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内融资主管陈总频繁点头,对身边的毛琳道:“毛女士,你是法务部总管?我特别欣赏你们部门,虽然小,但是精。人才质量很高。今天晚上你们务必要出席啊!”
“陈总这么说,我们肯定得捧场啊!”毛琳说着,在人群中找乔安,“乔安?”
乔安奋力地挤进来,说道:“我在。”
“听见没,今天晚上的活动一定要去啊。”毛琳说,“给领导们接风洗尘,好好和领导们交流。”
乔安晚上本来是要去路易的生日会,但是在各位领导的注视下,也只好答应下来。
领导们来访,所有人都没办法照常工作,不得不花时间进行各种毫无意义的寒暄交流。晚上在湾仔吃饭,吃完饭后一群人就去附近的KTV唱歌。说是唱歌,其实除了领导以外所有人都很拘谨。在包厢里一个个坐得笔直,既不敢唱歌,也不敢说话。领导问了几个问题,就像学生一样局促地回答。
毛琳走进房间,只是看了一眼,就似乎明白了情况。她笑道:“哎?怎么没人唱歌啊?没人唱我唱。”
她潇洒地坐在一旁,点了一首《海阔天空》,唱了起来。毛琳的声音一般,粤语也不算好。但是乔安很快就明白了她点歌的用意――公司的副总李总年纪不小,所以既不能让他感觉唱的都是年轻人的流行曲目,完全听不明白,又不能特别有年代感,好像刻意在应和他的年龄。既不能是小情小爱,靡靡之音,又不能是刻意为之的正能量,好像在讨好他。这样看来《海阔天空》倒是蛮合适的,很经典,谁都会唱,既抒情,又不乏歌颂理想。领导们来了兴致也跟唱两句副歌。包厢里的气氛一下就活跃起来。
曲毕,毛琳把话筒递给乔安,嘱咐道:“你也唱两首,我陪李总聊聊天。”
乔安心里一下就毛了――有毛琳的珠玉在前,她唱什么好呢?
她连忙笑着问:“哎,你说我唱什么好?”
毛琳道:“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今天晚上大家是来开心的。”
“没错,毛律师说得对。”李总赞同。
乔安对着点歌台一阵头大,但是一半的心思却放在毛琳身上。毛琳叫了红酒,给自己和领导们都倒了一杯。她说:“今天不是为了喝酒来,就是图个乐,助助兴。大家随意就好。”
乔安选了经典正能量抒情曲《最初的梦想》,一边漫不经心地唱,一边留意着毛琳和领导们的谈话。
毛琳道:“李总,你知道我们这些人年轻的时候读书读多了,一开始做事情总有不成熟的地方。早些年我也是从律所里出来,当时就觉得面对这么复杂的监管环境,有很多事情,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现在做得久了,也就摸清了一些规律。越来越觉得做这一行很不容易。我就想您这样的业界大拿,是不是看这些监管变化、市场动荡,就都已经很习惯了啊?”
她先是絮絮叨叨地说了自己的经历,然后还给领导出了题目。乔安为她捏了一把汗,但是领导显然对这种问答方式很喜欢,侃侃而谈,道:“你有这种感觉很正常,不要说你,我现在都有的时候感觉这个事情不好做,不好处理。但是不好处理我们怎么办呢?你说这个监管环境,我就当你说我们一些行业规则,我们预测不到它的动向是不是?它一出手就要压我们,这个是不能避免的。我们没办法预测。就只能…”
领导一说起来,就是别人再也无法打断的了。这个时候毛琳带着一群小朋友,就只有在旁边一边听一边点头一边做出崇拜的表情就行了。
乔安心里对毛琳肃然起敬。正走神,手机响了一下。她看见毛琳发来微信:点一两首领导听过的歌
可能是对乔安还不放心,又说:点《爱如潮水》。
乔安立刻照办了。不多久,前奏响起,李总立刻就想被魔杖点了一下似的,叫道:“哎呀这首歌我听过,我还会唱呢。”
“没想到李总这么多才多艺啊。”毛琳对乔安道,“还不快点把话筒给李总,大家都欣赏欣赏李总的歌喉。”
“哎呀,别啊!那多不好意思。”李总羞涩地推脱起来,“我唱歌不好听的。”
“没事呀,都是自家人,怕什么!”毛琳拿起另一个话筒,“我陪您唱!”
一首经典老歌,竟然被毛琳硬生生地拆成了男女对唱。李总唱歌确实不太有天赋,但是有了毛琳的帮腔,却也显得有模有样。领导们都开始自我陶醉地唱歌,剩下的小朋友们也都放松下来,开始小心聊天。Henry紧挨着乔安,情绪上头,兴奋地说这说那,询问乔安原来的工作经历,在A&B工作的感受,老板同事客户都怎么样,等等。
“哎呀,我听得都好着急。”一个合规部的同事笑道,“我就直接问了吧:乔律师现在还单身吗?”
“单身啊。”乔安笑道,“单身妈妈,一儿一女,前夫找不见了,也不给赡养费,只好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小孩,生活压力好大。”
“啊?!”
“逗你们呢。”乔安把酒杯放下,“我单身,空窗好久啦。”
“哦!”众人长长地说道。
而在另一个角落,毛琳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已经在领导面前哭上了。
“压力太大了。”毛琳梨花带雨,“李总您知不知道,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女律师,想要在这个市场上活下来有多难?好像我做什么都是错的,说什么都不对,每天都要受到好多的质疑。这么多年,我以为自己习惯了。但是有的时候还是会委屈…”
乔安正竖着耳朵听,就收到毛琳发来的指示:点歌,容易受伤的女人。
“我去点首歌。”乔安立刻起身去执行。毛琳忙着哭诉,只是需要一个煽情的配乐,乔安只好自己唱,作为毛琳的配音。一曲唱完,其他同事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乔律师不是没有故事的女同学。”有人评价道。
Henry看她的眼神也很复杂,乔安看过去,他立刻默默转开视线,低头饮酒。
乔安给毛琳发微信:晚上有点事,需要提前走。
毛琳立刻爽快回复:快走吧,明天记得按时去团建。
“我今天晚上有事,先撤了。”乔安起身,“大家明天见。”
路易的生日会在中环,乔安先步行回家去取给路易准备的生日礼物。一进门,灯是黑的,左伊坐在窗边,好像一个黑漆漆的剪影。乔安心里一沉,打开灯,看到左伊穿着背心短裤,手里举着一瓶红酒。
她们已经合租了一段时间。最开始左伊提出合租,一方面是救乔安离开戴文住的那栋楼,另一方面也是当时乔安刚经历了失业和降薪,经济前景还不稳固。到了现在,他们两个都已经没有经济压力,却谁也没有提分开住的事情。从乔安的角度,她主要是放心不下左伊。
左伊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稳定,这个阶段还是精神科医生加心理咨询师双管齐下的治疗。左伊不喜欢吃药。根据她的描述,吃药以后好像猫咪被拔了胡须,又像是章鱼被剥了表皮,好像所有的感知都被削弱,是一种很不舒服的麻木状态。在她的要求下,精神科医生已经逐渐减少抗抑郁症药的用量。但是医生也强调她还远没有痊愈,任何触动都能造成她很大的情绪波动。
“左伊。”乔安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拿下她的红酒瓶,“你怎么吃独食啊。”
说着,她也就着瓶子喝了一口。左伊没有喝好酒,口感很粗糙。乔安评价:“很一般嘛。”
“随便喝喝。”左伊说。
乔安问:“今天你怎么没看电视?”
“不看了,翻来覆去就是那点事。不知道有什么好拍的。”左伊回答,“烦了。”
“你今天情绪似乎不太好。”乔安说道。
左伊道:“你不是要去给路易过生日嘛?怎么还在这墨迹?你也是烦死了!”
“我歇会儿还不行?你都不知道我今天经历了怎样的精神玷污!”乔安感慨,又问:“说罢,你今天怎么了?”
“乔安,X&X又裁了人。”左伊看向她,“你知道他们把谁裁了吗?”
“威廉程?”乔安猜测,“你原来的老板?”
左伊摇摇头,道:“他们把大秘书裁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再也忍受不住,眼圈红了。她抹了抹眼睛,道:“你说裁谁不好?有那么多月薪十几万、几十万的律师,也没什么项目做,在那里白白地吃工资。他们偏偏要把月薪两万多的秘书给裁了!她都在X&X三十年了啊!跟着老板从伦敦一路来到香港,把律所当成家的。为什么偏偏要把她裁了!”
乔安想起那个大秘书――在两三年前那个爆出丹妮“女儿门”的圣诞节,她也曾经去X&X听过圣诞歌曲,吃过大秘书亲手做的糕点。在她匆匆离开之前,大秘书还亲手给她带上了好吃的核桃挞。乔安觉得讽刺,这些律所好像在经济下行的时候就纷纷露出本色,容不得一个好人留下。
左伊哭道:“乔安你说,这个市场是不是已经完蛋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看不到也一点希望!”
而一直以来也把X&X当成家的左伊,也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整个人蜷缩起来,哭得全身发抖。乔安拍着肩膀,暗自为左伊的消瘦担忧。左伊本是一个活力满满、食量也很大的人,自从和陈博士分手,又失去了在X&X的工作以后,她胃口就再也没好过。这个不合胃口,那顿饭懒得吃,一来二去,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是乔安最担心的是她对生活有一种绝望。有一次乔安周末回家,听到左伊在线上和心理咨询师聊天。左伊说起她有的时候会想死,时而是被动的死法,比如走在路上希望能被车撞死,在街上被神经病砍死。有的时候是主动的死法,她甚至想到了具体的执行方式:跳楼、割腕、开煤气。
“都是很老土的方式。”左伊笑着说。
心理咨询师当然大惊失色,让左伊立刻去吃药就医。左伊道:“已经在吃药了。”
乔安可以理解左伊,可以懂得她经历的那种绝望。但是她不能理解左伊为什么想去死。乔安自己的人生也经历过种种的不顺遂,但是她从来没有一秒钟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负面情绪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她甚至觉得自己更擅长和负面情绪打交道。在她的人生里,负面情绪一直激励着她。就像是在恋爱顺利的时候,她感觉平平,而当她被背叛,被分手,她心里涌起强烈的恨意,这种恨意支持她咬着牙坚持。
“你知道吗?疫情前有一天,大概是十月还是十一月,我已经记不清了。”左伊说道,“我去办公室加班,出来以后发现中环全都是人,皇后大道、德辅道中,全部被占满了。满街都是年轻人,简直要吓死人。”
那个社会事件乔安也经历过,虽然当时沉迷工作印象不算深。
“可是他们当时完全没做什么过激的事情,他们只是站在街道上,特别特别的难过。很多人抱在一起哭,我就从人群里挤出去,因为我想回家吃饭。”左伊说道,“那天晚上我和陈博士打电话说起这件事,陈博士骂我冷血,说我明明在香港工作,但是和本地人没有一点共情。他问我,知不知道这件事到底会有什么影响。你知道我怎么说的?”
“你怎么说?”
“我说,关我屁事。”左伊擦了擦眼泪,嘲讽地笑了。
乔安也笑了,“这不怪你,我当时也是同样的想法。”
“可是我现在的想法变了。我之前一直觉得香港这个地方,亚热带气候,没有什么春秋可言。”左伊看着窗外的夜色,“但我现在忽然想到,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无缘无故的冬天的。所以香港也是有秋天的,只是秋天来临的时候,我们都还沉浸在虚假的繁荣里,对种种征兆视若无睹。当我们意识到的时候,秋天早就过去,冬天已经来了。”
“左伊,现在是八月。”乔安提醒她。
“乔安,那年秋天来临的时候。”左伊转过脸来看着她,“你当时在做什么?”
第106章 送我上青云
乔安当时在做什么?大概是在做丰收项目,同时认识了戴文,开始为他患得患失。谁能想到几年后丰收项目上市了又出事了,她和戴文在一起了又分开了。
数算这些没有意义。
往事不堪再提,人生几度风雨。乔安没有左伊那样多愁善感的心情。她安抚了左伊,就匆匆忙忙地带着礼物去路易的生日会。时间实在是有点晚,在场的人已经不多了。路易也已经喝得半醉,热情地接待了她。
“不好意思,我们公司内地领导来了。晚上搞活动,拖得有点久。”乔安说。
路易道:“集体活动嘛,我懂。我明天也要带着我们组的同事去团建。”
“哦?什么样的团建活动?”
“行山咯,蚺蛇尖。”路易难得讲了一句粤语,腔调还蛮正。他衬衫最上面几个口子解开了,露出喝酒喝得泛红的胸口,整个人春风荡漾,有一种和平时截然不同的性感。他说:“你错过了今天的重头戏。”
“我错过了什么?”乔安从他手里接过了一个酒杯,酒杯里是金色的起泡酒,闻起来清香,入口清甜。
“第一件事。”路易把乔安拉到桌边坐下,“我们的de SPAC进展特别快,几乎没有什么障碍。昨天夜里已经签了协议。之后就要准备最重要的一些SEC filing了。
乔安举起酒杯:“那恭喜你,逆市一枝独秀。”
“哈哈我也觉得我多年累积的人品爆发了!我一辈子积德行善,只求这个项目可以做出去,然后让我大bill特bill!”路易笑道,又故作神秘道,“不过,这个还不是今天最值得庆祝的事情。”
“哦?”
路易向她伸出左手,乔安看到他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银色的素戒指。乔安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今天?”
路易垂眸点头,神色里是藏不住的喜悦。他把手翻过来,亮了亮戒指,说:“我没想到自己能有这一天。”
“你那么好的人,肯定有很多人爱你爱得发狂。”乔安说道,“你能不能定下来,还不是看你想不想。”
路易摇摇头,他的眼神看向远处,“乔安,你知道吗?我从小是在教会里长大的。”
乔安很是诧异。路易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些私事。纵然她认识路易很多年,也只知道他早早地出国,很多教育是在海外完成的。
显然,这个晚上,他春风得意,喝多了,一些平时里守口如瓶的事情也就顺势一吐而快。他说:“每天早上起来,我要晨祷,饭前要谢主餐,睡觉前要也要祈祷。周末要去主日,分享自己最喜欢的诗句。我总是说那几句: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他轻轻笑了笑,对乔安无奈道:“你看,我现在都还能倒背如流。我小的时候,是真的以为自己是最受祝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