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家里的亲戚朋友来齐了,在灵堂前寒暄起来,大部分人乔安都不认识。她不断地被介绍给这位亲戚那位朋友――“这是我家大孙女,从国外留学回来,在香港工作的,做律师。”对方不管是谁,都会很捧场――“才女啊!现在的女子都比男孩子厉害,哎,阴盛阳衰啊!”这是对乔安的称赞,乔安觉得有种脱离时代的好笑,但是在这种场合也只能颔首笑纳。
这些人寒暄起来,乔安奶奶好像被孤零零地扔在一边。时辰到了,殡仪馆的人来主持葬礼程序,给了一分钟的默哀时间,便手脚麻利地把乔安奶奶收进更大的棺材,铺上黄布。哀乐响起,唢呐的声音好像撕破了灰蒙蒙的天空,就像是一声号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像是不懂事的小孩那样哭叫,发出清晰、响亮而有节奏的“呜嗯嗯嗯嗯”的声音。乔安被这架势吓傻了,半天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妈妈在她身后推了她一下,道:“该走了。”她才如梦初醒。她的表哥表弟在收灵堂前那些金纸做的豪车豪宅,说是要一起烧掉。北风吹来,一个金箔纸小人的脑袋被吹掉了,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红彤彤的脸蛋向上,嘴巴裂开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假笑。乔安把它捡了起来,揣在口袋里。
他们就这样一路哭,一路走,唢呐声音婉转凄厉,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哭声好像一个滑稽的交响乐队。奶奶躺在黄布下的棺材里,仿佛一个安静的道具。
火葬之前还有一段哀悼的时间。乔安的家人哭着跪在地上。她姑姑喊着:“娘啊!你不要走啊!我舍不得你!”其他人也跟着呜呜地啼哭着。时间到了,工作人员说:“请家属节哀。”他们一行人就立刻噤若寒蝉,一言不发地目送着奶奶的棺材被送进火葬炉。
把一个人烤成灰需要不少时间。
火葬场里空气很呛,乔安不敢想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是什么。她走出去透气,几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远房亲戚正在外面抽烟。见她出来,他们都笑道:“哎,才女来了。”乔安只好赔笑:“谬赞。”有人问她:“在香港工作辛苦不辛苦?”她假惺惺地说:“做什么不辛苦呢?大家都辛苦。”又有人问:“可是别人赚不到你那么多钱吧!”她又推脱:“哪有多少钱,都是辛苦钱罢了。”
说了几句,便又回到热门话题。有人说:“哎,我听说小云你现在也还没有成家。网上都说香港大龄剩女多,想要找个依靠也不容易。”乔安道:“但凡是大城市都差不多。”这个话题说起来便止不住,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要发表意见,指导大龄剩女感情生活。过了一会儿,乔安妈妈也出来,听到他们在讨论婚嫁的事情,又气得不轻,苦笑道:“小云这孩子读书太多,人都读傻了。一天天不知道在做什么,现在成不了家,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如果有合适的,给我们留意一下。”
在乔安他们这个县城,怎么会有合适她的。旁人听了都推脱,道:“小云太优秀了,我们不认识配得上的。”又把网上流传的那一套生搬硬套,道:“现在剩下的,都是顶尖的女子,和最差的男子。女孩子慕强,太优秀了反而选择少。”乔安妈妈不依不饶,说:“没关系,我们不看重强不强,人好就行。”
听到这个,乔安简直想笑。什么算人好,是林延这样的好,还是戴文这样的好?除了他们还有詹森这种风流浪子正义侠士,有David和杨明这样跪舔客户的推锅暖男,还有路易和查理这两个完全不近女色的职场标兵,这几个男的,谁算是好人?这种事当然不能和亲戚说,她只好忍着头痛虚与委蛇,笑道:“现在讲这个恐怕不好,我奶奶才刚去世,别冲撞了她老人家的魂。”又被别人教育:“现在谈一下才好,她老人家如果有在天之灵,听到你在认真考虑成家的事情,也会走得安心一些。”
没多久,就有人通知他们去捡骨灰。焚烧炉打开,一个铁盘被推了出来。乔安没什么丧葬的经验,大步走上前去,猝不及防地看到一个触目惊心的骨架,还依稀保持着人体的形态,但是骨头已经被烧成碎块,根本不是她心中想象的灰色粉末,而是雪白的,不规则的,形状粗糙,远看仿佛一片又一片的鹅毛大雪。
“家属来捡骨灰。”工作人员提醒,“尽量把大块的捡走。”
乔安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第87章 现在终于认清了
如果一个人亲手捡过家人的骨灰,那他的这辈子再也不会和原来一样,就像是被诅咒了一样,好像进入了一个半梦半醒的状态。乔安葬礼后几天过得浑浑噩噩,如同活在一场噩梦里。偶尔清醒过来的时候,总是在和一群人吃席吃饭的场合。似乎每每有人提起来:“小云这些年是都没谈对象吗?”她便在人群里猛然惊醒,开始讲一些半人半鬼的话来搪塞。
头七之前的这天,她没有和亲戚吃饭。她父亲去和同事应酬,她和母亲在家里煮了素面。她母亲冷不丁说:“你的个人问题,终究还是没解决。几个老的熬不过你,都一个个撒手去了。下一个恐怕就是我们。你这样子,我怎么可能放心的下。等到你年纪大了怎么办?”
乔安愣了愣,看着面汤上飘着的几颗葱花,忽然意识到家里的长辈到底还是在意自己的。至于外人,哪怕能像戴文这般行事体面,谁知道都怀着怎样的鬼胎。她心里忽然就软了,说道:“妈,其实我前一段谈了一个,只不过不合适,所以分开了。”
她妈妈立刻瞪大了眼睛,筷子都掉到了地上。她没有捡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乔安:“谈了一个!你这个孩子,怎么也不和我说!什么样的人?怎么认识的?为什么说不合适?”
“是个同事,本来就见不得光,所以也不好和别人说。”乔安回答,“至于不合适,是因为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所以才分开了。”
“他做了什么?是不是’开小差‘了?”乔安妈妈说,“哎,你们现在的小姑娘真是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脑筋死得很。我告诉你,没有哪个男的会真的对你一心一意,就算你长成大明星那副样子,人家还是会偶尔分分心的。更何况你还不是个美人。男人都是这样,天生就是会到处留情。你要学会有的时候松松手,关键时刻紧一紧链子。男女之间的学问大了去了,你得要拿出精神去钻营。”
乔安听得简直想笑。她说:“他没有分心,但是他工作上在背后捅我刀子。”
“那他害你丢工作啦?扣你工资啦?”乔安妈妈问。
“那倒是没有…”
“那算什么?人家和你做同事,搞点小动作,很正常是不是?现在竞争那么激烈,越是上进的人就越会搞事情。”乔安妈妈说,“男人有上进心你还不高兴吗?你现在既没有丢工作,也没有扣工资,说明人家没有真的想害你。你这个人不能那么刻板。”
乔安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好随口乱说:“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具体是什么我不能说。这种事情出来,任何人都接受不了。我只好和他断了。”
头七过后,她的假期结束。老家的生活让她厌倦,每天和亲戚频繁的社交让她十分怀念挤满陌生人的香港。然而她答应过谢莉会在内地工作一段时间,代替谢莉去见内地客户。于是她去了A&B的北京办公室。所里给她安排了住处,在公司附近的一个酒店式公寓。秘书提前联系好,她拎包入住。休息了一个周末,周一上班。
乔安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北京工作过。在疫情前固然有很多出差的机会,但是谢莉总把她往二三线城市打发。深秋回到国贸,一抬头看到晴空之下的大裤衩,她忽然有种时光倒转的错觉,似乎她又成了那个还在读研的小姑娘,换乘几班地铁来上班,走进写字楼里看着锃光瓦亮的地砖都觉得心生敬畏。那个时候她在M&M实习,林延在四大上班,两个人的工资加在一起,一个月也没有两万块,但是似乎就是觉得心气很高,觉得日子特别有奔头,前景特别美好。她这样觉得,她知道林延也自视甚高,觉得有朝一日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她刷临时卡进了办公室。行政给她安排了办公室,又带着临时配给她的秘书来办公室和她认识。秘书刚走,戴文就出现了。他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深色的坎肩――他在香港从来不这样穿,看来这是北京办公室特有的穿着习惯。他走进来,步伐轻快,眉梢眼角带着盈盈的笑意,一伸手就关上了玻璃门。北京办公室玻璃门磨砂纸面积比香港要大,隐私很好。门一关上,外面也不知道里面在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戴文左右打量着,视线慢慢落在她身上。
乔安本来想好按兵不动,不和戴文摊牌。她很想看看戴文在她面前,到底能演成什么样子。
但是看到戴文人走到眼前,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她只能从戴文的表情和反应中倒推她自己的样子。戴文脸上的笑容消失,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不好看,但是也只能如此了。她从来不擅长伪装自己,见了面就只能坦诚相待。
她问:“你就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戴文捏了捏眉心,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A&B的办公室设计都很相似,一张桌子,里面一把椅子,外面一把椅子。在香港办公室的时候,戴文曾经无数次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姿态放松,四肢舒展,谈笑风生。可是现在他皱着眉头,姿势紧绷。
他问:“你指什么?”
乔安轻笑,“你装什么?你对不起我的事,你以为我一直不知道吗?”
她话说出口,忽然疑从心生,好像地板震颤的时候,才忽然发现自己立于危墙之下。戴文对不起她的事,可能不止这一件。他太会隐藏,就像和尹荷串通栽赃她的事,也是她机缘巧合才发现。上天待她不薄,设计出种种精妙的机关引她看清事实。要不然,她真的会一直蒙在鼓里。
可是戴文摊开手:“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她盯着他,几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表情,不想错过他脸上任何微小的动作、眼神里的任何波动。但是她没有发现任何破绽,他似乎真诚而困惑。她只好给出提示:“对丰收项目的调查,恐怕一开始不是针对我吧!你和尹律师是怎么商量的,你该不会是失忆了吧!”
她一开始本来只是想语气平静地说出来,但是话说出口,她音量就越来越高。最后一个音吐出来,她胸膛上下起伏。
“啊,那件事。”戴文叹了一声,“你是说我向你隐瞒了那个调查。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尹律师也不可能告诉你。”
“隐瞒?”乔安一挑眉,“恐怕还不止。那个莫须有的证监会follow-up问询,难道不是你精心设计,用来套我的话吗?我还没问你,我存在系统里的那个文件,你最后到底用来做什么,又给了谁!”
“乔安,你说的这些事你不可能从正常的渠道知道。”戴文平静地说道,“尹律师不可能告诉你,我猜你可能在哪里找到了我的聊天记录。”
“我没有特意去找。”听到他这个时候反而指责乔安,她简直要被噎死,她说,“老天有眼,让我知道了。”
“你打探我隐私这件事先不追究。”戴文说,“我首先问你,你觉得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影响?你现在是不是好端端地坐在A&B办公室里?如果我真的要害你,你觉得你现在还能坐在我对面和我说话吗?”
乔安简直无法相信,她问:“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我告诉你,我没有害你。从动机也没有,结果也没有。”戴文说道,“既然你已经看到我的聊天记录,那我也不介意从头给你讲清楚。这个调查最初是针对尹律师的,是某位合伙人给尹律师打的组合拳中的也一环。这个责任如果落在尹律师身上,那就是一记重拳,说明她项目管理有问题。但是当然从本质来讲,丰收项目出的事情和尹律师并没有什么关系。”
乔安哼了一声,问道:“所以全怪我是吗?”
“我不想这么说。我对你的工作能力没有什么怀疑。但是这些问题确实都出在了你的工作环节。”戴文说道,“如果尹律师直接这样说,好像是在甩锅给别的组的junior,未免不成体统。所以我们只能给出一些你自己写的东西作为证据。当然啦,这里面也没什么弄虚造价的成分,你也知道,我们说得都是事实,既没有隐瞒,也不夸大。”
“这个组合拳打在尹律师身上算是一记重拳,难道打在我身上你以为就变成轻轻按摩了吗!”乔安问。
戴文道:“没有人想对你这个级别的人追责。说白了,你只是做事情的。调查到你身上不过是走个过场,让他们写写报告,探索一下我们项目执行的流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该怎么加强风险管理。这些对你能有什么影响?如果A&B认真地追责到你头上,你以为只会是一个小访谈这样简单吗?”
他说得太坦然,太理所应当,有理有据,娓娓道来。乔安坐在他对面,甚至有那么一时间想给他拍手叫好。她笑道:“好,那我还真是错怪了你,没有看清你的良苦用心。我就想知道,既然你不想伤害我,也不会伤害我,那你在我背后筹谋划策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是觉得我会不领情吗?”
“你本来就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反而徒增烦恼,就像现在这样。”戴文叹气,“你这样追着我纠缠是非,难道就能改变什么吗?我免去了这个环节,当然是为了省事,也是为了让你不为这个苦恼――就像你现在这样。”
乔安抱着胳膊,站起身。她真是不想看到戴文这个样子,特别冷静,特别理智,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似乎是乔安在无理取闹。乔安说:“我现在这样再正常不过。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容忍――”她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没有管戴文叫“男朋友”,她讨厌这个称呼,“都不会容忍身边的人这样欺骗她、隐瞒她、在她背后和外人一起算计她。你说的没错,这个调查到现在还没什么立竿见影的后果,但是以后呢?这口锅已经算在我头上,以后会对我有什么影响谁会知道。你能打包票说这对我没有影响吗?”
“乔安。”戴文也站起身来。他个子高,这样挺拔地站着,就有一种压迫感,“我们似乎说过,工作和生活是要分开。我以为你会懂,在工作的场合,我们的任何决策都不应该被感情和私事影响。”
“你可拉倒吧。”乔安笑道,“我连提一句去X&X参加圣诞活动,你都要和我翻脸。哪来的脸说工作是工作、私事是私事?”
这戴文确实找不出借口反驳。乔安没心力和他再纠缠,她指了指门口,道:“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之前的那些,就当是个错误。”
“什么错误?”戴文说,“我不觉得是错误。”
“是我的错。”乔安说,“我看人不准,上了当。以后我记住了,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你现在情绪很激动。”戴文说,“我觉得你需要冷静一下。等你冷静下来,你就会发现,我说的都是对的。”
他虽然还在胡搅蛮缠,但是脚步却往门边走。
“对了。”乔安叫道,看到戴文转身看着她,她说:“你不要以为我只是在和你闹情绪,不要以为我们还可以再谈谈。你对我做的事情是不可饶恕的,我绝不会原谅你。我现在是很清醒地这样说,以后也绝不会反悔。”
“乔安,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以后的事,谁能保证?我看你就是还在气头上,头脑发热。”戴文的手搭在门把手上,“我觉得你需要冷静一下,以后的事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