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实是啊。”乔安说道,“你又高又帅,事业有成。在这么差的市场里还能有项目做。我都觉得你运气爆棚。”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自己喜欢上了男人。”路易的眼眸中流出了一丝苦涩,“我翻遍了圣经。圣经里说,不可男人与男人苟合。行淫和亲男色的,不能承受上帝的国。男和男行可羞耻的事,就在自己身上受这妄为当得的报应。”
“我想去改变,但是我改变不了我自己。我觉得这是我一生最大的课题,我的一生都需要和我天然的情欲抗争,直到最后。”路易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也可以…”他又举起左手,亮出了戒指。
“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把你迷住了。”乔安忍不住四处张望。
“他已经提前走了,要加班。”路易笑了笑,“但是以后,你还有很多的机会可以见他。”
“路易。”乔安忽然有种福至心灵的感慨,“我今天见到了很多负面的事情,听了很多负面的话。但是看到你,我就忽然觉得人生还是有希望的。就算境况再差,也总会有一线生机,是不是?”
“我是这么相信的。”路易说,“我原来在M&M的时候,和我同一年毕业的,还在律所工作的朋友,全都当上合伙人了。我当时感觉自己永远也升不了合伙人,看不到希望。后来我也换工作升合伙人了。我也曾经觉得我这一辈子都需要时刻苦修,与爱情绝缘。但是现在,我也和自己和解了。我的爱情也修成正果了。”
“人生总有希望。”乔安说。
“对!你知道,我现在忽然间很想感谢上帝。我觉得他应该是真的存在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知。他一定是爱我的,他也一定原谅了我。”路易的眼睛熠熠发光,他眼睛看向天花板,念念有词:“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他说着,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笑够了,又一本正经地继续:“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们。”
“阿们。”乔安举起酒杯,和他碰杯。两人仰起脖子,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
前一天尽兴了,第二天却还要去海边参加室外团建。八月盛夏,骄阳似火,香港热得离奇。在海边更是湿度高,仿佛天然的蒸笼,乔安光是站在太阳下,就觉得仿佛要喘不过起来。
“星天的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我们来到这里,是给大家一个彼此认识、彼此熟悉的机会。”HR经理站在前面,拿着喇叭喊道,“希望大家今天可以放开了,不要有任何顾虑。我们要忘掉自我,成为一个整体。”
在HR经历旁边,境内的几个领导打折遮阳伞站着,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电动风扇。乔安被太阳晒得抬不起头来,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诅咒他们。
“我们先开始第一个活动――七手八脚!”HR简单介绍了游戏规则,给他们分了组。乔安稍微动弹一下,就觉得汗水顺着脖子,顺着胳膊和大腿流下。她拿出水喝了两口,担心自己会中暑。
几个简单的活动只能算是热身。热身之后,他们就开始分组障碍跑,在长长的海滨长廊来回来去地跑步,比赛,彼此揭掉互相背后的数字牌。几个领导早就坐在一边的阴凉处喝冷饮,HR还在拿着喇叭鼓励他们大喊口号:“星天星天,一飞冲天!浩瀚星海,碧海青天!”
乔安的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她找了个机会停下来,用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喘气。不知是谁在喊,“看啊,直升机!”她抬起一只手遮着眼睛望过去,看到一个直升机缓缓地降落在金紫荆广场附近的停机坪上,下来几个人,又缓缓地上升,向远处飞去。机翼震颤的声音渐行渐远,她感觉周遭的噪音、HR喊话的声音,还有同事喧哗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她的眼前越来越暗,最终失去了知觉。
乔安不知道她晕倒了多久,朦朦胧胧地,她好像又见到了路易。她有些诧异,毕竟昨天晚上刚见过面。路易看上去比她还要吃惊。
“我没想到你会来。”路易诧异道,但是似乎还挺高兴,“你来送我,真好。”
乔安有点明白过来了,她一定是在做梦。既然有了这个想法,她忽然发现周遭的场景似乎都有些不真实了,仿佛到处都是白色,到处都是雾气。她问:“我们这是在哪?”
“唔。”路易若有所思,“我也不知道。”
乔安心里有点慌了,路易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她:“没关系,我想这里是安全的。”
他似乎舒了口气,晃着两只胳膊,以一种格外悠然的姿态缓缓地踱步,观赏着周边雪白的雾气。
“乔安,你知道吗?”路易说道,“我小时候,家里人都希望我当律师,但是我自己一点都不想。我想当飞行员,我一直都希望自己能飞。我最喜欢飞机穿过云层那一刹那――拨云见日。是不是这个成语?”
乔安默默地看着他。路易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是他穿了一身运动服,看上去比平时显得更年轻,连脸上都似乎看不到什么皱纹。乔安回想着,路易昨天是不是说要团建?去爬山?怪不得这一身装扮,还挺专业。
“可是你最后没做成飞行员。你做了律师。”乔安带着点促狭的心态说道。
路易沉重地点头,语气里有些孩子气的忧伤:“我眼睛不好,做不了飞行员。”他那种忧伤的情绪好像一下子蔓延开来,乔安的心理也忍不住难过。路易连连叹息:“事与愿违啊,事与愿违。我常常告诉自己要知足常乐,但是我心里还是很遗憾。”
“没关系,还有很多机会。”乔安说,“我们不是昨晚才达成共识的:人生总有希望。”
路易摇摇头,带着点哀伤,淡淡地微笑着。他向上望着,说:“或许人生注定会有很多遗憾。我们也会偏离自己的初心。人生注定是这样,我也没什么不同的。”
“不一定。”乔安说,“我听说现在只要有钱,有时间,也可以考业余飞行员驾照。路易,你一定可以看到拨云见日的时候。”
路易哈哈大笑。他说:“你说对了。”想了想,又说:“或许,马上就要见到了。”
“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们在哪了。”路易一拍脑袋,“我们是在对流层――对,一定是对流层,到处都是云,到处都是雾。而我,我很快就可以上去,去我的平流层了。”
不知道为什么,乔安心里反而难过起来。她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她想拉住路易,劝他不要走。平流层有什么好?对流层有什么好?人还是要活在地上。脚踏实地才是最安全的。可是路易和他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他的身影似乎越来越模糊。乔安想要大喊,但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而路易逐渐远去,带着淡淡的、忧愁的微笑,对她说:“再见。”
路易消失了,一定是往上升了。而乔安被困在所谓的对流层,云雾缭绕,心中忽然充满恐慌。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恐慌中,她似乎一下子就落了下去,心砰砰地跳着,她终于喊了出来――“路易!”
她猛地睁开眼睛。四周还是白色的,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她身边是白色的杯子,白色的床单。
“乔安!你醒了!”Henry在她身边激动地说,“你感觉怎么样?感觉好些吗?”
“我怎么了?”乔安虚弱地问。
“你?你晕倒了。医生说是中暑、脱水。情况好危险。幸好没出事,我都急死了!”Henry说,又问,“对了,路易是谁?”
提起路易,乔安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她刚才是在做梦吗?她问:“我的手机呢?”
Henry把她的手机递给她,以免喋喋不休地问着问那。乔安给路易发微信:你还好吗?
路易没有回复。
第107章 离开的,回来的
有的人,在秋天来临以前离开。
乔安后来听说,路易是在蚺蛇尖的山顶忽然倒下的。他一向喜欢户外,因此作为领队带队爬山。一行人一早开始上山,午后到达山顶。集体拍照留念的时候,他站在人群的正中间,忽然蹙眉捂住了胸口。那一刻来得猝不及防,连拍照者也没反应过来,按下快门捕捉到了那一瞬间他面目的扭曲,而他身旁的人尚且毫无知觉,还在翘着拇指对着镜头微笑。那是他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离死亡如此的近。就像是他们站在高山之上,仿佛离天际的流云只是一伸手的距离。
她没有受邀参加路易的葬礼,但是两周以后参加了他的追思会。追思会在一间教堂举行,乔安到场的时候已经开始了一会儿。在教堂外面就听见里面隐隐的音乐声,路易的照片放在入口的桌子上。照片上的他有一点失真,倒不是说五官和本人不像,只是照片上那种紧绷的、意气风发的精英感,仿佛是另一个人。乔安想起在路易生日那天晚上他敞开衣襟微醺的样子,总觉得那个才是真实的他。
她走进会场,找了一个最靠近门边的位置坐下。香港的教堂和国外的教堂结构很像,也是高高的天花板,一排一排的长木凳,只是在细节上要朴实很多。台前的人唱了几首歌,然后路易的亲友代表一一上台,分享路易生前的一些故事。乔安和路易其实算不得太熟悉,所以自然不算是亲友代表。她听着路易的家人,朋友讲着他从小到大的事情,才发现自己或许完全不了解路易。好吧,他们谁又说得上真的了解谁呢?在工作场合遇到的人,你很难去想象他也是一个从幼童稚子一步步长大,经历了青春期也经历过二十岁出头那段岁月的人。而在律所里认识的人,大家总会默认彼此从小就出类拔萃,从学生时期就是天之骄子。这种心照不宣的面具很适合隐藏自己那些血肉之躯的弱点。
或许时间没有磨平任何人的棱角,只是他们学会了隐藏,不会把那一面轻易地展现给别人。
最后是教会里的一位牧师收尾。他讲了路易在教会的表现,做出的种种贡献。末了,他说:“我每每看到路易弟兄,就仿佛看到了基督耶稣。因为他真的在用生命传道。他每一天都活出了耶稣的样子。路易弟兄是一个蒙福的人,他从小被神拣选,然后就一直走在神为他预备的道路上,没有分毫的偏离。是神让他的灵魂苏醒,引导他走正义的路。而在他的这一生中也一直有从神而来恩惠、慈爱随着他。我相信他一直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他此生的最后,直到永永远远。”
人群中一片低低的哭泣,不少信徒都轻轻地念道:“阿们。”乔安无法进入状态,她心里还没能完全接受路易已经不在了的事实,总觉得一切都很好笑。她忍不住左顾右盼,坐在她身边的一位男士,穿着深色西装,深色衬衫,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银色素戒,和路易的那一枚很像。乔安诧异地抬起眼,这位男士显然也是自己来的,没有其他亲友陪同。他看上去至少是三十五岁往上的年龄,中年人该有的疲态应有尽有。这会是路易的significant other half吗?他看上去平平无奇,毫无亮点。
乔安忽然又感到困惑了。爱,爱,爱,她或许从来没有理解过。是吸引吗?是陪伴吗?到底是有多少的情欲,又有多少的柏拉图式的欣赏?
“最后,我们用主祷文来结束吧。”牧师双手交握在胸前,低下头,满脸的肃穆和虔诚,“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在乔安身边,那位男士的眼泪落在手背上。
路易生日那天晚上的记忆还很清晰,他拿着酒杯念主祷文,那意气风发的样子犹在眼前。乔安忽然间感觉教堂里的空气有种令人作呕的味道,一切的一切都让她窒息。她对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掌管者(如有)怀有一种深深的恨意。她再也不能忍受,起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走出去几步,会场里的人又开始唱歌。低缓又忧伤的和声如同河流一样流淌着。烦死了,乔安想着,抹掉落在腮边的眼泪。她深深地呼吸,推开了教堂的门。
门外一片阳光灿烂,一颗郁郁青青的大叶榕伫立在庭院里,投下一片阴影。香港的八月总是炎热而浓郁的,日光之下,空气里有种挥之不去的浓稠的湿热。
一个人背对着乔安坐在榕树下的台阶上。西服外套脱了丢在一旁,但是即便如此,他看上去还是热得不行,白色的衬衫湿了一大片。
乔安向他走了过去,叫道:“查理。”
查理回过头来看着他,他表情倒是很平静,但是满头满脸都是汗,脸都晒得发红。
“热不热?”乔安在他身边坐下,仰着头望着榕树浓密的树冠,“我也不嫌弃你,想脱就脱吧。”
有她这句话,查理默默地把衬衫也脱了丢在一旁,上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背心。他的身材不算太好,皮肉松散,膀子常年不见阳光,有一种不健康的白。
“你怎么不进去?”乔安问。
“你不是也出来了?”查理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里面太闷了。”
“外面太热。”乔安说。
查理摇摇头,眯着眼看着从树叶间隙倾泻下的日光,道:“热点好,发汗。”
乔安也不想说话,静静地陪着他坐着,教堂里还在唱歌,隐约能听见涓涓细流一般的音乐声。而在树下虫鸣声声,别有一番静谧的滋味。
“我有的时候很恨这个世界。”乔安说,“我现在就很恨。我都不知道该去恨哪个具体的人。如果真的有神就好了,我就可以尽情地恨他。”
“因为路易?”查理问。
乔安点头,补充道:“但是不仅仅是因为他。”
“如果神真的存在,那他待路易不算太差。”查理说道,露出了一点微笑,“我听说路易是在山上忽然心脏病发作了。”
“我也听说。很突然,没有预兆。”乔安说,“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我听说他倒下了,其他人惊慌失措,打电话叫了救援。”查理说道,“路易是被直升机接走的。”
“传说中他的梦想是做飞行员。”乔安喃喃道。
“我不知道他上飞机的时候还有没有意识。”查理说,“在直升机飞过海洋的时候,他的心脏停止跳动。”
乔安笑了起来,把脸埋在手里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查理不解地问,“我觉得上天待路易不薄。给了他这样圆满的一个结局。”
乔安把脸转过来看着查理,哽咽地说道:“我比较喜欢他活着。”
“那是你,那是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查理苦涩地说,“但是路易,他在人生最圆满的时候走了。他事业有成,而且还很有盼头。他有了爱人,刚刚步入新的感情阶段。他正值年轻力壮的时候,一切都很好。他爬上了高山,他在山顶上被接去了更高的地方。他的人生在最高峰停止,再也不会走下坡路。”
“我还是觉得活着更好。”乔安固执地说。
“可是活着就必须面对衰落,而这个过程又那么漫长,那么折磨人。”查理说,“身体会一天不如一天,项目做完了一个可能还有下一个,永远也做不完。就算做完了,又会担心失业。爱情可能会转淡,可能会消失,爱人可能会背叛,可能会露出另一面。生活会吞噬激情…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再也不需要面对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