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致今上忧心忡忡,感叹“出租赋者减耗若此,食租赋者岂可仍旧”。
宰相谢琰遂于前些时日提出并推行两税法,“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
趁冬至祭天,圣人颁布诏令,大赦天下,其中便包括数万浮寄人口。
也就是说,沈朝盈的户口问题可以解决了。
——
所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冬天本就是适合休息的时节,朝廷顺应天势,文武百官放假七日,堪比后世“国庆黄金周”,沈朝盈却要逆天道而行之,趁假期狠捞一笔才是。
冬至节前三后四,都属于冬至假。
节前好几天,沈朝盈便将门口“广告墙”焕新了,挂上了一溜象征团圆的汤圆系列饮食:表里不一黑芝麻馅、油润绵软枣泥馅、粉酥清甜赤豆馅......
虽然这时候还没有后世汤圆的身影,更没有冬至节饺子元宵节汤圆的传统,但反而方便了沈朝盈将两者节日风俗“张冠李戴”一下。
反正,她糖水铺,总不能卖饺子吧。
本朝过冬至节,还是走亲访友,吃酒吃馄饨较多。
时人认为,冬至是一年内阴气最盛之日,吃馄饨,能够助力阳气生长。
不过,本朝人个性多洒脱,见了这比小圆子大上一倍不止的“浮元子”,听说是店主小娘子家乡的节日吃食,也接受良好地表示要尝一尝。
这一尝就停不下来了,味儿还真不错!
樊承盛赞:“这芝麻馅的浮元子最好,皮子又白又软,便如诗中美人面,肤如凝脂,味儿也是。”究竟如何?又香又软。
对着沈朝盈含笑脸,樊承戛然止住话音,再说下去,那就孟浪了。
罗娘子倒是也有相同的想法,她没这些身份障碍,给沈朝盈提建议:“味道好,样子也好,就是这名字不怎样。”
“罗娘子以为如何?”沈朝盈虚心求教。
“要我说,该改成美人面才是。你看,这一咬开,赤红的馅心流出来,像不像美人面皮被抓破出的血?”
“......”
这也太惊悚了,沈朝盈心说,您取名功夫还不如我呢。
“这样好吃的浮元子,小娘子该早些卖才是。一咬流馅,又甜又香!”阿翘给出了最高评价。
“真的?比乳糖圆子还好?”沈朝盈一边搓汤圆,一边逗她,“那以后不做乳糖圆子了,那圆子小,搓得眼睛疼。只卖浮元子。”
阿翘是乳糖圆子的忠实粉丝,面色为难起来,“那,那......这如何能选得出来?”
瞧她墙头草那样,沈朝盈“噗嗤”笑了。
不仅单卖各种口味的,对于那些选择困难想都尝尝的客人,沈朝盈也十分贴心地推出了什锦浮元子,一碗里头什么口味都有。
若不喜欢其中某种,提前叮嘱一声就是。
汤圆的生意不错,也有冬至前一天来定的,想在当天买多一些回去,与从外地归来过节的家人一同分食品尝。
沈朝盈想了想:“这圆子皮嫩,煮出来放不久,莫若儿做些生的,客人带回去,叫家里庖厨煮了,一样好吃。”
左右是拿清水煮,煮到水沸圆子浮就好,没什么特别的。
那客人自然满口答应。
有一人开头,就有其他人效仿。
沈朝盈一贪心,多接了几单,闲下来算一算,冬至这天竟光搓汤圆去了。
沈朝盈在这一天起了大早,便听说了圣人在圜丘颁布了大赦天下的诏令,此时,她这个法盲还没有把这件事和自己联系起来。
好在节日当天街上也少人,店里没什么生意,否则还真有些忙不过来,怕是还得雇个搓汤圆的临时工。
一上午,与阿翘坐在店里包了有几百个汤圆,这是定了晌午之前来取的客人的量,午食从隔壁食肆买了两碗应景的馄饨回来,稍歇了会儿,下午又要搓这么多。
沈朝盈做的是南方汤圆,和北方的元宵做法很不同。
元宵是先拌馅,切成乒乓球大小的立方块,再倒簸箕里,倒上江米粉摇晃筛匀。
筛的过程馅料块儿互相撞击,就成了球形,江米粉也黏着在馅的表面。这时候江米粉层很薄、表皮是干的,下锅煮熟后才会吸水变糊,但依旧是皮薄馅大。
这样的元宵,一口下去满足是满足,但是吃不了三四个就腻了。
南方汤圆则先和面搓皮,再把馅包进皮子里,有点儿像包饺子。
先把江米粉加水搅成团,放在一边让它“饧”透,这时候把馅拌出来,水分多一些,摸着微微黏手就好。包的时候,一手揪一团湿面,挤压成圆片形状。用薄竹片挑一团馅放片皮上,双手边转边收口,揉搓成外表光滑的球形。
这时候汤圆搓好了,再放外边雪地里冻着去,否则一会儿又化黏在一起了。
暮食之前,所有定了汤圆的客人都来取走了,还剩几十个,沈朝盈决定今晚就吃汤圆凑合过了。
正烧着锅呢,在厨间扬声问阿翘要吃几个?前头就传来阿翘招呼客人的声音。
这样的节日,这么晚,不好好在家过节?又是谁?
走出去一看,不是公务繁忙的小崔县长,又是哪个?
沈朝盈都无奈了,怎么每次都在人家打烊之后来呢。
不过这位每次都会自觉给些小费,沈朝盈得了“加班辛苦费”,倒也没太大的意见。
沈朝盈换上标准迎客笑脸:“郎君长至日安康。”
崔瑄忽视她变脸速度之快,淡笑颔首:“女郎长至日安康。”
“今日小店只卖浮元子,便是门口招牌上挂着那几样。口味倒是都齐,郎君看是想单吃一种,还是每样都来点儿?”
崔瑄颔首:“好。”
好,也没回答她刚才问题,好什么?
沈朝盈嘴角笑意不变,退回厨房,数了数剩下的汤圆,估摸着他的食量,干脆全给他下了。
馅儿做了三种口味的,沈朝盈为了区分,给皮子也染了不同的色。
黑芝麻馅的是最经典的白皮,枣泥馅的加了忝菜汁,是艳丽的绯色,赤豆的则是更浅淡的粉色。
汤圆好熟,清水煮至水开,再焖一会儿就好了。连汤舀入碗中,加一点点桂花蜜,就这么端了出去。
一碗什锦浮元子,汤底清澈,飘着零散桂花,元子皮薄而滑,如玉莹泽。白如羊脂,绯若朝霞,深深浅浅淡淡,浮浮沉沉团团。
这样精致的卖相,崔瑄都有些不忍破坏了。
端详了一会儿,闻着汤水的甜香味,崔瑄到底忍不住诱惑,执勺舀起一个。
咬开皮子,白皮下,浓黑的馅儿立刻流了出来,这是黑芝麻馅的,油香四溢,又软又甜。咬下第二个,唇齿先碰到炖得粉酥将烂的赤豆颗粒,随后是绵密的豆沙,糯而不黏。
香,甜,滑,糯,味道甚好。
崔瑄不由得想起昔年游学时,途经江南道,当地百姓在冬至日会做一种冬至团,也是用江米粉做揉面,里面包上精肉、频婆果、豆沙、萝卜丝等,可以用来祭祖,也可用于互赠亲友。
想到江南,便想到眼前沈氏女郎的身份上。
他放下勺,微微肃穆了脸色,“女郎这市井生活,可习惯?”
沈朝盈正守在柜台后等他吃完再去煮和阿翘的暮食,闻言愣了愣,才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毕竟前几次他来,虽脸上有不自然,但从未有过其他交谈。
沈朝盈很快笑道:“官清民自安,小崔大人治下宽谨有度,儿等享受便利,再好不过了。”
崔瑄点点头,这才说起今上欲施行的仁政来。
“女郎若是决心,节后某派衙役来协助女郎办理相关事宜。”
这是给她“插了个队”,妥妥的特权啊。
沈朝盈笑了,真心实意谢他,又匀出自己暮食的份,给他多送了一份炸汤圆。
拒绝的话才到嘴边,崔瑄看炸圆子卖相可爱,上撒一些熟豆粉,想起麻薯来。
又改了口:“多谢。”
签子叉起一枚,外酥里嫩,甜香得很。
待崔瑄走后,沈朝盈收拾碗盘,发现碗里只剩些汤汤水水,炸汤圆也空了盘,不禁挑眉。
这一碗什锦浮元子本就比平常的量多,沈朝盈还担心他吃不完来着——就是寻常的量,客人大多都会剩下几只吃不完。
一则江米顶饱,一则内馅太甜,饶是爱吃甜食的大梁人,也容易饱腻。
这么一看,这位长安令倒是个很能吃甜的?
第15章 风雅梅花馔
冬至过后,人们开始数九。
文人墨客风雅,好“写九”,每日一笔画,待填完一幅双钩描红大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正好九九八十一笔,恰是春回大地,风暖花开之时。
鲜花入馔,古已有之,近可蹭本朝那位女皇的热度。
女皇在位期间,曾命宫女采下各色鲜花,和米捣碎蒸制成百花糕,赏赐群臣,一时成为风气。
沈朝盈怎会放过蹭热度的机会,早在几日之前就打出了广告,买梅花馔,送消寒图。
汤圆搓腻了,食单子又换了新——风雅梅花。
梅花酥、梅花茶是主打招牌,蜜渍梅花、雪绽梅羹、不寒齑是时令尝鲜。
走亲访友的,可以买梅花酥回去。
小巧玲珑一枚,比真花大不了多少,花瓣却做成层叠繁复模样,咬下去蓬松酥脆,一口掉渣,是沈朝盈从千层饼中得到的灵感。
白的、粉的、绯的,又不只有纯色的,那样太单调。忝菜汁调色,不同颜色油酥叠在一起,便如做千层饼一般,对折再对折,用梅花模具压了,炸出来的梅花酥,浓浅渐变,像水墨画中晕染得自然。
粟米和糖磨粉,点缀花蕊,淡淡鹅黄娇俏。
点心易碎,沈朝盈在包装上费了大心思,拿纸小心垫着,外头还罩个纸盒子。
“您送人吃自家吃?送人的?莫若买够一盒九个梅花酥,小店再送您一套九九消寒图,数九么,寓意也好。您看这包装,多体面。”
“夫人自家吃?那这梅花酥您更得看看了,夫人这般年轻,与这些个娇嫩颜色正相称啊...什么?嗐真是,夫人您瞧着最多也才二十有五,哪里老?”沈朝盈笑看一眼那对身边跟着个与阿翘差不多大小娘子的夫妻,卖力推销,良心并不怎么痛。
那句“二十有五”喜得那娘子合不拢嘴:“小娘子生意做得好,嘴真甜。那便各颜色都来一套吧。”
“好嘞!”
待那对夫妻带孩子走后,单纯的阿翘瞪大眼:“小娘子诓人。”
沈朝盈扭头,揉一揉笑僵的脸,耐心教小姑娘:“这叫善意的诓骗。她听了好话,她高兴,一高兴就买了我们的梅花酥,我们也高兴。两全其美么。”
一直被嬷嬷教育不许欺瞒主子的阿翘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这样精巧的东西,沈朝盈一早就猜到了罗娘子肯定喜欢,果不其然,快傍晚的时候来了,买了一套回去。
第二日,又派下人来,各颜色的买了三套回去,沈朝盈忙道:“这东西不禁放,得尽快吃完啊。”
婢子笑道,“娘子说,除了自家吃,还要送妯娌、娘家姊妹。”
婢子还替她家娘子带话,语气学得活灵活现:“这沈小娘子做出来东西越发刁钻!花瓣层层叠叠,薄如蝉翼,色染如真。样子这般精巧,真叫人舍不得吃!”
特别是拆开外层的硬纸盒子,里面还有一层垫纸,垫纸上画了一支素梅,枝上有梅花九朵,每朵梅花九个花瓣,共八十一瓣。买了糕点回去的客人,将这层垫纸单独取出来,就可以“画九”了!
和文人写九差不多,每天填色一瓣,染够八十一天,九尽春深。
这样好的包装,这样精巧的卖相,也难怪客人会不忍心吃。
当然了,卖价自然也不便宜,梅花酥费油、费时、费钱,可以说是店里最贵的一样单品了。
不过,买回去的客人并不觉得亏,甚至还有回头客,礼送出去得了盛赞,脸上有光,又寻过来买了不少,分送给其余亲友的。
至于味道么,阿翘吃什么都香,沈朝盈自己则更喜欢清淡口的雪绽梅羹。
若说梅花酥深受夫人们的青睐,那么雪绽梅羹这道清淡糖水则比较受士子们的偏爱。
有人常来常点,一气能喝三碗,赞道:“虽不能饱腹,一闻幽香,亦已足矣!”——花馔是为了尝味,更是被时人看作是一种高洁雅趣的象征。
后世有雪霞羹者,采芙蓉花,去蕊、蒂以汤焯之,用豆腐煮,红白相间,色彩艳丽,恍如雪霁之霞。沈朝盈的雪绽梅羹则是将芙蓉花换成梅花,摘其半含半放香气全者,去蕊、蒂,汆出汁水,用嫩豆花和糖煮,再缀上蜜渍梅花,食之清嫩鲜美,余香盈口。
若用红糖水煮,则成了雪中红梅,亦有别样风情。
豆腐是专门绕了远路去和林三娘买的,林家豆腐坊的豆腐比她们就近这一家要好吃,没有一股豆腥味,豆花点的也好,没有太多孔隙,又嫩又滑又白。
除了做糖水,她们自家吃豆腐也都跟林三娘买。
因着吃货之间的惺惺相惜情,某天买得多了,林三娘主动跟着她们来店里送豆腐的时候,她还做了碗甜豆花给林三娘,让她吃了暖暖身子再走。
林三娘惊异地看着自己送来的白花花的豆腐,不过稍息功夫,就成了一道价格翻好几倍的点心,吃起来依旧是自家豆花,却又完全不一样,不仅卤水味没了,说不出的甜嫩爽滑,汤水里还有莫名的香味。
一想到自家耶娘磨豆腐那么辛苦,而这样小小一碗豆花就能卖上十文钱的价格,林三娘走前眼神带上了羡慕。
沈朝盈与阿翘晚上清算,这几日收入的大头自然是来自礼盒,但是零零散散的竟也卖出去不少。
梅花酥卖得贵,不乏有舍不得买一整盒回去又想尝尝味道的人家,尤其是周边家里有小儿的住户,就算自己并不过这“数九”,但为了哄孩子,总会买上一些散装的回去。
这一日就来了个身边跟着家仆的小郎君,小郎君七八岁年纪,粉雕玉琢,穿着蜀锦做的浅紫袍子,是按照新近流行的胡服样式改动的,一看就身份不凡。
“麻烦店主人,来一份梅花酥。”小郎君想了想,又改口,“罢了,要两份,要盒子装的。”
态度有礼,神色也不倨傲,沈朝盈见他可爱,便多送了他两个,引来对方红着脸道谢。
母爱泛滥的同时,沈朝盈不禁猜测这是哪个勋贵子孙,住在坊里从来没见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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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有比崔瑄上下值更方便的了,前头是县衙,后头连着县令宅邸,他却每日偏要绕过大半条巷子从正门进出,也是奇人。
途经每日下值都会路过的沈记,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崔宅。
崔瑄一面走进,才到院子外,就听见幼弟哭得抽抽噎噎的。
崔瑄还以为他是一人害怕,加快了脚步,却在门外听得贴身奴婢劝慰声:“您快别哭了,瞧奴婢画这消寒图,是不是与那梅花酥上的一样?奴婢瞧着那图草得很,还不如奴婢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