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醒,但自然也没有恶化。她松了一口气,疲惫感在四肢百骸蔓延。她直接瘫在床上,甚至连洗澡的力气也没有。她闭上眼,想略微休息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号码她不认识,但是区号是她老家那边。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喂,我是乔曼云。”她接了起来。
“小乔是吧?哎,我老听你妈提起你来…”对面热络地聊了一串。
乔安不客气地问:“不好意思,你是谁?”
“哦,我是居委会这边的张主任,你叫我张姐就行。”对方回答,“我听说你要从香港回来,想先和你沟通一下咱们这边现在的处理办法。”
乔安立刻坐起来:“哎张姐,您说?”
疫情已经快两年,虽然海外如同一片苦海,但是内地基本不受影响。每个地方的隔离政策各不相同,乔安老家的要求是14天酒店隔离加上7天居家隔离。张姐暗示她,那7天居家隔离最好不要在本地,建议她现在省会隔离,拿到证明以后再回家乡。
这样一来,乔安花在隔离上的时间又要延长一周。她奶奶已经卧床几年,谁都知道她老人家只不过是吊着一口气,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进了ICU更是凶多吉少,基本上就是等着咽气的那一刻。从进ICU到现在,她还能撑住已经是个奇迹,连乔安也根本不指望着她能醒来。
谁知道她能不能再撑过三个礼拜…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她奶奶忽然住院,发现戴文和尹荷一起坑她,然后又飞到上海过五关斩六将地入住酒店隔离,她不知道哪一件事更魔幻。明明这几件事哪一件都值得她大哭一场,但是她的精神紧张到麻木,甚至只想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哈哈大笑。
至于戴文…她怎么也想不通。戴文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可以毫无顾忌地背叛她?难道之前他们之间的感情都是假的?还是他精神分裂?
她没有和戴文撕破脸,但是也不太有情绪去应对他,陪他出演你侬我侬的戏码。为了避免和他对话,她找了不少借口,说家里的事让她难过,说回内地工作生活需要处理太多琐事,说隔离麻烦过程让她疲惫。
戴文依然兢兢业业地扮演着好男友,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乔安觉得他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实在太好笑,以至于她已经没办法把他当成一个完整的人类去看待,只能把他当作一个行为艺术的样本,或者一个实验的对象――一个成年男性直立猿。
她明明累得要死,夜里又偏偏睡不着。两片窗帘中间漏了条缝,她盯着那条缝隙里漏出来的一小截月色,思绪仿佛蛛丝在夜幕中飘荡,从一件事飘到另一件事。半梦半醒的时候最折磨人。她干脆打开灯,拿出手机看和戴文的聊天记录,他们最近的对话并不算多。戴文关心她,问她情况怎么样,家人是不是还好。她回复说就那样,事情杂七杂八很多。他问:那你还好吗?她当然不好,但是她说:没感觉。他说人怎么会没感觉,还说真希望可以陪着她度过这段时间。
诸如此类的废话,一串又一串,没完没了。如果不是她已经知道了真相,她一定觉得戴文对她是认真的。她可能会被感动,可能会为自己对这段感情的不认真而愧疚。
她似乎和左伊说过,人不会被感情定义。其实她是最没有权利这样说的。之前和林延那几年的感情塑造了她的思维模式。她对爱的感知不够,但是对恨却很熟悉。夜不能寐的时候,恨意在心头如同野火一样燃烧,她对戴文的情绪比任何时候都要激烈,衬得他们之间那些过往苍白无力。她想一探究竟,但是又觉得时候未到。她想去报复,但是苦于找不到办法。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没睡几个小时又被叫起来。睁开眼的时候天蒙蒙亮,前台打来电话,让她准备做核酸。她刚穿好衣服,就有人敲了门,给她量体温,做核酸。棉签捅进鼻子里,捅得很深,把她眼泪逼了出来。站在她对面的人戴着白色口罩,露出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对她的痛苦熟视无睹。她忽然有一种错觉,她觉得不止戴文是一个实验对象,他们所有人都是实验对象,都是subject,都是行为艺术的样本。他们被放在一个奇怪的盒子里。盒子外面的人按下一个按钮,市场热起来,他们就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忙得不亦乐乎。又有人按下按钮,市场转冷,他们或者抱团取暖,或者自相残杀,手舞足蹈,嗷嗷叫唤。在这个盒子里,他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在微信上打出各种废话,一会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们吃饭,他们睡觉,他们做核酸。她能说自己比戴文更好吗?他们本质上都差不多。
过了几天,谢莉打电话来告诉她调查情况。这件事是Katherine挑起来的,本来是想把尹荷推下水。但是尹荷撇清了,调查在形式上还要做下去。
“你也别太担心。这件事到现在,也只不过走个流程。”谢莉说,“但是你也别太大意,说话要谨慎,不要引火上身。”
她很快收到消息,被约谈了。由于不在香港,她只能远程视频拨入。酒店房间不大,她找了一个背景相对整齐的角度拨入了视频。视频连线到A&B香港的一间会议室,另外两个人已经接入。看到她连线,对面两个人自我介绍,一个说是A&B的Professional Ethics and Conduct Committee成员,另一个说是A&B的Risk Management and Governance Committee成员。乔安根本不知道A&B居然有这两个委员会。这些人平时都在干什么?
“你不用紧张。”道德委员会那位说,“我们就想简单了解一下事情经过。”
对此,乔安早有准备,甚至还打了小抄,就连自己的表情和动作她也设计过。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她还在美国读硕士,为了找工作远程视频面试A&B。那个时候她住在纽约上西区一间又小又破的公寓里,花了不少力气才在小出租屋里收拾出一块背景相对整洁的地方。接入视频会议后,她看到了A&B的会议室,桌面锃亮,连话筒的位置都和眼下的差不多。谢莉和当时的另一个资深律师坐在会议室里,一个低头看手机,另一个皱着眉头调话筒音量。
好几年过去了,谁能想到旧日重现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的缘由。
面谈过程很简短。最后,乔安忍不住问:“这件事会怎样?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这件事给A&B的声誉造成了负面影响。”风险委员会的那位说,“我们会寻找原因,看看有没有风险漏洞,然后加强内部管理。”
乔安很直白地问:“那我呢?会有责任吗?”
“你不用担心。”道德委员会的那位说,“我理解你肯定很紧张。但是这件事不能完全怪你。我说了,我们只不过想通过你了解一些事实情况。”
视频会议结束了,乔安呼了一口气。拿起手机,看到戴文又在微信上对她嘘寒问暖。她猜想戴文可能知道调查的进展,想和她打探。她没心情陪他演戏。她找借口说:没睡好,很累。
戴文打来视频电话,她立刻拒绝了。戴文的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她根本不想看他会写什么。她回复道:没洗脸,不想见人。
看到这个回复,戴文立刻打来语音电话。乔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接起来,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说话。静静地等了两秒钟,她听到戴文在话筒边轻笑。那个笑声轻飘飘的,让她想起老家的秋风吹过干枯的芦苇。原来她可能会觉得有些性感,但是此时此刻她心里的恨意好像点着了火,一下窜得老高。她甚至说不出一两句敷衍的话,一心只想穿过电线去把他给徒手撕了。
戴文道:“你没事吧?最近感觉你很反常?”
她已经没办法正视戴文了,只觉得他说的每句话都别有用心。
平复了一下心情,她说:“我奶奶可能快不行了,但是我还要隔离两周多。”
戴文在电话那头舒了一口气,接着说了一串贴心安慰的废话。乔安把话筒拿放在一边,等着戴文自顾自把台词说完。
“你最近还好吗?”乔安问,“都忙什么呢?”
戴文道:“还是老样子,见客户,拉客户,催账单。”又放软了语气,说,“我放心不下你…”
乔安心里一阵恶心。她暗暗对自己说:这都是实验,电话那头不是人,是实验对象,是成年男性直立猿,会说人话的subject A…
“我家里打电话来,我要接一下。”乔安找了个借口,“你早点休息吧。”
她挂断了戴文的电话。
第86章 在灵堂前
乔安在上海隔离两周。刚恢复自由,就立刻飞回省会,整个隔离程序又重来一遍。省会的隔离流程没有上海那么人性化,种种令人不适的细节都只能忍气吞声。隔离酒店也是郊区的快捷宾馆,窗外是空旷的街道,街上没几个人,整个城市灰扑扑的,很是寂寥。
戴文在不断地给她发消息。他虽然体谅她家人病危,心情低落,但是他兴奋的情绪根本难以掩饰。他告诉乔安他和尹荷想打入18A市场分一杯羹,每天都在研究18A相关的法条和联交所指引,研究各类上市的没上市的医药公司,参加各种生物医药论坛峰会,和各家投行的医疗组见面,pitch各种各样的项目。“你知道吗?”戴文给乔安打电话说,“我现在争分夺秒地在学习,看那些论文。哪怕睡得再晚,我也要看一会儿论文才睡。当初如果能拿出这个劲头,现在都已经是科学家了!”
乔安无法回应他的热情。他越是兴致勃勃,她就越恨他。她打断了他,道:“你知道么,所里有人来向我调查丰收项目的事了。”
乔安知道戴文一定很关心这件事。他和尹荷把锅推给乔安,那个调查肯定会进行到乔安这一步,他一定是一直等着她开口说明情况,然后再向尹荷汇报。果然,戴文听到乔安提起丰收项目,语气立刻变了,很震惊地问道:“怎么回事?什么调查?”那种惊奇感听上去非常逼真,就好像他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一样。
“说是这家公司上市后被爆出上市相关负面新闻,对firm影响不好,想向我了解事情经过。”乔安说。
“那你怎么说的?”戴文问。
乔安道:“我就简单说了一下。思路和我们在准备证监会问询的时候差不多。”
戴文道:“你看,之前梳理思路是不是还用得上?”
乔安被他这道貌岸然的语气气得不轻。她缓了缓,才配合地说:“可不是,就是照之前我们一起准备的那份文件说的。”
“那调查你的人有什么结论吗?”戴文问。
“没什么结论。他们说只是想了解情况。”乔安说。
戴文那边似乎是放下了心,随即又转移了话题,说起了一个他和尹荷即将要去pitch的项目。他说那家公司目前也在做药品研发,和国外的大药企合作,买了不少license,未来很有潜力。接着又感慨创业不容易,18A的赛道被几家律所抢占,S&B和S&M两家所牢牢地把控着市场,新的市场参与者很难找到自己的优势。
他漫无边际地碎碎念着,乔安不禁想到如果她不知道戴文和尹荷串通着坑她,她可能会很享受两个人聊天的感觉,温馨又日常。说不定她会觉得这份感情如果能一直下去,平平淡淡地,絮絮叨叨地,就像很多感情和婚姻一样,总能让人看到它岁月静好的一面。她心里蓦地一惊,好像一脚踏空掉进深渊,感觉一切都如此的虚假。戴文串联尹荷骗她一次,似乎比林延之前对她的伤害更严重。林延虽然时常满嘴谎话,但是从不介意让乔安看到他骗她,有的时候甚至会故意给她露出点破绽,就是为了观察她的痛苦,并且从中获得快感。但是戴文不一样,戴文从来都只展现他自己好的一面,就像是戴上一张人皮面具,戴久了,鬼也仿佛人似的,满身都是人味,所以揭开那人皮面具的时候才特别惊悚。
乔安还没想和他断,虽然是好不了了,但是她觉得还没到摊牌的时候。她这样维系着,虽然也时常觉得恶心,但是就好像在实验室的笼子外看一个猴子在上蹿下跳,丑态百出,她觉得稀奇。
那一夜下了雨,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又迟迟无法入睡。北方的秋雨和南方的很不一样,有种格外连绵的感觉,雨声沙沙作响,像是给夜色刷腻子,一层又一层,一层还没干,另一层就叠着铺上了。这样层层叠叠地交织着,夜色特别浓,特别重,让人透不过气来,醒着像是发梦,做梦又仿佛醒着。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早上又是六点不到就起来核酸。窗外天空是灰黄的,好像一张营养不良的衰脸。她拿起手机,看到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家里打来的。再看微信,爸爸告诉她奶奶在清晨离开了。
此时离乔安隔离结束还有两天。
于是,隔离酒店的房间真的成了监狱,乔安在里面吃不下也睡不着。痛苦的时候用拳头捶墙壁,想嚎啕大哭,但是发不出声音。
她和奶奶的感情不算深,甚至有一段时间对她颇有记恨。她是独生女,在她家乡独生女不多。从记事开始,就不断有人劝她父母再要一个,她奶奶也经常把这件事挂在嘴边。有的时候乔安和父母去奶奶家吃饭,奶奶把饭菜端上桌,垂着眼皮,似乎是自言自语似的嘟囔:“再生一个呗,万一是个小子呢?”但是她性格也有柔软和妥协的一面,总是找补一句:“如果是个姑娘,也可以和小云做个伴。”
乔安因此记恨她,虽然奶奶对乔安还算不错。长辈该有的关心都没有少,但是乔安毕竟总是要和那个从没出世过的“小子”竞赛,似乎必须做到最好,才能不愧对父母没有再生一个的恩赐,必须足够优秀,才能堵住亲戚们的口舌。
乔安的奶奶一直有些跛脚,后来才知道跛脚是脑梗造成的。她又脑梗了几次,直到再也站不起来,最后甚至不能说话了。人失去了语言功能,谁也不能完全分辨出她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的。每次乔安去看她,她在床上兴奋地摆手,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一串怪声。这串怪声就被其他亲戚按照他们的心意去解读,有的说奶奶想她了,有的说奶奶希望她赶紧结婚,有的说奶奶看见她为她骄傲。她和奶奶再也没有直接的交流。
在酒店隔离的最后两天,她在脑海的每个角落里搜寻着和奶奶有关的记忆。人一旦开始回忆,似乎就会顺着当下的心情把从前的经历梳理一遍。乔安认真地反思了自己,怀疑自己一路走来是不是背了太重的包袱。为什么那么努力,为什么要做律师,到底是真的有这份事业心,还是从小憋着一股劲想要向旁人证明自己,还是只是想离开那个让人窒息的县城,离开她父母、她奶奶的生活。她想不明白。
乔安奶奶去世后摆三天灵堂,然后火化下葬。乔安隔离结束后,立刻坐火车往家里赶。赶到灵堂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她表哥和表弟在守夜。灵堂外寒风萧索,花圈在风中瑟瑟地打着颤。灵堂前摆着瓜果贡品,各种金箔做的豪宅豪车、手机、衣服、电器、日用品,一套又一套,奶奶十年前的照片放在正中间,两边各摆着一个金箔纸做的小人,从衣服依稀可以辨别一男一女,都咧着嘴露出诡谲的笑,红红的脸蛋看上去滑稽又恐怖。
“小云来了。”她表哥叫着。北方的秋天夜里冷,他的脖子缩在领子里,两只手缩在袖筒里。表弟在旁边专心玩手机,没有理她。她按照习俗披了麻,戴了孝,烧了纸。绕到灵堂后,看到奶奶安静地躺在棺材里,穿着紫红色的寿衣,化了妆。人死了以后和生前总是有些区别,奶奶的脸在生前没有这样干净,也没那么干枯。生命的离开终究还是带走了一些东西,乔安本来是个无神论者,此时也不禁怀疑灵魂真的存在,只是奶奶的灵魂已经离开了那具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