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翘冷笑:“你莫不是打量着我们那么好蒙?谁不知道她穿的都是旧衣改的,平日里饭菜荤腥也没她份,能花几个子?”
有人唱红脸,沈朝盈便善解人意了起来:“我也是在店里偶然听见坊邻都在传,才知道娘子有这打算。”
都在传……林大嫂嘴角抽搐了下。她怕林三娘跑了,一整日都将人看在眼皮子底下的,那就只能是隔壁那个嘴上没把门的往外传的了。
林大嫂恨不得去撕了隔壁成衣铺娘子的嘴,乱嚼舌根!
她日后还要在这坊里做人呢,看来做太绝也不好。
见她神色松动,沈朝盈顺势讨价还价,最终以三贯钱银的价钱成交。
沈朝盈是效率党,当下便签了死契,而后对不愿留在林家等而是眼巴巴跟着她们的林三娘笑道,“不必收拾了,家里什么都有,这便跟我们回去吧。”
家里……林三娘忍着直至出了林家小院,才落下泪来。
第27章 甘蔗马蹄水
从此, 林三娘和他们家再没一点关系。
路上还碰见了林大嫂的两个儿子下学回来,看到林三娘跟着沈朝盈走了,还很惊讶。
阿翘挡在前头, 瞪了回去。
一回了店里,林三娘自觉地给沈朝盈端茶倒水,又觉得阿翘资历比她老,也给拖来凳子请她坐下, 看得阿翘一愣一愣的。
她没近身伺候过谁, 原来当贴身丫鬟是是这样的么?
阿翘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随意了些。
“先别忙活了,过来。”
沈朝盈拉住林三娘, 笑道:“方才在外面,有些话不好说。若非签那死契,恐怕你大嫂日后回过神来又要反悔, 没处说理去。咱们店里没那么多规矩,有活一块干就是。”
林三娘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她知道的, 她不傻, 否则也不会主动压价钱了。
沈朝盈又笑问:“你爹娘可给你起了名字?或是小字?”
林三娘摇头,她们家姊妹都是这般按齿序叫的。
“小娘子再给起一个吧!”阿翘快嘴道, “再跟那家人姓氏怪晦气的。”
沈朝盈沉吟,看着林三娘清秀消瘦的脸,笑道:“便叫阿霁吧。云消雨止,不霁何虹?以后都是好日子, 好不好?”
阿霁认真点头。
阿翘立马围着她“阿霁阿霁”地叫唤起来了, 活比外头的麻雀还吵。
沈朝盈揉揉耳根子,又给三人重新分了工:“阿霁既然会做豆腐, 日后就专做这一样,豆花是要现煮的, 阿翘熟悉,你先跟她学。我负责前头,可行?”
可,怎么不可。
——
这间小院有四间屋舍,其中两间用来做了厨房并仓库,剩下一间阿翘起居,一间沈朝盈起居。
眼下阿霁就和阿翘挤一挤,沈朝盈到底是出钱那个,自个独享一间。
住了这么几个月,杂物都有些堆不下了,沈朝盈看着小乱的院子,皱皱脸,本打算这边屋舍到了期就换大铺子的。
不过买个了人回来,又一通收拾添置这那的,费不少钱。
沈朝盈的间歇性抠搜又发作起来。
好在有了阿霁,两人轻松不少。
趁沈朝盈做晚饭的功夫,阿霁将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又过来帮忙。
原来在林家穿的衣裳那都是三手的了,对于做餐饮行业来说,实在不能看。沈朝盈记得阿翘那儿还有套新的,她们俩身形差不多,阿霁偏瘦些,便先挪给她穿了,
“明儿再带你们买去。”
阿霁害羞点头。
阿翘则笑道:“小娘子合该给自个儿也买两身。”
——
今年升温早,又过了小十来天,春天彻底到了。
杨柳弱袅袅,杨花轻复微,干燥的换季之期,沈朝盈买了不少蔗回来。
眼下蔗有好几种,熬糖的叫糖蔗,也叫荻蔗,硬度高,但很甜;嫩绿薄皮的叫竹蔗;紫的叫昆仑蔗,能入药,夹在伤处,治伤跌折骨。
最珍贵稀奇的是扶风蔗,一丈三节,见日即消,见风即折,美人般娇弱。
沈朝盈常买糖,却没买过蔗回来,阿霁起身问:“小娘子要熬糖?”
阿霁还以为她是嫌买糖太贵,想自个动手。
当下无论是红糖还是白糖、冰糖,都是从蔗里炼出来的。
据说这炼糖法子是太宗遣使臣去摩伽陀国学来的,顺手还把人家国给灭了。
那时候太宗为了学这制糖法子,派使臣出使摩伽陀国,没想到使团抵达时正值摩伽陀国新王登基,自认与大梁相隔数千里,根本不需要交好。
按说放弃交好该将人全都赶走才是,这人竟扣下了所有使臣,还将大梁使臣沿途收的礼物给占为己有,真真是狼子野心,贪婪成性。
其中有个姓王的将军趁守卫不注意悄悄逃了出去,到周围两个梁国的藩国吐蕃、泥婆罗借兵杀了回去。
在语言不通、地形不熟的情况下,一路过关斩将,大破摩伽陀军,一战成名,很是威风。
当然这姓王的将军也没忘了正事儿,回朝时带回来两个制糖匠,这才有现在的制糖技术。
不过沈朝盈却不是为了制糖,她摆手道:“今早买的凫茈呢?”
阿翘恰好听见了,拎着筐出来,“小娘子要做什么?我帮你。”
凫茈就是马蹄,也是荸荠,活了二十多年沈朝盈也没搞明白这玩意儿到底是水果还是蔬菜,只知道好吃就行了。
菜贩送来的时候还带泥,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新鲜得很。搓洗干净后是乌紫色的,泛着偏红暗的光泽。
菜贩说起自家的荸荠种在旱田里,不比水田里随意长的,更甜,更大,更红,神色那叫一个骄傲。
沈朝盈还没听过在旱地里种荸荠的,看来眼下果真是太平世道啊,便好奇问了几句怎么种的,怎么挖的?
“拿铁锹挖的!手挖不动!铁锹又不长眼,有时候挖下去,十有七八坏喽,那就卖不上价了。”
菜贩摇摇头,言语间还在为那顶大的荸荠可惜,“大个儿的多好卖。”
无怪这菜贩心疼,“鹤膝兵家备,凫茨俭岁储”自古长矛是兵家必备利器,荸荠则是歉收年必备的粮食。
沈朝盈笑道:“老叟这些,我全都要了。”
嗬开门红!菜贩瞬时喜笑颜开。
荸荠是生食脆煮熟了粉的口感,生吃有些像淮山的口感,却没有那么多黏糊糊的汁液,由于皮太难剥,后世人常常连皮带肉一口咬下去,只把它放在嘴里颠来倒去地啃脱。
那种独一无二的脆甜,汁水清溅,啧啧,畅快得很。
往往吃完一个荸荠,嘴里续了一大堆碎屑,不似时人吃什么都端的雅致讲究。
沈朝盈很奇怪,喜欢吃脆山药,却只能接受粉荸荠。
可能是看张爱玲写荸荠,“一边听瓦钵里荸荠咕嘟咕嘟地响,一边剥热荸荠吃,幸福又温暖。”馋的。
也可能是荸荠的皮带了点儿土腥涩味,弃之又舍不下清甜雪白的果肉,炖鸡汤里,未免染上荤腥的油腻。
所以对她来说,荸荠跟甘蔗煮熟后的熟甜水才是最优解。
被那些荸荠勾了一上午,这才会大中午出门买了一堆甘蔗回来。
让阿翘跟阿霁两个削蔗皮切段去了,沈朝盈自个儿拿把小小刀处理这些荸荠。
削去外皮,露出净白如玉的果肉来,用小刀剔出,后世糖水店怎么也不会缺甘蔗马蹄水这样招牌,沈朝盈熟能生巧,很快空碗里便堆了一堆白嫩的荸荠肉,可爱、诱人,就连空气中都浮动着清香。
等她削完这些,甘蔗也处理好了,放入锅中,添水,煮沸,这时再加鲜姜祛寒,改小火煮半时辰。
有甘蔗和马蹄提供的糖分,这糖水喝起来已经是甜的了,对沈朝盈来说刚好,有股浓浓的红糖香,喝着清甜。
但看阿翘和阿霁的反应,显然她还没完全融入本土口味。
得,认命加糖。
甘蔗煮了半时辰,几乎没什么味道了,沈朝盈将其捞出来丢掉。
这样的甜水儿,原料都便宜,卖价也不高,又能生津止渴、润肺止咳,论口味也不差,煮熟的荸荠粉烂。
这算是沈记糖水里比较平价的一道糖水了,五文钱就能喝上,便宜量大,来买的不止有家境殷实的客人,还有不少附近打铁铺、砖瓦铺这类卖力气的匠人寻来解渴。
往往是饭时一到,这些人来周边食肆吃饭的时候顺便买上一碗。一拖二二带三的,店前店后跑根本记不住。
沈朝盈直接将之前摆摊的那几个大桶给洗涮了出来,摆在门口,盛上甘蔗马蹄水,盖上盖儿,一边收钱一边卖,饶是这样,还得经常排队。
生意太好了也麻烦,像邱书吏这种瘦小型的客人想进店里的甚至有时挤不进来,便是隔壁食肆也因此受了些小影响。
倒不是影响生意不好做,而是有几次食客吃着吃到一半突然人不见了,许久没回来,大中午的店里位置又紧张,涂娘子还以为对方不吃走了呢,便将餐案收拾了出来。
没成想待新来客人坐下以后,原先那客人捧着一碗甘蔗水进来了,二人便愣在原地。
涂娘子当时自然是好一顿赔礼道歉,但当背地里跟沈朝盈提起这事儿的时候,那是当笑话来说的。
以至于沈朝盈跟涂娘子打了个商量,要么搞个“寄售”吧。
涂娘子没听懂,问什么是寄售?
沈朝盈浅显地说了下:“我将桶子放娘子店里,娘子帮忙卖出去,我付娘子报酬。”
涂娘子想了想,击掌道:“这样好!”
怕自己答应的太干脆,她又解释起来,“倒不是为了那几个钱,这样门口不会乱糟糟的。便是你不提钱,我也答应。”
沈朝盈不断点头,笑道:“知道的,知道的。涂娘子最是古道热肠了。”
——
崔瑄再来时,看见店里多了个脸生的小娘子,有些没反应过来,顿了顿脚步,抬眼去看门口墙上的招牌。
“没走错,没走错。”沈朝盈出来恰好看见这一幕,忍笑招呼着,心道竟然有点儿可爱是怎么回事。
崔瑄面无表情看她一眼,走进店里坐下。
看破对方的尴尬,沈朝盈一点儿也不介意冷淡,扬起笑脸,“小崔大人许久没来了,是近来公事繁杂?”
好像似入了春以来,便没见过了。
崔瑄其实是劝课农桑去了,作为一县之长,春天的时候,要到田地间去,提高人们男耕女织的积极性。
此行顶着大日头,十分辛苦,是以沈朝盈敏锐地发现这位俊美异常的长安令晒黑了不少,嗯……多了些不可言说的男人味。
第28章 谈论农桑事
所谓劝课农桑, 便是走访百姓,勉励大家发展相农业及相关手工业,不要惰懒。
自西晋以来, 时局动荡,战火绵延,中原分裂,自古传承的天子亲耕籍田礼废弃已久。
本朝太祖在登基后第三年忽然想起来这么个古老的仪式, 于是兴致勃勃, “亲祭先农,躬耕耒耜, 籍于千亩之甸……观者莫不骇跃。”
从“骇跃”可见,当时的老百姓跟官员受到惊吓又新鲜的场面,自此又恢复了这个仪式。
崔瑄也是今年亲自下田间走了一趟才知道, 原来所谓“男耕女织”,却有这么多人家只图耕种。
他站在田间跟老农妇人们嘴皮子都磨破了, 从植桑的用处, 说到无人植桑的危害,瞧着他们却明显一副没听进去的模样。
离开时, 里正笑道:“愚民粗鄙,只怕还是不会种桑养蚕啊,真是辛苦小崔大人了。”
崔瑄仿佛拳头打在棉花上,但也知道白里正说的是当下事实。
……
甜品稍稍抚慰了五内的燥郁, 崔瑄神色也不自觉柔和下来……这冰酥酪细腻嫩滑, 带有甜酒的香气,上回其实就想试试了。
阿翘抱着一个木盒子从后院穿出来, 有些着急道:“小娘子,这蚕怎么不吃不喝, 是不是快死了!”
沈朝盈走过去,“我看看。”
一看,早上还蠢蠢欲动的灰白肥虫果然有些无精打采。
沈朝盈淡定地捻起一片叶子,颇老道地丢掉:“这是苎麻,不是桑叶,它们当然不吃了。咱们后屋西面那一棵才是桑树。”
阿翘恍然大悟,佩服道:“小娘子好利的眼!”登时又跑去救她的蚕宠了。
沈朝盈微笑。
回头发现崔瑄在看她们,便加深了这笑意,随口胡扯道:“蚕这东西娇气易死,只肯吃桑叶,苎麻长的的确相似,小婢们不懂,叫小崔大人见笑了。”
崔瑄方才还在想植桑事,这会碰上了,自然有兴趣聊几句:“春耕时节,女郎也事蚕桑,倒是不负春光。”
沈朝盈笑着应下,“自古‘男耕女织’,一夫不耕或受其饥,一妇不织或受其寒。儿手艺驽钝,不擅女红,只能聊以致敬了。”
对什么人得说什么话,人家刚夸过自己,这时候要来一句自己只是为了好玩儿罢了,那不是拆人家台么。
沈朝盈上辈子没少养蚕,每个下学期开学,小学门口总有老爷爷老奶奶摆摊卖蚕。
一筐子桑叶,一筐子蚕宝宝,瘦瘦小小的。
她每次都忍不住买几条回去,摊主会送几片桑叶,多的还得在自家菜园子里摘。
每条蚕宝宝都被她养得肥肥胖胖,慢吞吞地挪动,在桑叶表面留下一个个不规则的孔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