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委屈:“不一样!不一样!”崔珣年幼懂事,何曾这样哭闹过。
另一婢子柔声哄道:“咱们明日再买一盒就是了。”
崔瑄走进屋内,一眼便看见桌上摆着装了糕点心的纸盒,崔珣依旧抽抽嗒嗒,好不伤心。
崔珣引首看向方才说话的婢子,婢子忙解释:“五郎午间买了两盒糕饼,一盒送回国公府,一盒说留着大郎回来一起吃。店家送了九九消寒图,香云姊姊不知,以为是废纸丢了,五郎睡晌午觉醒来不见,便伤心不已。”
他一进来,崔珣便不敢哭出声了,坐床沿边上偷偷抹泪。
崔瑄沉吟。
阿珣思念他这个长兄,特来府上小住几日,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自然要照顾好弟弟。
“阿珣。”
长兄唤他,崔珣不敢不应,抹着泪起身相迎,“阿兄...”
谁料严肃的长兄并未如往常一样制止他哭泣,而是缓声哄道:“莫再哭了,阿兄这就再买一盒回来。”
“可,可,香云说店打烊了。”崔珣仍有些委屈,那可是他填了半下午的颜色。
“可是巷尾那家?”
崔珣点点头。
“阿兄刚刚路过,没打烊。”他依旧不习惯哄孩子,说完便起身走了出去。
婢子在廊下行礼相送。
崔瑄淡淡瞥一眼偷懒扯谎的香云,对方已是抖如筛糠:“奴婢,奴婢是看这会都关坊门了......”
“明日自回国公府领罚,不必再过来了。”崔瑄淡声。
......
被冬夜的冷风一吹,推开沈记的门,一股甜香气袭来,竟有暖春之感。
若是寻常,也不至于这般香?
很快崔瑄就知道今日为何这么香了。
沈朝盈端着一盘刚炸好的梅花酥出来,二人对上眼神,都是一愣。
沈朝盈手里端着东西,不好行礼,便颔首示意,“郎君吃些什么?”
崔瑄自挑了个位置坐下,道:“却不为了吃,女郎的消寒图可还有?”
没想到严肃板正的长安令,竟然也有这么风雅可爱的小爱好?
崔瑄被她打量得不好意思,无奈解释:“家中幼弟喜爱。”
原来如此,沈朝盈笑道:“买一盒子梅花酥,送一张。”想了想又补充,“郎君是老熟人了,可以直接送。”
这怎么好意思。
崔瑄闻着甜香味,又为腹中的馋虫找着了借口:“家里梅花酥确没吃完,如此,女郎看着上些吃食吧。”
第16章 芋头的野史
但凡蹭势节气习俗的,来钱快,去势也快,过了节就不值钱了,所以更得抓紧这几日的机会。
什么围炉煮酒、访亲探友、沿河看柳,统统放一边去,沈朝盈是自个习惯了,阿翘从前也没过过什么闲散日子,相比之下有吃有睡已经很好了,两人倒很合拍。
沈朝盈还哄她,“等年前咱们早几日停业,松快几天,只等过了初五再开门!”
阿翘乐呵呵地揉面去了。
眼下店里生意好,面团一大坨,沈朝盈几乎抻不动,阿翘的力气便有了用武之地。
沈朝盈一面搅着饮子以免糊底,一面欣赏着,一面心想,若是阿翘的师傅看见爱徒多年所学沦落到用来揉面,定与写下伤仲永的王介甫颇有共同语言。
蹭了冬至与九九两波热度,沈记糖水在坊里已经是小有名气了,尤其是娘子之间都知道,小店幽静,配一碟糕、一盏糖水,与友人闲话,可以坐半下午,店主小娘子也不会催促,是个闲适好去处。
比起略带药苦味的饮子,寻常人自然还是更喜欢既养生又味美的香饮子,更别说还有好几种精致的糕佐茶。
在一众衣香鬓影或轩秀士子中,沉默腼腆、略显清瘦的邱书吏便尤为瞩目。
阿翘为他上了茶点,对方的目光却落在身后忙碌的沈朝盈身上,腼腆道:“多谢。”
沈朝盈虽莫名,但也颔首还礼。
这位邱书吏,不光早间日日来买朝食,如今更是三天两头下了值跑到店里来,喝碗糖水再走。
不是,你们大梁人有这么嗜甜吗?
沈朝盈摸一摸腮帮子,莫名牙疼。
又不要脸想,多亏她厚道,定价实惠,不然还支撑不起食客这小爱好呢。
她在这边担心食客的牙齿健康,对方临走前,又禁不住买了一盒梅花酥才走。
看吧。
沈朝盈慈祥一笑,老母亲般纵容。收了钱,给他装好,还多送了一块。
她转头去忙别的,没瞧见邱书吏通红的耳廓。
——
芋头是个好东西,好种、产量也高。山野之间遍地都是,灾年充饥、百姓解馋。
时下芋有六种,青芋、紫芋、真芋、白芋、连禅芋、野芋,其中野芋有毒不能吃。关于芋头的吃法,最出名是一道点心酥黄独,普通老百姓吃芋,兼肉作羹或是埋在火堆里煨熟、蒸熟,都可以算是美食了。
前朝就有个和尚在庙里专门种芋,每到岁末,收获颇丰,杵之如泥,造堑为墙。后来遭逢饥荒,寺庙里四十多个和尚就靠着吃芋堑度过了灾年。
沈朝盈蒸着芋头,一面与阿翘讲起野史。
还有一则,也是跟和尚有关的。
本朝一位佛法颇高深的和尚,法号明瓒,因懒惰只食僧人钵里的残羹剩饭充饥,人称懒残禅师,煨芋谈禅的始创者就是他。
煨芋头煨出了名,也是和尚里的头一份。
一是分给上门拜访的李泌半块芋头,成功预言对方当了十年宰相,二是有次他正用牛粪煨芋,忽然皇帝召见,却被他漠然拒绝:“尚无情绪收寒涕,那得工夫伴俗人!”
“这便是‘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沈朝盈笑道。
阿翘到底是土生土长的大梁人,对天家禅僧都敬畏得很,听罢大骇:“哪里来的野史,怪里怪气!”
这却不是沈朝盈瞎编的,这两个掌故,编造痕迹确实明显,却在文人之间广为传颂。
不信,看那群士子有多偏爱新出的芋泥就知道了。
山家吃芋,本朝与知名禅僧结交又是件时髦高雅事,文人士子或受煨芋谈禅所陶染,对芋头也颇有些情怀。
要做芋泥,还得用荔浦芋,便是刘禹锡在《荔浦芋艿》中写着的“荔浦香芋出淮阳,味甚美而功不著”的天下第一芋。形似椭圆,外皮粗糙,剖开内呈槟榔纹桩,又名“槟榔芋”。
单芋头蒸出来颜色不够好看,黯黯淡淡发白,这时候又没有紫薯,万能的忝菜汁便又被沈朝盈拉出来干活了。
拌匀之后颜色偏粉,虽不正宗,但也怪好看的。
“今儿给你做芋泥炒蛋奶,明儿再做蜜芋头,后日想吃什么?麻薯、豆沙,应有尽有,随意你配。”沈朝盈看着婢子筛好芋泥,仿佛浑身使不完的牛劲,甜言蜜语地哄着。
蒸熟的芋头捣烂,再过筛一遍,把大颗粒都碾碎,就成了丝滑细腻的芋泥。
喜欢奶味芋头的,再加牛乳搅拌,喜欢芋头清香的,加水搅拌就行,沈朝盈为了一会跟奶糊味道更和谐,加的是牛乳。
接下来便调个蛋奶糊,这也简单,不过就是鸡蛋、牛乳、面糊么。
为避免煮出来一锅蛋花汤,隔水加热,小火翻炒,等到奶糊变得浓稠能够挂住锅铲的时候,凤凰奶糊就成了。
芋泥的甜味是个迷,后世也有人调侃过,当你吃着芋泥甜味刚好的时候,商家起码已经放了一斤糖进去了。这说法虽然夸张了些,但是沈朝盈确确实实总怀疑自己搅拌过程中是不是忘了加糖,怎么味道没变呢?
这糖加得,沈朝盈都有罪恶感了,吃起来还只是微微甜。
最后在碗底舀一大勺芋泥,淋上凤凰奶糊,一勺下去,入口既有奶糊的绵密轻盈,又有芋泥的细腻,奶味浓郁,芋泥清香,偶尔舌尖还能触碰到细小的芋头粒,一抿就烂。
厚重和细腻共存于一碗中,着实是个新奇的体验。
配上江米粉揉的丸子,芋泥跟江米都是顶饱的东西,这一碗,足够饭量小的人不用吃暮食了。
崔瑄路过沈记,惦记着家中幼弟,脚下一顿,转了方向,走进店去。
正巧遇见邱书吏往门口走来。
邱书吏微微惊讶,今天稍提早走了一些,没想到在门口碰见上司,还是顶头上司,尴尬了。
好在崔瑄并没有闲心注意每一个下属几时几刻走的,此刻他想的不过是,自己是来替阿珣代买的,并无不妥。
邱书吏行礼,崔瑄维持着面色不变,点点头,淡声道一句“辛苦”。
沈朝盈迎上来:“客人今日吃点些什么?这会还早,招牌上都还备着,可随意选。”
崔瑄仔细看,这才发现招牌又换了新的样式,一壁是糕饼点心,一壁是糖水。梅花馔已经撤下了,时令尝鲜的热乎劲过去了,糖水那面除了最上的“招牌”杏仁露、核桃乳,“主推”烤梨、赤豆沙,“上新”芋泥炒蛋奶,底下又新增了一排,打头写着“小料”,后面跟芋泥、鲜乳麻薯、江米圆子几样。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沈朝盈给他介绍:“客人点一份糖水,可以单加这些小料。”
那笑容,十分地客气殷勤。
毕竟这位是大客户么。
崔瑄努力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并不了解阿珣近来的口味,沉吟后道:“便各来一份吧,麻烦店主人备好,外带,一会某让人将碗碟送回来。”
果然是大生意,沈朝盈点点头,笑道,“客人在此稍坐一会儿。”
这样的大生意,费心装好要不少功夫,自然不能让人家干等,沈朝盈端来一盏热茶,淡淡的橘香。
并不是什么多少年的老陈皮,不过是今秋剥橘子留下来晒干的,煮茶时候扔两片,聊以沾些香味。
碰上要客人等一会的时候,便泡一壶出来。
崔瑄闻见橘皮清香,稍抿一口,原以为本该是酸涩的苦味,却没想到竟是酸甜的。
沈朝盈窥一眼他的反应,见微蹙的眉头在尝到味道之后就放松了,估摸着大约是满意的,才低头一笑。
其实这茶本来是带点酸的,猜到这位的口味,专门给加了一勺糖。
大客户啊,当然要费心思维护了。
崔瑄的目光在店内逡巡一圈,短短月余,多了不少零零散散的小摆件,多是喜兴和乐的童子童女,或是憨态可掬的动物样式。
可见店主人童趣,又或是纵着那小婢买回来的。
崔瑄心道,这婢子跟了她,倒是享福的,怪不得不愿意回去。
世家贵女里,这样好脾气的倒是少见。
崔瑄不由得引首看一眼后边忙活的身影,对方嘴角挂着笑,讨喜话随口就来,哄得客人心花怒放,静下来又是一副温柔和平的样子,不管怎样都是一股韧劲儿,跟那麻薯倒像,却和几月前那个一身惨伤的可怜女郎怎么也联想不到一起。
腹诽间,沈朝盈已经拎着两个大食盒走过来了,崔瑄收回眼神。
沈朝盈可不知道自己被大客户吐槽了,笑得真切:“客人的餐好了,要么清点一下数吧?”说着主动揭开盖子,报了遍菜名。
崔瑄只略扫了眼,“好。”
沈朝盈甚少直视他,此刻被那没什么温度的桃花眼一扫,恍如被柳絮拂过,心尖卷起细细涟漪,手下一抖,差点没拿稳盖子。
旋即痛骂自己,少见多怪!何至于此花痴!
又暗叹,果然制服是男人最好的嫁妆,重阳那日也被这厮晃了眼,但那时对方着士子白袍,文雅有余,不如此时绯色公袍衬得威仪庄严,啧啧啧。
面上客气笑道,语气殷勤:“客人不必费心送来,明日我们上门取也成。”
对方嗯了一声,“有劳。”
第17章 黑糖珍珠奶
崔瑄一言不发将自幼服侍崔珣的贴身大丫鬟香云给送走了,崔珣不知前因后果,还以为是自己哭闹惹了兄长不快,连累香云,求情无果,闷闷不乐。
也因剩下的婢子里,秋水虽忠心,到底不够机灵,瞧着小郎君不高兴,只想着哄好,没想到对方为何郁郁,才造成了误会。
崔珣本就是因为许久不见,思念长兄,才央着谢氏将他送来崔瑄府上小住几天,却正赶上年底衙门事多的时候,莫说他这个长安令了,手底下哪个人不是忙得连正经饭都吃不好?
又是加班,又是留值,精神身体双重高强度紧张之下,就容易饿。樊录事邱书吏之流还好,趁不忙出门或是遣小厮到巷子里沈记买些茶点或别的垫巴一下,长夜漫漫也就这么过去了。
虽崔瑄不许他们当值时在衙门吃东西,但这种时候例外,只要味道不太大,崔瑄看见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年轻人么,本就吃不饱睡不够的,更别提还要熬夜。
上司以身作则,陪他们待在衙门,众人感动是感动,可怜崔珣想和兄长说话聊天儿,对方一直早出晚归,回到府里时,多半他已经睡下了。
昨日更是明明说好了早些回来陪他用膳的,却只叫阿青送回来两食盒的香饮糕点,又说衙门突然有急事需处理,叫他先吃。
崔珣等到月上柳梢,也不见人影。
教他言出必行,自己却出尔反尔,崔珣更委屈了,连送回来的茶点也一动未动。
好不容易等到休沐日,一睁眼,崔瑄拿了他平日的字纸册子跟《论语》坐在小书案前,不等他用过朝食就开始考校功课,直考得崔珣汗流浃背,哭着要回肃国公府。
他这样,崔瑄自是不敢让他回去,免得谢氏还以为他这个做兄长的怎么欺负弟弟了。
崔瑄心里尴尬,脸上淡淡,平心静气地哄他,崔珣立马便不哭了——倒不是他哄人功夫多好,而是看他一张冷脸,吓得不敢哭了。
恰巧二门上的小厮来禀,道是门口有个小娘子说来取餐盒。
崔瑄让阿青将空碗跟食盒送出去,崔珣目露一丝疑惑。
幼弟目光太纯真,崔瑄不自然地板起脸:“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以后不可这般浪费了。”
崔珣噘一下嘴,又训他!
崔珣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晌午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婢子、小厮都去歇息了,连门房都靠在柱边昏昏欲睡。
崔珣小脸紧绷,镇定自若地一路往外走,经院落、穿游廊,过仪门时,不由得屏息凝神,直到踩在巷子里的黄土地上,他才有了真切实感。
他一个人“逃”出来啦!
崔珣双手紧紧捂住自己嘴巴,以免窃笑出声。
接下来便是寻个地方躲起来,看阿兄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他不见了!
但当他走了没两步,就开始懵了。
方才脑子里只剩下叫阿兄后悔训他的念头,一冲动不管不顾跑了出来,现在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去处,钱袋也没带。
习惯了凡事依赖丫鬟的崔五郎,垂头丧气地走在巷子里,一面想着,还是赶紧回去吧,若是碰上拐子,自己指定是逃不脱的,一面想着,自己好不容易逃出来,还没让阿兄后悔呢,怎能轻易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