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下长日的假面,奔向梦想的疆界…”
摩天轮缓缓地上升,他们看向窗外,看到演唱会会场里也一片密密麻麻的荧光棒,仿佛一片梦幻蓝海。纵然乔安对演唱会本不感兴趣,看到这个场景也为止动容。左伊扭着身子拿着手机录像,一边录一边唱,一边唱一边哭。摩天轮转了三圈,他们在上面听了六首歌。距离太远,音效不够好。可是在上空俯瞰维港夜景的感观是无可替代的。下了摩天轮以后,他们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做了一场美梦忽然惊醒。走在海滨长廊上,挤在人群里,海风的气息混着雨水扑面而来,那种真实感更是让人震撼。乔安在人群中张望着,已经找不到戴文的踪影。
远处几声响动划破夜空。左伊说:“是不是放炮了?”乔安四处看着,没有看到烟花的痕迹。雨倒是越下越大,雨点密密麻麻地砸下来,就算是全副武装,也无可避免地被雨水打湿。演唱会进入讲话环节,隔着太远他们听不清歌手在说什么,只能听到台下观众一层压着一层的欢呼尖叫。乔安问:“我们听多久?”
左伊说:“听到结束。”
她们在海边靠着栏杆站着。一切都很暗,一切都很潮湿。雨中的海浪带着愤怒的情绪,远处的歌声仿佛被打散在浪声中。乔安的思绪情不自禁地飘远,想起戴文,想起他们在摩天轮下相遇的那一刻。是生活太安逸了么?她的大脑竟然开始美化那个画面。她对视太短,她已经记不清戴文穿着什么衣服,只觉得他的眼神也带着潮气,混着电吉他的声音,所以格外动人。
乔安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来,号码不认识。她接了起来:“喂?”
“喂,乔安。”说话的是戴文,他语气很急促,“你在哪?”
乔安感觉一阵懊恼。戴文一定是用了文森的手机――真是防不胜防。她问:“怎么?”
“快点走,人群要疏散!”戴文喊道:“你还在海滨长廊吗?你到底在哪?”
乔安心里一惊,恍然意识到方才那几声没有影的“炮”其实并不是礼花,而可能是枪响。她问:“怎么回事?”
“演唱会外有人闹事,秩序维持不住,我们在往中环方向走。”戴文说,“我很快就到十号码头――乔安,我看到你了!”
电话挂断了,乔安听到戴文在喊她的名字。转过头,看到戴文正奋力地穿过重重人海向她跑来。他的雨伞不见了,雨披也歪在身上,头发湿淋淋的,身上、脸上全是雨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左伊忽然一声惊呼:“听!什么声音?”她左顾右盼:“大家都在往这边跑!”
“左伊,我们要走了。”乔安拉住她的手,“海滨长廊有意外,咱们要赶紧撤离。”
戴文用力挤到他们身边,道:“快走,到时候所有人疏散,恐怕要挤出事来。”
“怎么回事?”左伊疾声问。
戴文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然而他们忽然听到警笛声,有广播轮流用广东话、普通话、英语三种语言催促大家有序离开。然而在海滨长廊上一片骚动,人群里传来几声尖叫。戴文推了乔安一下,催促道:“别管了!快走!快走!”
然而所有人都是同样的想法,都在往中环的方向跑着,挤在一起,人头涌动,反而寸步难行。几声惨叫从身后传来,有人哭喊着:“杀人了!”又有凄厉的叫声传来,不知是谁受伤了,哀嚎着。乔安往后看去,人们推推搡搡地逃避着,人群中似乎很迅速地挤出了一个通道来。在那个通道中间是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瘦骨嶙峋,满脸凶相,手里拿着一把锐利的刀,刀锋在路灯下泛着寒光。乔安冷不丁地撞上他的眼神,顿时仿佛坠入冰窟,遍体生寒――那几乎不是人的眼神,仿佛是一头困兽要迫不及待地撕碎眼前的障碍。而她站在人群的外沿,想跑却周边都是人,想躲已经来不及,她只好转过身去,使劲全身力气地往人群里挤。可是此时的人群仿佛变成了铜墙铁壁,人人自危,没有给她留出一个可以躲避的缝隙。
在那疯子快要跑到她身后的时候,她忽然感到在她右侧的戴文忽然转身站到她身后,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她听见他忽然闷闷地叫了一声,整个人仿佛忽然绊倒一样,跌在她身上。雨水不断地落下,她的视线一片模糊。在又咸又潮的水汽和海风里,她又嗅到了铁锈的味道。
血的味道。
他救了她。
如果人生可以定格在一个画面,那一定是此刻。而此刻,这个画面一定是模糊的。她视线无法对焦,大脑无法思考,五感似乎都变得迟钝。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演唱会场外的海滨长廊。而会场内,歌声还在继续:
“想要执着,反而磋跎,越是等候,反而越是错过;
找到成就,反而堕落,越是温暖,反而越是折磨。
寂寞,太多寂寞,反而喧哗,拥挤著我。
自由,太多自由,反而想作笼里的野兽…”
***
乔安让左伊先回家了。她陪同戴文一起去了医院。
乔安从警方了解到,在海滨长廊有歹徒忽然持械袭击演唱会保安,在保安鸣枪后,那人反而冲进人群,一路砍伤了戴文在内的几个路人。万幸的是,戴文仅仅被划伤了肩膀和后背,伤口比较浅,在医生处理后就可以回家修养了。
戴文从诊室出来,已经穿好了外套。他的头发凌乱着,看上去疲惫又狼狈。乔安站起身来,忍不住冲上前去拥抱他。但是跑到他身前,却又担心他的伤口,急刹车一样地停下来了。戴文笑道:“都没事了。”
乔安眼睛一酸,她说:“你救了我。”
“我没有想。”戴文说,“也可能我唯一的想法,就是不想你受伤。”
“我送你回家吧。”乔安说,“你还住在原来那里吗?”
“嗯。”戴文坐在等候室的椅子上,疲惫地应着。
乔安叫了车,周末夜里出租少,还需要等将近十分钟才能到。她也坐在戴文旁边。戴文轻轻笑了笑,感慨道:“本来今天是想去海边免费听演唱会的。”
“我也是。”乔安莞尔,“没想到在医院收场。”
戴文道:“你想听么?想听我给你唱啊。”戴文清了清嗓子,清唱起来:“隐藏自己的疲倦,表达自己的狼狈,放纵自己的狂野,找寻自己的明天…”
“刚才不是这首吧?”乔安打断了他。
“哈哈,刚才那首不会。”戴文说,“这是今天我看到你的时候,他们唱的那一首。”
乔安沉默着。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在一晚上的惊心动魄后,现在她的心跳特别平稳。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没有海风的咸湿,没有雨水的腥气,没有血,也没有铁锈的味道。
“乔安。”戴文轻轻地说道,“我想拉你的手。”
乔安猛地回头看他。
“如果我数三下你没有躲,我就要牵你的手了。”戴文数道:“三,二,一。”
乔安的手被戴文的手覆盖着。戴文的手心很温暖,似乎有种特别安定的力量。他们在飘荡着消毒水的等候室对视着,惨白的灯光下两张苍白的脸。戴文满脸不可置信。
“你原谅我了么?”他问道。
乔安点点头。戴文之前做的那些事,她已经放下了。这并非因为对戴文的感情,而是因为她终于理解了戴文。进入星天以后,她已经走上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道路。如果是现在的她站在当时戴文的位置,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和戴文相同的事情。
“你还恨我吗?”
“不恨。”乔安说,“今天晚上,我还很感激你。”
“我不要你感激我。”戴文笑了。他在自己的口袋里翻找着,翻出了一个小盒子。盒子上有精致的包装,可惜已经被雨水淋湿了。戴文麻利地把那层包装拆掉,盒子揭开,里面是一颗又大又亮的钻石。
“去年圣诞买的。”戴文说,“本来想圣诞说不定就能和好,到时候给你。然后拖到了元旦,又拖到了春节。之后就有点放弃了,我就带在身上,想着什么时候如果能遇到你,就试一试你会不会喜欢。”他笑着看向乔安:“所以现在…你喜欢吗?”
乔安望着他的眼睛。她感觉鼻子酸酸的。有那么一刹那,她真的很想接过来,告诉戴文她喜欢。这并不是因为她多看重这颗钻石,也不是因为她还爱戴文,而是因为她如今的人生有太多失败的元素。而这颗钻石似乎可以打消她所有的失败,把她放在胜利者的位置上。所有故事的结局不都是这样么?对于女人来说,钻戒就是一个胜利者的冠冕,戴上它你就赢了,而也只有戴上它你才算是赢。不然你的故事,似乎总是未完持续,总是有失败的可能。
戴文很高很帅,他赚钱很多,工作能力又强。即使是在市场最差的时候,乔安也觉得他有足够多的生存智慧,活得会比大部分人好。如果她接下这一枚钻戒,她甚至可能可以立刻就从星天离职,去过全职太太的生活。这是多么轻松愉快的愿景。
上天待她不错。套用左伊说的那套破镜重圆舔狗程度二元论,她不仅免去了《简爱》模式的苦和自我感动(按照那个模式,她应该远离资本市场远走他乡,进行一番改头换面的自我修炼。等到功成名就之后,在戴文最脆弱的时候从天而降,高高在上地去做他的拯救者――那得多累啊,谢天谢地她没有那份闲情逸致),直接进入了《傲慢与偏见》模式。而且戴文还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台阶――在最危险的时候,他救了她,替她挨了那一刀,流了血。据说,鲜血可以洗清所有的罪过,这是一个颇有宗教意味的说法,但是此时此刻看也不为过。他为她流了血,他们之间的种种烂账一笔勾销。她被他感动一下,他们刚好可以重新开始。
如果是一部电影,此时应该有感人的背景音乐(《拥抱》就很不错,符合这一晚的遭遇),并且有旁白缓缓说一些矫揉造作的台词来给破镜重圆一个体面的盖棺定论。
然而乔安无法欺骗自己。
她抬眼看着戴文,惊讶地发现在她对戴文的恨意消失的同时,曾经的心动和爱似乎也一同消散了。或许,爱和恨本来就是同生共死的。戴文手心的温度让她安心但是并没有让她动心。当她望着戴文,她仿佛在望着一段已经远去的时光,就像上一个世纪,在那个世界里他们有做不完的项目,赚着花不完的钱,不需要仔细思考就能每年按时升职加薪,每天忙忙碌碌地应对着并不难做的工作。晚餐客户报销,每人报销上限三百多,两人点一桌饭,摆在乔安宽敞的办公室里摆满一桌,边吃边聊,把项目上的趣事当做下饭菜…
那段时光回不去了。戴文对于乔安来说,仿佛是那段时光的一个侧影,像是树上挂着的蝉蜕,像是一条已经流逝的河流,像是从日历上撕下来的一页,被她团了团丢尽了废纸篓。
她不会捡起昨日撕下的日历,更不会踏进昨日的河流。
第103章 热闹的生活
一段感情的结束并不能给生活一个盖棺定论的结语。哪怕只是对于生命的某个阶段,它也不能算是一件坏结局。只能算是生活里的一件事。
而在将戴文拒之门外后,乔安的生活哪怕不能说是蒸蒸日上,至少也可以算是热闹非凡。
这一年将将过半,市场便已经逐渐消化了疫情结束也并不会改变经济颓势的信息。以麦凯雷为首的外资行大刀阔斧,轰轰烈烈地裁了一批人。真假难辨的裁员名单在小红书、微信群、whatsapp信息群里流传。乔安看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罗伦、卢卡、雷蒙、温蒂,还有詹森。
麦凯雷这一次裁员暗示了一个让人不安的信息――并不是裁过一轮,剩下的人就安全了。资本市场已经变成了饥饿游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死神出手收割一批新鲜的人头,下到分析师,上到MD,各个行业组加上ECM/DCM,无人幸免,甚至连运营、合规等后台员工也很有可能会被裁掉。
在大家还在热切地讨论麦凯雷等外资投行裁员的时候,几家鸡贼的中资投行和国际律所也趁着这个机会浑水摸鱼,悄悄地裁了一批。毕竟有麦凯雷的话题度在先,谁还会关注什么盛银国际之类的中资行裁员呢?这时候裁员的舆论压力最低。A&B也顺势裁掉一批人,尹荷和Katherine,谢莉和路易的团队各有损失。查理给乔安打了电话,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
“现在的情况,好像苏飞走之前的时候一样,大家士气很低,每天都心惊胆战的。其实比那个时候还要夸张。”查理的声音很疲惫,“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工作还能保住多久。现在失业的人太多了,根本没什么工作机会。乔安,我可真羡慕你这种最早被裁的人。不仅能顺利找到工作,还转型成了客户爸爸。你命可真不错!”
查理说得还算有点道理。如果乔安当时没有被迫从A&B离职,肯定也熬不过第二轮、第三轮。如果真的在第二轮、第三轮被裁员,在市场上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另一方面,她也很庆幸当时没有选择S&M等律所的工作,因为S&M也开始陆陆续续地裁员和劝退。裁员一般从最晚入职的员工开始。如果乔安去年入职S&M,到了现在可能要经历第二轮失业。
在大家要么失业,要么为了可能失业而焦虑的时候,星天完成了C轮融资。正好赶上星天年中升职,乔安的title升了一级,从VP升级成为SVP。虽然工资只涨了一点,但是期权又拿了不少。如果把全部 package都加在一起,假设期权可以兑现,她的总工资已经和律所的中年级律师相差无几。
命运总有独特的幽默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然而乔安自己知道在这次升职的背后,是她与毛琳的无数次长谈和几乎无底线的示好。毛琳让她做的事情,哪怕她并不完全认同,她也都基本全部照办了。在公司里面,她和毛琳成为了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个周一早上,乔安从床上爬起来。手机显示早上八点,锁屏上跳出了一串微信。点开来看,是毛琳在群里和合规部主管吵架,从早上七点二十一直吵到了现在。
精力真充沛啊!乔安一目十行地看着聊天记录,找了个合适的机会,给毛琳帮腔了几句。毛琳看到自己的手下来帮忙,也来了精神,在微信群里一阵输出,发出了几段长长的微信,把合规主管的话匣子堵住了。工作微信群里一片寂静,又有几条微信跳了出来――是路易。
路易:乔安,早上好。
路易:我刚才听到秘书们聊天,说你有些东西落在了北京办公室,被寄到了香港办公室。秘书们正在聊怎么联系你来取呢。
乔安觉得恍若隔世。在A&B北京办公室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她正想着,路易又发消息来:我在想你会不会不愿意来A&B取?要不然我直接寄到你家里?
乔安回复:不用不用,我对A&B没那么大的意见。放到前台我有空去取一下就好。
又问:东西多吗?我已经不记得落下什么了。
路易道:箱子不算小。你来的话告诉我,我帮你拿下去。
乔安回复道:也好,我这两天有点忙。这周五或下周找个时间下班去取一下。大概晚上八九点钟。你都会在吗?
路易:我肯定在呀,我现在常驻办公室。那说定了,你来之前和我说一下,我帮你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