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按下门把手，转身走出了乔安的办公室。
乔安气得头昏脑涨。她在桌前坐了一会儿，把戴文的种种言行串联起来，才意识到戴文是真的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误。在他的思维逻辑里，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合情合理。他和尹荷是同一战线上，Katherine要借丰收项目的事敲打尹荷，他也逃不开干系，自然想帮尹荷推脱责任。在他看来，丰收项目的事情都出在美国组的工作上，如果他们直接说出来，实在是姿态不好看，也不能服众，所以还是要美国组的人亲自承认，是他们的疏忽才没有及时看到并且汇报项目中的种种red flag，而这件事自然要引导乔安去做。就像他自己说的，工作要和私事分开，所以他觉得不带任何私情地拿乔安开刀，不仅合理，而且还很正当。
乔安叹了口气，她其实早就应该料到。她认识的这些男的，不管是律师，还是banker，哪个不会这么想？反而是她被感情蒙蔽了双眼，才会对戴文抱有不符实际的期待。但是大家都是如此，难道就应当如此吗？难道在这样一个资本机器里，人就不能保留一点基本的人性吗？
她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现，戴文的行事为人和她是有根本区别的。她总是想在资本机器里做个人，但是戴文从来都毫无心理负担地融入整个机器，还力图做得比别人更顺滑。在他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这些无伤大雅的细节只会偶尔让她感到有些不适。但是当他们有利益冲突的时候，是不是他们之间的针锋相对，在戴文看来还是一种浪漫？
不会的。她很快就想明白了。戴文只会在刀尖向着她的时候心安理得。如果她的刀锋指向戴文，戴文一定会以更激烈的姿势弹跳起来，然后以十倍的力气把伤害还给她。
左伊最初是怎么说戴文来着？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真不愧是当代高质量男性。
她早就该知道。现在终于认清了。
第88章 陪跑
戴文是一个很坚持的人，对工作和恋爱都如此。如果要刻意美化他，可以称他“长情”。但是反过来看，也说明他死缠烂打起来足够磨人。如果要和戴文这种人彼此消磨，打持久战，一定会非常疲惫。
幸亏，乔安没有在北京办公室久留。Katherine在接触各种新机会，乔安很快就被派出去和她一起出差pitch新项目。发行人在上海浦东新区，主要业务是创新药研发，有两个已经进入三期临床实验的产品，打算冲击18A上市。A&B在这个领域完全没有经验，在来之前Katherine手下的律师艾林就告诉乔安，竞标完全是陪跑。虽然这么说，但是Katherine、艾林和乔安还是严阵以待，认真地准备了PPT，对公司的业务做了细致的研究。
公司坐落在一个工业园，他们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房间里乱糟糟的。Katherine眼睛很尖，一下就找到了在人群中众星捧月的CEO，她踩着高跟鞋，快步走过去，硬生生地穿过人群，大声道：“范博士！哎呀，终于见到你了！”
她声音很大，穿透力强，本来在和别人说话的范博士转过身来。刚转过身，她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你好，我是A&B的Katherine，之前和你通过电话，你还有印象吗？”范博士的表情有些茫然，但是看到她这热情洋溢的架势，也乐呵呵地和她握手。气氛融洽，Katherine寒暄两句，便顺势侧身介绍乔安和艾林：“范博士，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团队。”
说着，她对乔安和艾林使眼色。乔安明白，Katherine普通话说得不好，几句寒暄已经是她的巅峰水平，再说下去一定会是结结巴巴的港普。艾林心领神会，连忙和范博士握手，字正腔圆：“范博士您好，我是A&B的艾林，这是我的名片。”乔安也有样学样地递了名片。艾林道：“早就听闻范博士的大名，今天有幸见到。没想到科学家也那么有型。”其实并不是，范博士样貌平平，微胖驼背，还有些秃顶。艾林这样夸赞，实在是驴唇不对马嘴。范博士也有些尴尬，摸了摸脑袋上所剩无几的几根毛，道：“你们也是，那个，女中豪杰哈。”这么一说也不太对味，他们只好相顾尬笑。
范博士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没聊几句，不断有人挤过来找他搭话。乔安一行人很快就被挤到了会场边缘。这次到场竞标的有投行的也有律所的，据说领衔的保荐人已经定下来，是麦凯雷的医疗组，卢卡就在这个组里。项目是H股结构，要引进中资行参与，竞争激烈，方信和盛银都排除医药组来场参与。至于律所，公司律师已经内定S&B，他们虽然派了几个人来，但是显得云淡风轻。投行律师还没确定，X&X、S&M等几家头部外资所都来竞争，乔安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乔安远远地看到卢卡从会场外走来，向范博士挥了挥手。他可真是天生的banker，自带一种又锐利、聪明又不乏亲切的气质。“范博士！”他走过来，似乎已经像老熟人一样，拉着范博士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趴在他颈边耳语两句，也不知说了什么，范博士哈哈大笑。一瞬间，会场里的气氛风云变幻，几乎所有男士都暗暗向卢卡投来嫉妒的目光，而卢卡便沐浴着这夹杂着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大大咧咧地站在C位，公然和范博士勾肩搭背。乔安不由心生感慨――好一出精彩的雄竞现场，这等场面她只在古早玛丽苏小说里看过。
很快，S&M的几位男士就一阵窃窃私语，然后走上前来。为首的那位瘦瘦高高，看上去年龄不小，举手投足都很是沉稳。他开口道：“范博士你好，久仰大名，我是S&M的美国合伙人韩斐。”乔安头一次看到找潜在客户搭讪由美国组合伙人开场，觉得很新鲜。又看到韩斐旁边另一个人帮腔：“我们韩律师其实也是科学家出身，在美国普渡大学拿的博士学位。”他说得语气很张扬，更显得韩斐谦卑低调。范博士听了，推推眼镜，严肃道：“哎，韩博，请问您是什么专业？”韩斐道：“我是热力学方向，主要研究的是纳米导热。”这显然和范博士不是一个专业背景，韩斐立刻转了话题：“我很早就转学法律了。”又话锋一转：“不过，范博士你发在…上那篇文章，我还是拜读了，我觉得…”
乔安竖起耳朵，忍不住想听范博士到底在哪个期刊上发表了什么大作，但是韩斐和范博士聊起来，对话仿佛加了密，超出了乔安可以理解的范畴。在他们身边的人都频频皱着眉点头，表情高深莫测。乔安不知道他们是真懂还是不懂装懂，反正她自己是一个字都没听明白。她愣神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蹭到范博士身边。这个说：“范博士，我是S&B的合伙人李也，原来在华盛顿大学读的化学博士，您在…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我…”那个说：“范博士，我是方信证券医药组的Alex，我在康奈尔拿的生物工程博士…”乔安这才意识到在场的人，似乎大多都是博士。进这个赛道还真是门槛颇高，怪不得戴文每天苦读论文。
对于A&B而言，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竞标。但是最后，公司还是礼貌地给A&B留出了发挥的时间。Katherine主讲，一上来就说：“理解大家听了很久，都很辛苦，let’s keep it short and sweet.”乔安心里暗想，A&B根本没有经验，没话找话，能不短吗？但是范博士对她们很尊重，礼貌地问了几个问题，最后还称赞：“巾帼不让须眉。”全场来宾几乎全是男士，就A&B来的三个人全是女士。
晚上，Katherine出去应酬，乔安和艾林两个人在酒店餐厅吃饭。乔安点了一份干炒牛河，艾林点了扬州炒饭。高碳水饮食慰藉了受伤的心灵。乔安忍不住感慨：“今天真是尴尬，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拉低了整个房间的智商。”
艾林微微一笑，有些无奈道：“陪跑习惯了就好了。”
乔安问：“你经常和Katherine出来见客户？”
艾林回答：“不然你猜Katherine为什么一直允许我在内地工作。”
他们闲聊了几句，艾林手机响了，她跑出去接电话，回来的时候表情有些纠结。她觑着乔安的脸色，小心说道：“Katherine喊我们去唱歌，你要不要去？”
乔安有些吃惊，问：“现在吗？”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晚上九点了。
“嗯。”艾林喊服务员买单，“Katherine说我们辛苦了一天，出来放松一下。”
她说得轻松，但是乔安却听出了言下之意，意识到这恐怕是一场鸿门宴，只是不知道自己如果去了，到底是什么角色。她问艾林：“你去不去？”
艾林苦笑：“我当然要去，Katherine可是我老板。”
乔安犹豫了一下，道：“那我陪你一起吧。”
“真的？”艾林眼睛一亮，又说：“你如果不愿意，也不用勉强。我老板也不会说什么，毕竟你们美国组的人…”
“都怎样？”
“比较清高！”艾林笑道。
“得了吧。”乔安道，“我连个博士学位都没有，有什么清高的资本。”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轻松了不少。艾林叫了车。KTV在半小时车程的一家高级会所，他们走进包房的时候，Katherine已经唱了一段时间。房间里灯光昏暗，桌上摆着一排红酒，看得出价格不菲。Katherine坐在正中间，旁边围了一圈中年男人，在最边上的点歌台有个年轻女孩，看着面熟，应该是Katherine放在A&B内地办公室的一个小助理。
“你们动作好慢啊。”Katherine的声音里已经有了点醉意。“快过来坐下，给你们介绍下…”
范博士倒是没在场，不过范博士手下一个项目负责人张博士赏脸到场了。张博士戴了一副圆眼镜，穿着一件很不讲究的格子衬衫，在这灯红酒绿的环境里，却非常松弛自洽，毫无违和感。其余的人都是投行的，有项目执行的，有sector team的，有法务，在一个角落里还坐着卢卡。乔安觉得Katherine能把这群人叫到一起唱歌也是很厉害。
“哎呀，A&B果然名不虚传，都是美女律师啊！”张博士一开口，就让乔安很厌恶。她快走两步，坐在远处。
“乔律师，又见面了。”卢卡凑上来，给乔安和艾林倒酒。Katherine敏锐地发现乔安和卢卡认识，嗔怪道：“乔安，你怎么不早说认识卢卡？”她显然很看重卢卡，毕竟，卢卡可是在一众牛鬼蛇神中雄竞成功，得到范博士青睐的男人。她又把乔安往卢卡那边推，道：“你们老朋友见面，多聊一聊。”
乔安就这样被推到了卢卡旁边，有些无奈。她问：“你怎么来了？ггИИщ”
卢卡低声道：“没办法，你老板盛情难却。我怎么也得给个面子。”
这话说的，就像是他多不情愿一样。乔安向Katherine那边望去，看到艾林在熟练地敬酒，小助理乖巧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男人们对漂亮的助理熟视无睹，对艾林以礼相待，对房间里年龄最大、样貌最不好看的Katherine却上下其手。张博士紧紧地搂着Katherine，一只手贴在她乳房下沿，乔安简直不知道Katherine是怎么忍受的，竟然还在热络地谈笑风生。
看来在场的人都不傻，知道是Katherine有求于人，不得不含笑吃屎。这热豆腐吃得很安全。
“啧啧。”卢卡在她耳边嘲讽，“纯洁的乔律师，是不是被这场面吓死了？”
“谁怕了？”乔安摇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恶心。”
卢卡哈哈大笑，拿起酒瓶给乔安的酒杯满上，轻声说：“你赶紧喝，过一会儿就能找个借口逃了。”
乔安斜着眼看他：“看来你很熟练。”
“我可是为了你。我自己想走难道还用得着找借口？”卢卡懒洋洋地说，“我只要说一声‘有事’，拔腿就能走，谁敢拦着我？但是你要是就这么走了，你们老板不得给你穿小鞋？”
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让乔安气得直咬牙，但是想要反驳又实在无话可说。她闷闷不乐地喝酒，酒倒是好酒，估计是Katherine自掏腰包。做生意可真不容易，处处要倒贴。
她沉默了片刻，卢卡又问：“乔律师你唱歌么？”包房里音乐声已经震耳欲聋，王菲的声音在这种场合听上去是不折不扣的靡靡之声：“谁说爱人就要爱他的灵魂，否则听起来让人觉得不诚恳…”
那声音真是轻佻又愉快。乔安瞥了卢卡一眼，道：“不好意思，五音不全。”
卢卡道：“你真不给我面子。”
乔安低声道：“你不是老朋友？咱们俩还讲究这个吗？”
卢卡哈哈大笑起来，忽然间神色一凛，喊道：“乔律师，你怎么了！”
乔安被他吓了一跳，其他人也都顺着声音望过来。卢卡皱着眉头，一脸关切，显然已经入了戏，旁观者越多就越起劲：“不能喝酒你怎么不早说？你难受吗？”
乔安有些无语，但是卢卡起了头，她只好陪着他演下去：“没事，我就是有点头晕…”
“我带你出去透透气。”卢卡站起身，很绅士地搀扶着她，帮她披上外套，妥帖地和一圈人打了招呼，就把乔安扶出去了。
走出去一段，乔安立刻甩开了他。卢卡笑道：“我把你救出来了，你还不快点谢我？”
“我看是你自己懒得应酬想出来，还拖我下水。”乔安说。
卢卡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可不是？看一个半老徐娘和一群中年油腻男亲亲我我，还不够腻歪的。还是和你聊天有意思。”
乔安觉得出来虽然松快一些，但是实际上，如果她还在KTV包房里继续应酬，估计倒是也没人敢找她麻烦。反而卢卡搞了这么一出把她带出来，大家都会怀疑他们之间有一腿。她想到这个，心里就很不痛快，不声不响地走出了会所。外面的冷风激得她打了个颤。卢卡在她身边，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发微信语音，毫不避讳地说：“哎，把你女朋友从魔窟里拯救出来了，到时候可得谢我。”
不用说，这肯定是发给戴文的。乔安听得怒火中烧，她说：“我和戴文已经分手了，他没有给你们update吗？”
“是吗？他可不是这么说的。”卢卡笑眯眯地说，“他说你最近闹情绪。”
乔安被气得说了句脏话，又说：“谁和他闹情绪，分手就是分手了。”
“嘿，你们俩的事我可管不着！”卢卡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跟在乔安后面走了几步，又问：“你们俩到底闹了什么矛盾？”
“你不是管不着？”
“我不管，我就是好奇。”卢卡说，“什么事值得乔律师大动肝火？”
乔安道：“你别问，总之我和他现在没关系。你要是再把我的事汇报给他，我就要记你的仇了。”
“那可使不得！”卢卡笑道。他跟在她身后走着，又换了个话题，自吹自擂起来：“这次回内地，我发现自己行情可真好。大把的小姑娘往上贴，拦都拦不住。”
乔安挑起眉。给了他一个“好自为之”的表情。卢卡也不生气，道：“乔律师，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瞪我一眼，我心里都要麻一下。”
乔安一笑，讽刺道：“你别说，还真的有。”
“我猜是戴律师说的吧？”卢卡说，“你当初是不是栽在他的甜言蜜语里了？没想到你这样的女生，还是会落入这种俗套。”
乔安简直服了，她明明情绪不怎么高，但是卢卡偏偏就能把对话逐渐往调情的方向引。她觉得如果她今天晚上跟卢卡睡一觉，卢卡一定会立刻让戴文知道，他们的塑料兄弟情就可以告终了。但是因为人人都要巴结卢卡，戴文也一直明里暗里巴结卢卡，所以为了工作他说不定还要忍气吞声。卢卡想要的大概就是这个。男人之间的友谊真复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