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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支。
在浪漫的文人眼里,赤豆是相思子,在小商贩沈朝盈眼里,是赤豆沙、赤豆牛乳、赤豆小圆子......
各种沙软甜蜜一类糖水中的大姐头,地位不可撼动。
没有热乎红豆沙的冬天,是不完整的冬天。
阿翘觑自家小娘子,纤手轻拈红豆,淘洗、浸泡,动作说不出的好看,比世家那些贵女也不差嘛!
小娘子说她这是什么“粉丝滤镜”,不够真切。
沈朝盈试图一人搬动十几斤重的红豆桶,搬不动,张口便喊:“阿翘!”
阿翘立刻摩拳擦掌:“我来!”
两人合力吭哧吭哧将大桶结了冰的红豆敲碎,码进锅里,中火熬上。
阿翘在锅边绕来绕去,问:“小娘子,这赤豆泡了一夜,又要煮多久?”
“先炖两个时辰。冻过的赤豆容易出沙,到时候我再来看看。”
阿翘忙道:“这般久,明日还要起早。小娘子先歇着去吧,我来守。”
沈朝盈也不推脱,“那你守上半夜,下半夜换我,刚好明早就能吃上热乎的了。”
阿翘高兴点头。
沈朝盈又嘱咐她,锅里烧开之后得不时搅一搅,别让红豆粘了锅底。
万一有了糊味,这整锅就白费了。
阿翘虽平日憨了些,但涉及吃食还是很上心的。当即肃穆了脸色,郑重点点头。
沈朝盈满意离去。
两个时辰之后再来看,果然又沙又浓。
阿翘帮她将一半舀出来在另一口锅上温着,剩下的大火煮干水分,然后放入筛网纱布,用木杓一面压,一面过滤,再和糖小火慢炒,就得出来常吃的灵沙臛馅。
纯粹的灵沙臛馅包容性极高,加玫瑰、桂花、陈皮都能调和成不同风味。
为了奖励阿翘兢兢业业将这豆沙守得很好,沈朝盈当即用江米粉和面,包了几块冰皮赤豆糕给她解馋。
配一碗刚煮透的热豆沙汤,皮子软糯,内馅香甜,大小刚好够阿翘一口一个,吃了回去连做梦都是甜的。
过不多久就是开张营业的时辰了,沈朝盈才睡了一觉养足精神,便拿刚刚和的面搓圆子,准备今晨要卖的赤豆小圆子。
豆在外,是浓郁香甜的赤豆圆子沙;江米粉在外,是软嫩绵密的冰皮赤豆糕。
掉了个个头,口感便截然不同。
沈朝盈各调了两种口味的。
赤豆百合圆子、赤豆牛乳圆子,赤豆桂花冰糕、赤豆陈皮冰糕。
又用不同形状的模具摁了,以示区分。
豆沙的香味比较含蓄,是以大伙在清早出门才闻见沈记那儿飘来的一股甜香味儿,却与之前的烤梨又不一样。
烤梨香那是清甜勾人,散得远,也散得快,今日这香味却是醇厚得很,低调有内涵,不一样的感觉,小火慢烹地煎熬着喝不上的人。
卖的最好的是赤豆桂花的糕,讲究人罗娘子则最喜欢这赤豆牛乳圆子。
“豆沙香浓,这圆子软糯黏口,极耐嚼,最好再淋上些桂花蜜,越嚼越香。若非有功夫有耐心人,断吃不出来这里面妙趣。”
罗娘子连续两天都吃的这赤豆牛乳圆子,点评道,
“圆子有淡淡乳香,却不似这豆沙牛乳里沾上的,倒像是圆子本身的带的?”
这正是沈朝盈的得意之处,她在心里点赞,罗娘子不愧是讲究人,识货!
心意相通的吃货之间一向是很友善的,沈朝盈也不吝啬与她分享,“这圆子便是拿牛乳和的面。”
罗娘子顿悟:“怪道如此醇香。”
又道:“小娘子就这般将手艺告诉了我?”
沈朝盈笑道:“若是旁人,那肯定不成的,娘子却没关系。”罗娘子平素做什么都讲究,怎么会自甘偷学旁人的方子,又费功夫,又挣不了几个钱。
罗娘子只知道自己被“不同”旁人一般看重,心情很是舒畅。
把相思吞吃入腹,便和时人以花入馔一样,是件风雅事。
故这新出的赤豆系列糖水点心很得坊内文人士子们的青睐。
尤其是县署那几位。
邱书吏大概是那日没吃朝食,犯了低血糖后,心有余悸,故也开始同樊承一样,三不五时就来店里买糕点糖水当朝食。
不同的是,樊承总要睡到晨鼓最后一波,而后匆匆小跑而来,拎了就走,多说一句话都恐赶不及。
而邱书吏总早早地趁客人还不多时,点上一碗糖水、一碟糕点,坐在店内慢慢悠悠地解决了,再逛到县署去。
这样闲适淡然的生活态度,沈朝盈一度引以为榜样。
除此之外,偶尔也有县署其他官员杂任晌午或暮食时分派僮仆来买茶点的,倒是再没见过那位长安令和他身边的仆从。
沈朝盈觉得这是好事。
她一个安安分分的小百姓,成天被一县之长关注着算怎么回事?万一哪天不慎犯了些小错,那都不好遮掩。
浑然不觉被嫌弃了的崔瑄,从肃国公府回来知县宅,进到自己院子,倍感疲惫。
分明腹中饥饿,看了厨房送来都膳食,却又胃口全无。
“郎君不喜这些?我叫他们撤了去重新做,莫若煮碗馎饦垫垫?”阿青揣度着崔瑄神色。
崔瑄揉了揉眉心,道:“罢了,我不饿。”
阿青又劝了一次,到底不敢多劝。
阿青将分毫未动的膳食端了出去,崔瑄却不急着睡,看了会书,又换了身家常袍子,出门闲逛。
坊门关闭以后,街道上没几个人,店铺也关的差不多了。
朔风吹着,崔瑄反倒比方才闷在屋里轻松不少。
又走了几步,身上觉得冷了,崔瑄才准备回去,却看见巷尾还有家铺子开着,浓浓的赤豆香味浮动在空气中。
一灯如豆,朔风中飘摇,青帜上写着沈记,招牌上“糖水”二字。
想起那日入口的清甜,崔瑄本就饥饿的胃又强烈抗议起来。
左右无人,崔瑄鬼使神差抬脚走了进去。
第13章 麻薯的吃法
崔瑄走进沈记之前,还没反应过来。
进店先未见人,也无其他食客,通往厨间和后院的门扉半掩着,厨房里涌动着饭菜的香气,昭告着此店主人正在用暮食。
崔瑄自知来得不是时候,正准备退出去,沈朝盈已经听见门响动,从厨间冒出个头来,笑脸相迎,“客人要吃些什么?”
崔瑄脚步一顿,见到主人脸,这才将那些杏酪、梨汤与冬瓜饮的主人联系起来。
不免微微自悔,方才不该纵容一时嘴馋,陷入这尴尬境地。
沈朝盈却当忘了上回的不愉快,将对方看作寻常客人:“天冷,莫若来盏热乎的赤豆沙牛乳吧?”
不是沈朝盈喜新厌旧,是这人踩着打烊的点来,厨房也就剩些豆沙了,还是她单独留出来给阿翘做宵夜的。
崔瑄闻着悠悠甜香,到底没舍得抬脚走,自挑了个位置坐下。
夜宵没了,阿翘愀然不乐。
沈朝盈哄她明日朝食吃双份,这才高兴。
到底是名义上的旧主,沈朝盈去厨房时候,阿翘出来向他见礼。
崔瑄淡淡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盛出来只剩大半碗豆沙,就这么端出去,未免被那位世家子觉得敷衍。沈朝盈琢磨着,圆子虽用完了,但江米粉还有,便和牛乳煮了些鲜奶麻薯出来。
左右都动手了,干脆多煮些,小火炒到黏糊,一会儿浇上蔗浆,阿翘的宵夜就有了。
崔瑄看着绛红豆沙里卧着乳白色不知何物,一团云似,勺子一碰,颤巍巍的。
凑近了闻,奶甜味儿,大约是什么乳制品。
他试图用勺子轻轻舀了下。
没想到外表看着软嫩,实则是个韧的,吃软不吃硬,借着豆沙的遮掩,勺子一碰便从底下滑开了。若非用巧劲,轻易吃不上。
一番试探,崔瑄终于得尝一小块。
黏,糯,软韧耐嚼,乳香醇厚。
倒是不腻,因甜味几乎完全来自于豆沙,本身不过吃个新奇口感,与那圆子是一个路数。
只不过圆子更精致含蓄些,是严装少女,麻薯则大咧咧地将自己展露在食客眼前,大约是赤子真心。
崔瑄饮一口热豆沙,浓郁顺滑,极偶尔还能碰上几粒完整不完整的赤豆,炖得粉酥,舌头一顶就化开。
唇舌追逐的感觉颇有趣,不知不觉便把一整碗赤豆麻薯都吃光了。
甜食最能抚慰人心,被甜饮子喂到半饱,心里没刚回来时那么憋闷了,也忘了起初进店的不自然。
崔瑄放下勺,再打量这店。虽小,却不破旧。
橘黄暖灯,粗陶摆件,温馨可爱。
店内最显眼的装饰是一幅大字,“和”,是端庄的隶。
和睦?和乐?和气?
旁边的架子上又有一堆形态各异的狸奴摩喝乐,憨态可掬。
崔瑄搜刮记忆,想起从前这儿似乎是家米粮店,收拾得混乱,想必沈氏女郎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在装潢上。
......
时辰不早了,他起身,对沈朝盈颔首微笑。伸手去摸腰间,笑容微微凝固——没带钱袋。
气氛有些尴尬。
崔瑄歉然:“女郎稍候,某让下人送银钱来。”
沈朝盈忙解围:“不碍事不碍事,下次给也无妨。”
崔瑄走后没多久,果然叫他那个青衣仆从送钱来了。
沈朝盈颠了颠远超应付价钱的钱袋子,笑道:“这是...?”
阿青从旁笑道:“郎君说,这么晚,耽误小娘子休息了。”
“那也用不着这么多。”沈朝盈笑笑,并从里面取了一小串出来,“这些尽够了。”
阿青只好行礼道:“小娘子厚道。”
心道,郎君是好意,人家还不领情呢,这小娘子倒有傲气。
回了宅邸,崔瑄才沐浴完,方才被一碗豆沙勾起了食欲,这回正用着厨房送来的宵夜。
阿青将事情回了,自恃亲近,还将方才心里的嘀咕一并说了出来,崔瑄只嗯了声表示知道,却没表现出更大的兴趣出来。
阿青也习惯了郎君的性子,郎君么,是最面冷心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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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崔县令对鲜奶麻薯那稀罕样,沈朝盈觉得,约莫是可以与江米圆子一较高下的。
刚炒好的麻薯,分成小块,趁热浇上红糖水,温在蒸笼里保温,出餐时放一把剥壳的杏仁核桃仁等坚果点缀口感。
或是配热牛乳,缀一圈芋圆,淋上蜜或蔗浆,耐嚼的芋圆、软糯拉丝的麻薯,浸在温热的甜牛乳里。芋圆拿胭脂和石青调的色,粉红嫩绿的,配上乳白的麻薯牛乳,又好看又好吃,最讨下午常来的那几位娘子欢心。
还可以裹上炒熟的黄豆粉,就成了糯糍。外圈裹着的豆粉是糯糍的灵魂,微微焦香,趁热吃,黏软拉丝,稍放凉吃,口感则更筋道,累腮帮子。
江米粉制成的吃食顶饱,来上这样一份,便是不吃其他的,能撑到午食不饿。
也有人问了价后觉得贵不买的,这样的人多来几个,阿翘难免担心是自家定价太贵了,和沈朝盈嘀咕要不要降些价格。
沈朝盈宽她心,店里如今收入很不错,莫要盯着所有人口袋里的钱,她们又不是神仙,哪里能做到人人满意呢?主动降价,不仅讨不到从前老客的好,吸引来的新客也未必是好事。
阿翘第一次听见吸引更多的客人不一定好的说辞,颇为不解。
沈朝盈就拿她从前开店时候的一桩小事举例,隐去时代因素。
店里做周年活动,打卡宣传可以三折喝奶茶,本来是双方高兴的事,活动那一周却是与顾客起争执最多的一段时间。
多少人冲着三折来的,开始挑剔口味包装这里那里不行,解释就是“我花了钱买的还不能说了!”
活动结束之后,恢复了平日的价格,果不其然那些为了贪便宜来的客人再也没来消费过。
反而明码标价购买的客人一直都没什么幺蛾子。
她对“选择顾客”有了深深的认同。
县署坐落在长寿坊中心偏西地带,住这附近的人消费水平肯定比偏远处要高,何况牛乳、坚果、红豆这些都是好东西,又费工夫,味道又好,卖二十来文一碗,算不得贵。
沈朝盈花更多的租金将店铺开在这儿,便是为了赚那些愿意为口腹之欲买账的人的钱。
开业月余,自己这定位也没歪。
当然,她对选择吃胡饼的客人本身没什么意见。毕竟她刚来那段时日,一张胡饼还得掰成两顿吃呢!
“这叫什么这叫省有省的活法,舍有舍的活法。”
阿翘似懂非懂。
崔瑄冒着夜禁回来,虽与京兆府的人在酒肆吃过了,但席上全是大肉,腻得慌。经过沈记,想起豆沙麻薯的滋味,本欲进店垫垫肚子,不成想听了一耳朵店主教育小婢的言论,颇觉新奇。
选择顾客?什么歪理。
这世家女郎,倒是颇通商贾之道?
听人墙角,崔瑄面不改色,推门而入。
颇通商贾之道的沈女郎眯起眼,换上笑脸:“客人吃什么?厨间还有热乎的牛乳麻薯,加芋圆、坚果都可以。牛乳安眠,这会晚上喝正正合适。”
崔瑄总觉得,对方眯起眼这副模样,总像是在打量他。
“好。”
他不动声色移开眼。
说商贾精明,倒是没错。
所以,他也算是被她“选择”后的顾客了?
他倒是没猜错,沈朝盈看他浑身都透着四个字,“财大气粗”,自然双眼放光。
得了他言简意赅的“好”字,沈朝盈脚步轻快地钻去后厨备餐了。
哼着小曲,想着做完这单,就下班!
第14章 户口的问题
长至日,二气俱生。
这日凌晨,圣人于南郊圜丘举行祭天仪式,文武百官随行,祭祀后,一干人又浩浩荡荡前往含元殿参与冬至朝会。
万国使臣来贺,圣人赐酒宴、赐器物,君臣同乐。
酒宴丰盛,大多数人却都没吃好,崔瑄也不例外。
圣人赐宴群臣,更多的是作为一种笼络臣心的政治手段,席上光顾着敬酒赏赐去了,吃东西反倒成了次要。
且今上年纪大了,味觉迟钝,宫里的饭食都重调料,崔瑄只吃了两口,油盐就腻歪歪地堵在胃里,胃口全无。
只好面对歌舞,索然无味。
日暮归家路上,又经过风雪中飘摇的沈记青帜,倒是记起了一件事。
先帝末年,景庙之乱后,梁朝户籍流散严重,官府掌控的户籍仅为昭宁年间半数不足,其中亡逃过半,又数长安最为严重,京城内,浮寄流寓不可胜计,极大地影响了赋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