交朝廷。你若执意抗旨,那么……就先杀他。”
干净漂亮的手指指着胡将军手中的银锁。
谢衡给他思考的时间,但是不多,慢悠悠起身,下一刻,就听到胡将军问:
“他们真的还活着?”
“活着,但是能不能继续活着,就得看你的了。”
熬了一整夜,谢衡打了个哈欠,去看他的夫人,柏萱已经昏昏欲睡了。不是她心大,实在是她差不多都猜到了,所以并不太好奇。加上谢衡的声音好听又清爽,调子也慢腾腾的,在本就犯困的情况下催眠效果极强。
他挪着步子贴过去一些,表情管理开始失败,有些不耐烦:
“这些事情你可以慢慢想,可否先给我们安排一间房休息?”
什么?
我正在悲春伤秋,深陷泥沼,痛苦挣扎,头疼欲裂,你跟我说你要去睡大觉?
胡将军着实跟不上谢衡的节奏,还是他旁边的副将见他并无异议,才不情不愿地去做安排。
胡将军在椅子里杵着头发呆,他当然不会就此信了谢衡的话,暂时把人留下是为手中银锁。
另外,他在等太子。
若谢衡说的是真的,太子明日,最迟后天会到。
他若在这个时候派人快马加鞭去淮安查探情况,也还来得及。
……
虽然折腾了一晚上,但是好歹不用在牢房过夜。
柏萱裹着被子满足地眯起眼看夸:“你真的让我过上了好日子,做的不错。”
谢衡惬意地弯起唇,还没有动作,再次响起软软的声音:
“只能亲一下,不能做别的。”
柏萱望着头顶略显颓废但依旧清隽的脸,善意地提醒他。年轻人一定要保重身体,绝不可以熬夜还剧烈运动。
谢衡显然体会不到这份用心,虽然他本来也只打算亲一下就睡,可被她暗示拒绝别的,心里有点不爽:
“你不喜欢?”
想想,他们确实没认真讨论过这个问题。上一次问她满不满意,她直接岔开话题说马车。这一次,谢衡倒是有些期待,目不转睛盯着晨光中软嫩白皙的女孩。
然后,柏萱摇头。她没有那天晚上的记忆,毫无印象。
什么感觉,她不记得。
居然摇头……
谢衡:“……”
她不喜欢。
第48章
柏萱看着谢衡一秒变脸,有些不解。
他为什么会露出痛苦面容?
男人眉宇收敛,嘴唇抿紧,脸色微白,沉默着不说话。
柏萱看他发呆,直接将人拉下,解开他的衣服。
柔嫩的手指捏起衣服一角时微微顿了顿,但也只有一瞬。柏萱没去看谢衡,顶着灼热的视线继续拉开。
谢衡也一头雾水,她这是什么意思?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短暂的时间里,谢衡猜了无数可能,脑中想了太多画面。不过不管想的什么,他都没阻止柏萱更进一步的行为,只是脸上有些不自然。
屋里没点灯,但这个时辰,光线足够照亮视野。谢衡感受着越来越近的呼吸声,几乎要贴上他下巴的唇,内心蠢蠢欲动。他才十八岁,这种时候,有些行为早已脱离掌控。正欲抬起胳膊做点什么,听到女孩疑惑的嗓音:
“没崩啊。”
她仰起脑袋,清凌凌的目光望过来:
“我看这伤口愈合得还可以,你觉得很疼?”
伤口?
谢衡……他早已忘记这茬了。
柏萱没忘,只是没刻意提起。
因为他俩的关系从精神层面直接飞速发展到了身体层面,这个过程中,她只睡了一觉,便有了实质性的变化。实在太突然了,她需要做一下心理建设。但是他若伤口出问题,那就另说了。
谢衡脑中闪过的无数画面像一阵烟,风一吹,全没了。
他冷静面对妻子对他并无兴趣的残酷事实,回道:
“不是很疼。”
那就是有点疼,毕竟伤得那么深,总要花费一些时间愈合。
柏萱给他把衣服拢紧,不知为何,脑中白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这伤没好,那晚是不是我……?”
她用手指指了下上面,从生理结构来说,新手不适合这种,容易造成物理伤害。
所以,她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顺便关心下谢衡有没有受伤。
这种事,她该早点问他的,拖到现在真是不应该。
谢衡喉结动了动,才觉得他自己想多了,她就抛出如此犀利直白的话题。他没脾气了,伸手把她从自己身上拎下来,让她乖乖睡在旁边。深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说:
“不是,没有那样。”
她难得主动问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要给出回应。可是刚说完,谢衡就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悠地睁眼,问道:
“你不记得?”
“刚跟你说了,我不记得了。”
所以方才的摇头,不是不喜欢,而是不记得?
谢衡挑了挑唇,堆积在心头的郁闷瞬间散去,面上也雨过天晴,主动凑过去把小小的人捞进怀里:
“不用那样,我单手也可以。”
柏萱:“……”
大清早的,她怎么会想不开跟他讨论这种问题?
但最没想到的还是,身为对于人体构造十分熟悉的她,居然会因为谢衡的变化而感到紧张。更绝望的,是因此而造成的灾难――
她想说好困,大家和谐睡觉,嘴一瓢,说成了:
“好棒……”
就离谱,离了个大普。
身后的人因此开始颤抖,柏萱明白,他在憋笑。而且显然,憋不住的。
谢衡笑出了声。
他整个人,包括这张床都因为他开始晃动。
有这么好笑?
想想,谢衡平日里清清冷冷,偶尔的情绪变化也多是阴阳怪气。他鲜少有如此开怀的时候,想来,是真的被逗笑了。
于是,柏萱反手过去挠了挠他说:
“我不是嘴瓢,就是夸你棒。”
社死又如何,只要我心脏强大,就是别人尴尬。
话落,柏萱果然没听到谢衡继续笑。
很好,终于可以安静睡觉了。
谢衡再一次惊叹自家夫人的适应能力,她好像很少纠结,在地牢里抱怨几句,照样接受良好。眼下将军府这个陌生又危险的环境,她亦随遇而安。不管遇到什么事,身处什么样的境地,她总能很快做出决定。这样爽朗果断的性格,即便在男人中也不多见。
他摇头失笑,仍然抱着她,闭眼浅寐。
不出意外,这个点,柳无殇应该已经到了淮安。只要他成功擒住淮安王,太子差不多就垮了。
其实他并不知道当今圣上也来了,一直跟他接头的都是柳无殇的手下,柳无殇也从未告诉他圣上行踪。
但他并不担心,从京都出发前,他便和柳无殇一同商量做了安排。当初知道要来江州,以及上一辈子的记忆里,太子一派在江州开战。他便猜到江州这边,应当早早就同太子勾结上了。
所以,当时就让柳无殇去查胡将军一家,地下仓库被搜出来后,柳无殇师出有名,顺利控制了胡将军家眷。
如今,柳无殇亲自去捉淮安王。到此,太子的势力几乎被断了个干净。
他执意要跟胡将军谈判,确实是不想内耗。之后,就看胡将军能不能把握住这次机会。
……
两人在将军府住了一天半,这一天半里,没再见过胡将军。
直到第三天上午,胡将军忽然主动来到他们这座院子里。
将军府十分庞大,副将说是安排一间房给他们,实则给了一整栋院子。
胡将军走进西厢院,便看到暖融融阳光下,干净石桌旁边,一男一女,一左一右,躺在摇椅里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