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止到此时,丹妮已经做了三年法律经理了。三年还没升职,这个在A&B闻所未闻,放在整个市场里都堪称荒谬。固然,丹妮不是最优秀、最适应这份工作的律师。但是她的水平也还过得去,处事能力比很多刚从象牙塔里出来的年轻律师要圆滑很多。乔安见过太多水平远不如丹妮的律师一路顺利地升职加薪,在市场上顺风顺水地混下去。这公平吗?应该怪谁呢?
她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想要安慰丹妮,但是丹妮的表现又实在过于镇定。
“乔乔姐,你别这么看着我。”丹妮咧嘴笑了笑,“我这样也挺好的啊。现在工作量没有原来那么多,终于可以喘一口气,工资虽然不如预期但是也不少,我没什么不满意的。”
乔安道:“谢莉应该帮你争取一下的。这样对你实在不公平。”
“这有什么啊,我知道现在项目少,老板也不容易。”丹妮说,“我现在还不想升职呢,怕升上去太贵了,老板不愿意留我。”
“那行吧,你想开就好。”乔安说,“我就是怕你觉得委屈。”
丹妮笑笑:“哪来的那么多委屈。我觉得现在挺好,有项目做又不忙,钱不多也不少。蒂凡尼这个人也挺有意思,我和她share一个办公室也省得无聊。”
乔安仔细地打量着她的表情,发现竟然无法判断丹妮是真心还是假意。她恍然发觉,曾经那个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高兴了围着她蹦蹦跳跳,生气了立刻甩脸子的丹妮,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市场上也偶尔会有让人振奋消息。
香港联交所颁布了香港法下SPAC上市的相关规则,香港SPAC项目开始启动。对于这种特殊目的收购公司,发起人和发起团队经常是在香港和海外。因此尹荷和戴文都立刻回到香港,企图最先争取到做香港SPAC的机会,抢先占领市场。在几年前18A生物科技公司刚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谁都没有在意,错失良机。有了这个沉痛的教训,尹荷和戴文把工作重心放在了研究香港SPAC上,不愿意失去这个全新的机会。
然而没多久,他们的努力就又一次被疫情打断。二月初农历年伊始,疫情在香港卷土重来,确诊病例一路高升,到达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在几乎全民都打过疫苗的情况下,如此高的感染率让人难以置信,一时间没有人觉得自己是安全的。A&B要求员工在家办公,超市里的新鲜蔬菜、肉类、大米和卫生纸又被恐慌的市民们一抢而空。
在家办公的第一天,戴文给乔安打了电话。两人分手以后,戴文一直没有放弃她。每天就像情侣一样,给她发各种消息,分享着自己的生活,吐槽着工作上的难处。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说一些感性的话,类似于“想你了。”或者是回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的种种经历,有的时候他会给她发一些歌曲的链接。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乔安统统都没有回复。但是戴文打电话进来,会不会是要聊工作呢?乔安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起来。
“喂?”
“我要回内地了。”戴文说。
乔安思考着这件事和自己的关系,没有说话。沉默片刻,戴文又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不要。”乔安回答。
“现在香港已经没办法呆了。尹律师想回去,我也想回去。”戴文说,“在内地,生活不受疫情的影响,而且随时都可以见客户。这样不比在香港关在自己家里要好吗?”
乔安没有过多解释,答道:“我不去。”又问:“你还有别的事吗?”
戴文那边有半分钟的时间没有说话。乔安差点以为电话断了,才听到他说:“你这个人…你就一点都没有留恋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吗?”
乔安心里当然是有诸多留恋。在和戴文恋爱前,她一个人过得很自洽。但是戴文闯入了她的生活后,改变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深夜有人相伴回家,遇到困难时有人可以随意吐槽求安慰,周末的时候哪怕是加班也有人陪着,在旁边一边处理工作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一些生活琐事。这些事情在两人恋爱期间完全不需要过脑子,但是分开以后,乔安才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空落落的,好像一个被搬空了的房间。她觉得很奇怪,明明自己什么也不缺,戴文为什么可以硬生生地在心里创造一个需求,离开了以后好像在她心里挖了一个大洞,连血带肉地刨去,给她剩下了一个残骸。
但是留恋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原谅戴文,也不意味着她愿意复合。她这个人记仇,越是痛苦的回忆,就越记忆深刻。想到戴文和尹荷在微信上谋划着如何加害于她,她依然气得咬牙切齿。她偶尔也会反思自己是否太过较真、太过精神洁癖,但是她依然觉得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原则性问题。
于是她挂断了戴文的电话。
第二天,乔安从朋友圈里看到了戴文和尹荷回内地的消息。他们选择直飞上海,在上海隔离,之后再回京。然而在他们隔离期间,疫情在上海爆发,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就进入了全城封锁的状态。乔安一颗心提着,每天都关注着上海的消息,比对香港疫情的关注更加上心。她偶尔会想,尹荷神通广大,戴文跟着她肯定也不会吃亏,说不定还能享受一把特权的好处。但是戴文和尹荷谁也没有再发朋友圈,乔安没有再听到他们两个的消息。
此时疫情已经进入第三年,不仅没有偃旗息鼓,反而以极其强硬的姿态进行了一次快速的扫荡。这一轮疫情的影响在香港持续了两个多月,乔安认识的人不断地有人中标得病。有人低烧几天迅速恢复健康,有些人高烧过后陷入长期的虚弱。乔安偶尔会觉得疫情是对整个大环境以及低迷的市场情绪的某种映射。
四月份,香港疫情的警报解除,A&B的所有律师重新回到办公室里。
这天,乔安接到谢莉的电话,让她到办公室一趟。
乔安敲开谢莉办公室的屋门。谢莉的办公室春光正好,角落里的发财树似乎因为太久没人浇水而枯萎了。乔安看到那棵树,情不自禁地想到戴文家里那一棵。那是她和戴文在去年春节的时候买的,在她去年回内地前,还曾经想尽办法给那棵树浇水,确保在她离开的时候那棵树不会因为缺水干死。也正因为这个,她发现了在角落里戴文用来发微信的ipad,才了解到戴文和尹荷对于丰收项目调查的计划。
她抬起头,看到谢莉坐在办公桌后面,沐浴着阳光。或许是因为疫情期间来不及剪头发,谢莉的头发长了不少,凌乱地披在肩上。
“你找我?”乔安坐在谢莉对面。
谢莉回答:“你知道,给junior的年中review快要开始了。”
乔安点点头。谢莉继续说道:“现在我们整个所的junior太多,需要去掉几个末尾的。每个组都有裁人的名额。我在考虑今年把丹妮给裁掉。”
“谢莉,我觉得裁掉丹妮不太好。”乔安说,“她已经工作几年了,比去年进来的那几个新的junior要靠谱不少。而且她这几年的表现也还可以,没犯太大的错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裁掉她。”
“我选她是有我的理由的。”谢莉说道,“第一,她确实被卷入过一些谣言,对律所的名声造成不太好的影响。第二,她已经是第四年没升职了,我觉得她心里肯定也憋着一股气,这种人不太稳定。如果经济回暖,随便有一个好点的机会,她肯定走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稳定的、低价的junior,丹妮如果再往上走,价格就也会升高,对我们来说会逐渐成为一个负担。”
“我觉得我们去年招的几个新人还不如丹妮。”乔安说,“丹妮好歹认真做过项目。去年来的那几个几乎什么都没做过,如果要上项目,又要重新教他们。”
“教就教呗。他们更有前途。”谢莉说,“新人的心气更高,更愿意努力。和丹妮相比,他们的可塑性很强。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好好接触那些新人,看看有谁更靠得住,谁更愿意干活。”
她这样流畅地说了一串话,显然是心意已定。乔安知道不论说什么也很难改变她的想法。她妥协道:“好吧,既然如此,你叫我过来是为什么?”
“要给丹妮写打分和评语的人是你。”谢莉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解释道:“我当然也会写,但是我毕竟不跟她直接工作,所以我评价的权重比较有限。但是你不一样,你和她经常一起合作,手把手地教她怎么做项目。你是最有资格评价她的,你的评价最重要。”
“所以…”乔安猜测着谢莉的用心,“你是希望我评价得差一点?”
谢莉点头。她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肯定于心不忍。但是这件事总归是需要人做。我找你过来也是想和你事先沟通一下,你给丹妮的评语和评分。”
“你希望我写什么呢?”乔安感觉几乎全身脱力,任人宰割。
“你觉得丹妮和别人相比,缺点是什么呢?”谢莉道,“我觉得她为人处世,非常的不成熟,非常的reckless,写作能力也一般般,还时不时会给律所添麻烦。当然,如果你要写的话,这些其实可以更委婉地说。”
乔安道:“我其实觉得丹妮挺好的。”
谢莉道:“你要客观地评价她。你不要掺杂太多的个人感情。”
乔安心里一阵愤怒,她心想,她能不掺杂个人感情吗?她虽然喜欢丹妮的单纯热情,但是更多的个人感情是两个人一起并肩作战,在困难的时候相濡以沫的那种感觉。在项目上苦苦支撑的时候,在和banker、对家律师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在电话会上莫名其妙被发行人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她知道丹妮也在线上。两个人在skype上实时沟通,听到离谱的时候,她给丹妮发一串长长的省略号,而丹妮回复她两排崩溃的表情。这些事情虽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也给了她极大地支持。而那个时候谢莉在哪?
她说:“那我要回去想一想。”
“你好好想想。”谢莉满意地点头,随手把碎发撩到耳后,转移了话题:“有个新闻,我猜你可能听说了,是关于丰收项目的林总的。”
乔安有些诧异,她问:“他怎么了?我没听到什么新闻。”
“丰收项目发行人被查,几个高管都被罚款了。林总被罚得少一些,罚了两百万港币。而且以后禁止他在香港从事任何金融业务。”谢莉道。
“我不知道!”乔安有些震惊。这个结局并不是很出人意料,但是她只不过没想到会那么快!她问:“怎么一点新闻都没有?”
“没有公布。”谢莉回答,“不过两家保荐人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证监会查了一圈,什么问题都没有查出来。所以最后只有发行人自认倒霉。”
“我不信这件事保荐人没参与也不知情。”乔安说。
谢莉说:“那他们就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又补充,“就像我们一样。”
而林延,当然是完了。怪不得他这一阵那么安静,完全没找乔安的麻烦。林延这个人也是仇恨驱动型,他之前不知道为什么恨乔安,而出了这件事,显然有了更多憎恨的对象。爱和恨真是极其相似的东西,任何一件都可以让人投入无限的精力和热情。
乔安以为自己听到林延出事的消息会高兴,但是在听到后,她心里只有疲惫和感慨。
第91章 任其发生
裁员这件事是老板的决策,乔安就算意见不同也无可奈何。谢莉想借乔安的刀杀丹妮,乔安只能照办,甚至不能提前和丹妮打个招呼。这是在律所的权力结构下大家心照不宣的职业道德。
乔安坐在屏幕前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斟酌着给丹妮的评价。
她给junior的审核向来很宽松。只要没有出大问题,所有项目都给满分。评语大多是从网上找一些模板复制黏贴。这还是第一次她要斟词酌句地给junior打分写评价。
论努力程度和工作态度,她想给丹妮满分。在过去的一年,虽然A&B项目寥寥,但是丹妮每件事尽心尽力,积极主动,有些不需要做的事情,她也会准备好。乔安思来想去,满分十分,她忍痛给了五分。评价写道:基本符合预期。
论沟通能力,这个就仁者见智了。丹妮情商不低,但是城府不深。有的时候鬼机灵,有的时候又显青涩。压力大的时候她不一定能撑得住,和难搞的客户对接的时候会下意识地逃避…乔安给了她三分,评价简单写道:还需要提高。
至于写作能力,乔安给了两分,评价也是:还需要提高。
而团队合作能力,乔安给丹妮打了四分,评价道:还需要提高。
A&B的员工评价系统很难用,经常当机。乔安和往年一样,把打分和评语写到文件里,发给秘书让秘书慢慢填进系统。往年这件事都是轻松完成,而今年因为给了丹妮极低的评价,她把文档发给秘书后,便陷入了一阵纠结,在办公室里发了会儿呆。听到有人敲门,她抬起头。转眼那个人已经开门走了进来,是查理。
“查律师?”乔安无精打采地问候着,“别来无恙啊。”
查理靠着玻璃门,谨慎地往外张望了一下,神神秘秘地对乔安道:“乔律师,惊天大瓜,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
“什么大瓜?”
“Monica拿到了一个香港SPAC!”查理小声说道,“你知道给了谁吗?”
Monica是A&B香港办公室最大的合伙人,这几年来,她拿项目不少,但是很少亲手做。拿到手的项目一般会分给两个香港合伙人之一。现在看来,能做香港SPAC的只有Katherine和尹荷。Katherine技术扎实,实力过硬,而尹荷自有一套神通广大的拿deal能力。乔安觉得于情于理,这个项目也该给Katherine.
“Katherine”乔安问道。
查理一拍手,叫道:“嗨!你还说你不知道!我看你早就知道了吧!”
“我瞎猜的!”乔安道,“所以真的给了Katherine”
“可不是!我听说尹荷气坏了。”查理坐在乔安对面,翘起腿,“这个项目虽然没有美国组什么事,但是还需要一个美国组的人在上面看着。Katherine把谢莉放上去了。我听说路易很不爽。”
“路易有做美国SPAC的经验。”乔安说,“谢莉没什么相关的经验。”
“有没有经验这个倒是次要的。”查理津津有味地分享八卦,“最重要的是Katherine不信任路易啊!她觉得路易不是自己人。”
“两个香港合伙人自己内斗也就算了,把美国组的人也卷进来可就太过分了。”乔安说道。A&B香港的资本市场团队,自从尹荷加入,已经逐渐形成了一分为二的局面。Katherine和谢莉一伙,路易和尹荷一伙。按理说都是同一个律所,也都在Monica的领导下,他们不应该如此泾渭分明。然而事实就是两个香港合伙人在市场火热的时候尚能和谐共处,市场情况稍差就你死我活。谢莉和路易完全是被动站队,捎带着他们这些虾兵蟹将一同被卷入两个香港合伙人的竞争中。
查理意有所指地望着她:“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以为你和戴文关系这么好,他什么都和你说了呢。”
乔安听到这个就火大。好什么好,关系好的同事会彼此陷害吗?但是她又想到了丹妮,忍不住心虚起来。她敷衍道:“戴文怎么会和我说这些?我们的关系没有好到这个程度。再说了,我是谢莉手下的人,现在和他都不是一个阵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