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现在尹荷完全不带谢莉做项目了。”查理感慨,“原来我听说你和戴文的关系好得出格。你都不知道,你们俩的传闻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
“都有说什么的?”乔安问。
“嗨…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查理尴尬地抓了抓头发,“说你们搞到一起了…”
“怎么会传得那么离谱!”乔安面上笑着,心里则默默流下冷汗想着事实情况还真差不多…她问:“这些谣言都是怎么传出来的?”
“总有人嚼舌根呗。”查理说道,“说看到你们深夜下班一起回家什么的。”
“我和戴文住一栋楼。当然不在同一楼层,他财大气粗住高层。”乔安面不改色地说道,“之前一起做项目偶尔遇到,会一起打车。丰收项目做完了,雪绒花项目也死得挺彻底,就没什么特别的联系了。”
“行了,你跟我解释什么。又不是我造的谣。离谱!”查理说着,又露出了些幽怨的表情:“哎,什虑舟么时候也给我安排一个帅哥做邻居啊…”
“呵呵。”乔安皮笑肉不笑,“你今天怎么这么有心情,来找我聊这些有的没的?”
“这不是闲的没事八卦一下吗?”查理说道,“怎么了,你时间宝贵,不能打扰?”
“哪能呢?我就是随口一问。”乔安回答。然而她不信任查理,而且这种不信任感与日俱增。这不是查理的错,而是因为她也经历了不少风雨,特别是在被戴文背叛后,她更是难以相信任何身边的人。哪怕查理看上去确实落落大方,她也总是忍不住怀疑他别有用心。
过了几天,左伊辞职了。
律所提离职的通知期有三个月,左伊打算做满三个月。实际上,根本没有那么多项目给她做。她自己也承认,自己的离职给团队减轻了不少负担。但是左伊和X&X的发债组感情很不一般,她几乎一进去就是star associate,表现出类拔萃,深得老板赏识,性格也很开朗,和所有人打成一片。说她是整个团队的中流砥柱加上气氛组也不为过。她因为个人原因离职,所有人都对她依依不舍。她虽然表面上风轻云淡,私下里却把乔安叫到家里哭了一场。
“你说我是不是有病?”左伊泪眼朦胧地问乔安,“明明眼前就是去资本主义国家当太太的美好生活,我怎么就偏偏对水深火热的律所生活念念不忘呢?”
“这不怪你。”乔安说,“你原来做律师多风生水起啊。如果不是市场突然回落,过几年你估计都要升counsel,再过几年就要当合伙人了呢。”
左伊听了更伤心:“可是现在完全看不到希望!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走。”
可是她确实无可奈何,而且已经做了决定。和陈博士结婚的种种安排都一一提上日程。乔安不愿意给她泼冷水,只好劝慰她:“凡事要往好处想,积极求变总是好事。说不定这是宇宙给你的指示牌,你去了美国说不定有更好的发展。说不定能继续做律师,继续发债。也说不定能转行,找到你更喜欢做的事。”
“我不想做全职太太。”左伊抹了一把泪,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上,“我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为什么我家里人都觉得我做全职太太会活得更好?”
“他们觉得怎么样不作数啊。”乔安说道,“你的生活还是自己做主。如果要去结婚,也只是婚姻状态变一下。至于你想做什么,还是要靠你自己探索。”
那天晚上乔安从左伊家里离开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她在左伊家喝了点酒,酒气上头,该入睡的时候反而有些兴奋。虽然她一晚上一直在安慰左伊,不间断地输出正能量,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自己反而有些想不通了。闭上眼,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就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回放。身体里残存着的一点酒精像是小火苗一样煨着她的血管,她的心砰砰地跳动着,想着林延,想着戴文,想着丰收项目,从最初的闹剧,到最后的悲剧。她付出了时间和心血,度过那么多无法成眠的夜晚,最终也不过出演了一个丑角。而她通宵达旦写成的招股书,最后也湮没在市场里,不比废纸更有价值。这一切值得吗?有意义吗?如果她的生命中也有一个陈博士,她是会义无反顾地投入陈博士的怀抱,还是会像左伊一样对往昔峥嵘念念不忘,在回首的刹那化作一个含泪的盐柱?
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在梦里,她似乎又回到了丰收项目的印刷商。她面前摊开一摞单面打印的招股书,一页页看过去,发觉已经改好的内容又不知道被谁改得面目全非。她在梦中怒不可遏,在每一页招股书上用力地圈圈点点,笔迹力透纸背,用大写字母写道“STET”。她想,一定是丹妮又在自由发挥,改得什么玩意!“丹妮!”她大叫,“你过来给我解释一下,这都是什么鬼!”丹妮跑到她身边站定,战战兢兢,嗫嚅道:“不是我改的…”“不是你?”乔安在梦里脾气格外火爆,“不是你还能是谁!我们是drafting counsel!是写书律师!谁敢碰我们写的东西!”丹妮颤颤巍巍地用手指了指,小声道:“是他…”乔安看向丹妮所指的方向,看到戴文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好脾气地笑着,春风和煦地说:“你们的章节,我都帮你改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这实在太荒谬,太违和。乔安瞬间就醒了。睁开眼是一片漆黑,看了一眼手机,凌晨四点。
她听很多人说学生时代的阴影会留一辈子,长大成人后依然时不时会梦见上课迟到、忘带作业、考试不会答题。她倒是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她只会梦见工作,梦见写不完的招股书,梦见招股书讨论大会,梦见印刷商。她忽然福至心灵――对于这种高强度的职业性工作而言,工作生活平衡的概念本来就不存在。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她在意的人都是同事、客户、项目上的合作方,占据她情绪的事都是工作上大大小小的危机和让人啼笑皆非的趣事。如果戴文不是他的同事,就算一开始彼此吸引,他们也未必真的能走到一起。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工作早就定义了他们。告别这个市场,其实也就是告别了自己的一段人生。就像是要把自己格式化,前尘洗净,重新开始。而做出这种决策,又谈何容易。
乔安给左伊发微信,建议她联络一下心理咨询师,去度过这种重大人生转折。
她一夜睡得断断续续,第二天精神也不怎么好。到了办公室,她听到秘书们正在窃窃私语,见到她走来,她们都噤若寒蝉。谢莉的秘书对她说:“乔安,谢莉找你过去。”
“哦,什么事呢?”乔安打听道。
秘书摇摇头,没有透露,道:“你直接去问谢莉好了。”
乔安便去谢莉办公室,敲了门,谢莉如往常一样坐在桌前。见她进来,谢莉一脸肃穆。乔安感觉有些大事不妙,于是诚惶诚恐,没敢直接坐下。她站在谢莉桌前,问道:“谢莉,你找我什么事?”
谢莉打量着她,似乎想把她看透,那眼神简直让乔安心里发毛。她勉强笑了一下,问道:“看起来,是很严重的事?谢莉你可不要吓我,我现在紧张得要死。”
谢莉叹了口气,从桌上的文件堆里翻出一页纸来,递给她,道:“你自己看吧。”
乔安不明所以,那页文件不长,英文写成,似乎是打印出来的邮件。
谢莉说:“昨天晚上,所里的道德委员会和风险委员会收到了投诉信,HR也被抄送了。”她顿了顿,说道:“你被投诉了。”
乔安心里紧张起来,她盯着那页纸反复看,但是似乎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真有一种噩梦成真的感觉,她在梦里,也经常这样着急看东西却一个字也看不懂。
“你知道人家在投诉什么吗?”谢莉疲惫地说,“说你职场霸凌,不给下属机会,侵占下属劳动成果,对下属缺乏指导,在关键时候把下属推出去挡枪。还说你长期孤立、冷落下属,还说你在下属最困难、被误解和针对的时候,不仅不施以援手,而且落井下石,导致下属在职场上寸步难行…我想你也知道举报你的是谁了吧?”
乔安当然知道。除了丹妮,还能是谁?
她沉默地看着那页纸。这封投诉信逐条列举乔安的罪过,语言简洁、有力、精准,每个字都如同用刀刻,一刀刀刻在乔安心上。她痛苦得难以忍受,恨不得当场把这页纸撕得粉碎,不是因为丹妮背叛了她,而是因为丹妮写的每一条都确有其事。她确实曾经让丹妮处理大量公司驴唇不对马嘴的原材料,然后自己带招股书讨论会而不给丹妮发挥的空间。她也确实在丰收项目答题的关键节点把丹妮留在印刷商,导致丹妮被投行围攻。她也确实把丹妮放在无数个烂项目上,但是好项目从不带上她。但是难道大家不是都这么做吗?这不是业内的常规操作吗?这不是无法改变的工作模式,从上往下,一层一层压下来的吗?这有什么是乔安可以改变、可以左右的吗?
她以为丹妮理解,以为大家心照不宣,以为这就是律所里约定俗成的,每个人都要做分内的事,吃分内的屎。可是这些事被如此清晰地写在纸面上,她过往的行为被放到日光下审判,她无法反驳,只能承认。
而后面写到詹森那件乌龙八卦,丹妮的笔触变得感性起来。她的委屈、她的痛苦、她的孤立无援,如泣如诉,娓娓道来,乔安都读得心生同情。可是笔锋一转,她最终落脚点还是乔安的袖手旁观。在信件的最后,丹妮写了三句对乔安的指责:She was there.She knew it all.She let it happen――她在场,她全知道,她任其发生。
第92章 炮灰
乔安想起几年前初见丹妮的那场面试。丹妮夸自己英语写作能力好,moot court得过奖,persuasive writing能力强。当时乔安和查理都没当回事。在写招股书的过程中,也用不上什么persuasive writing,所以丹妮写作的本领在A&B没有用武之地。
现在乔安见识到了丹妮的写作能力。她短短几句话,可以把事实刻成利箭射进她心里,让她心如刀绞,让她自我怀疑,甚至比发现戴文和尹荷栽赃的时候更让她难受。她心里反反复复地质疑自己,是她真的做错了么?是她对丹妮有失公平么?她知道资本市场是一个吃人的机器,但是她总觉得自己可以做机器上的一个异类。可是她忽然意识到她还是融入整体。
尽管她心里已经轰然坍塌,但是面上,她却强作镇定,对谢莉笑道:“这也太夸大其词了。丹妮这个时候突然弹跳,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乔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不可能把丹妮开掉了。”谢莉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疲惫地揉着眼睛,“去年丹妮项目少,所有项目都是跟着你。她现在举报你职场霸凌,所里的道德委员会肯定会盯着你。你不管给她什么评价都直接作废。”
“我一直觉得本来也没有必要开掉她。”乔安说道。
“你不明白。”谢莉疲惫地看了她一眼,“我现在压力很大,我想保护你们所有人。你知道现在想保全你们有多难吗?”
乔安没有接话。谢莉叹了一声,继续道:“现在所里给了资本市场组裁员的指标。美国组用人成本太高,所有人都盯着我。如果裁一两个助理,或者刚进来不到一年的junior,是很难让别人闭嘴的。我又不想动你和查理…”
她没有继续再说下去,但是乔安也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裁掉丹妮是最优解,权衡之下最安全的选择。
“那这件事该怎么办?”乔安晃了晃手里那页纸。
谢莉道:“这个目前没办法,不过影响倒是也不大。道德委员会那边每年都会收不少类似的投诉,他们都习惯了。你最近小心一点,不要和丹妮走得太近,说话也要小心。”
“好。”乔安笑了笑,又说,“谢谢你。”
谢莉从来不屑这样的情感表达。她耸耸肩,对乔安说:“对了,Katherine最近正在张罗请方信证券的人吃顿饭,要带上一些平时在项目上做主力的律师。我会带上你和查理。时间地点我会发给你们,到时候你一定要出席。”
A&B pipeline里的项目减少,合伙人们去招揽客户的力度就相应增强了。A&B的资本市场组一分为二,尹荷搭配路易,Katherine搭配谢莉,井水不犯河水。Katherine和谢莉没有那么多的外资行人脉,就只好对中资行下功夫,三天两头宴请banker吃饭,偶尔还会一起乘游艇出海。乔安不知道这种BD行为到底能不能真的拉来项目。
“好。”她答应道。
“你要多表现表现。”谢莉嘱咐她,“就算不能让投行记住,至少也得给Katherine留个好印象,让她觉得你这个人是有用的。”
“好。”乔安说,“我知道了。”
她从谢莉的办公室走出来,听到茶水间里一阵欢声笑语。她抻着脖子望去,看到戴文端着水杯站在茶水间里,在一群秘书中间谈笑风生。乔安驻足听了几句,似乎是在讲在上海封城期间的一些奇闻轶事。他是什么时候回到香港的?她竟然不知道。看到他的视线就要飘过来,她连忙转过身去往反方向走。
Katherine和方信证券的聚餐很快就组织起来。餐厅是Katherine订的,在一家有名的私人俱乐部吃粤菜。谢莉和Katherine各自带着手下的几个律师出席。谢莉带上了乔安和查理,Katherine也带了两个资深律师。方信证券出席的是丰收项目上的赵总以及几个手下的banker,有董事级别的也有分析师级别的。
Katherine和谢莉虽然一个是香港组,一个是美国组,但其实路数非常相似。她们专业能力过硬,但是处事能力稍显生硬。这样的人一旦开始努力揽客,总难免会用力过猛。乔安已经见识过一次Katherine深夜唱K的狂野,实在不想再被她搭进去。幸而这一次只是吃饭,由于餐厅档次很高,所以一桌人坐下来,气氛反而有些拘束。
Katherine让服务生开了一瓶价格不菲的红酒,站起身来,举着酒杯,用港普说了几句场面话。在她之后,谢莉也站起身来,端着酒杯说了几句。接下来他们各自带来的律师,包括乔安,都心领神会,纷纷起身敬酒,把脑内已经排练好的台词尽量自然地说出来。这样拍了一轮马屁,气氛更加尴尬。查理清清嗓子,说道:“大家吃菜吧。”
他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桌的人似乎都松了口气,举起筷子。菜从汤和冷盘上起,摆盘过于精致,大家都有些放不开。方信证券那边几个banker装模作样地点评着几个冷盘,夸奖Katherine对吃食的品味不凡。冷盘撤了,热菜一道道端上来。谢莉介绍着菜品,Katherine又叫服务生去开了一瓶酒。这瓶酒下去一半的时候,在场的人都多少有些微醺。赵总的脸色发红,也放开了一些,解开了衬衫最上的纽扣。他转身对乔安说:“乔律师,A&B的写书律师里,我对你印象最深。在丰收项目上,你就跟不用睡觉似的,一夜夜在印刷商里面熬着,第二天白天居然还能开会讨论。这身体素质,我得敬你一杯。”
潜在客户敬酒,乔安有些受宠若惊。她和赵总碰杯,说道:“您说笑了,那个项目谁都不容易…”说到此,她真想把自己舌头咬掉――提什么不好,偏要提丰收项目上那些波折。她连忙调转话头:“论起熬夜,都是迫不得已。”
“乔律师你到底还是年轻,熬得动。我这个岁数就已经熬不动了。”赵总说得很客气,但是多少还是倚老卖老。他的一个手下看他们聊得和睦,就也插嘴道:“说起来,还是律师比较能熬。我特别佩服你们律师的熬夜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