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盈便又将试吃的种类准备得更丰富了些,每样都不多,到时候分成小块,请消费的客人们品尝。
看着这些东西,这才觉得圆满了。
转眼便是上巳节,三月份的乐游原,盛开的桃花像片片胭脂,衬着明灿的阳光招招摇摇。
迥异渭水边桃花的粉嫩,这儿的花颜色更深一些,倒是夹杂其中的一片樱花,粉白娇俏。
一眼望去,便如万种风情的熟女中站着几位羞怯少女,点染着春之山河。
沈朝盈从车上跳下来,冲帮忙赶车的郭郎君道谢,又请他千万喝杯饮子吃几块糕点再走,约定申时五刻再在此汇合。
临门一脚的时候,沈朝盈突然想起她们几个都不会赶车,急急忙忙去寻车行的人,碰上涂娘子的夫婿郭郎君,正好他今日要来附近探亲,两家一拍即合,让会赶车的郭郎君搭她们车。
如重阳节一样,周围已有不少摊贩在此摆摊,只是女儿家节日,卖吃食的不如卖玩意儿的多。正好不会将她们淹没在摊子里。
三人忙活着将摊子支起,招牌放在路旁一眼便能看见的显眼处,带来的东西铺铺展展,炉子蒸上糕点、小托盘上放几枚样子好看的展品,几枚切开了的试吃……阿翘见收拾得差不多,便沿路叫卖开了。
少女特有的音色脆甜,在和暖春风中格外招人。
最先被吸引来的两个着白襕的太学士子,其中一人指着广寒糕笑吟:“‘桂折一枝先许我,杨穿三叶尽惊人。’小娘子这广寒糕寓意甚好。”
这念的是白乐天诗,沈朝盈笑道:“蟾宫折桂,广寒高甲,二位郎君本就博学,再分食儿这广寒糕,今科定能金榜题名。”
两位太学士子本来因看了题诗壁后泛起的竞争对手太有力的淡淡忧愁尽被她这流氓宣传给逗笑了,也不吝啬地各尝了一些。
吟诗那士子最喜欢冷糕:“凉糕形似羊脂般玉块,甜味浓郁,蘸桂蜜更是点睛之笔。”
朋友则好桃花,“笑凝桃脸开,还是吃这桃花酥来得应景。”
确有不少人颇青睐这桃花酥,尤其来游春踏青的小娘子,看到颜色粉嫩的桃花酥后心生喜欢。
沈朝盈印象最深的是有个身边簇拥着七八名婢子的小娘子,竟然不要自家带的吃食,也来她这小摊上尝鲜,并且盛赞:“表皮酥脆落渣,簌簌如真桃瓣,内馅细腻软绵,香甜有桃花清香。”
沈朝盈看着几乎卖空的桃花酥,陷入沉思。
所以,是她准备的方向错了?果然不管古代现代,还是女人的钱好赚啊……
好在刚开始只是士子的主力军还没到,近晌午的时候,许是大家都饿了,这些摊子前人流便多了起来。
时节缘故,这样热腾腾的蒸糕还不算难入口,又有“蟾宫折桂”的好意头,今科士子们十分买账。
阿霁起先还能跟沈朝盈闲聊,忙到后面,一笼笼蒸得根本顾不上张口,除了客人问“好了没”时答一句,又把山脚下晃悠的阿翘给喊了回来帮忙。
这样热闹的生意,也不必拿试吃去吸引食客了。
这一波客生意做完,也彻底到了午间。
午食她们并不吃自己带来的糕,毕竟再好吃东西成日吃也会腻的。
沈朝盈早闻见隔壁馄饨摊子上的香气了,买了三碗,又走了几步远路,买了一堆撒子、胡饼等小吃回来。
老夫妻实在,馄饨是用鸡汤煮的,汤底香醇得很,一个个皮薄馅大的馄饨浮在里边。撒子就是炸面食,一口下去酥脆掉渣。
吃过一顿丰盛的午餐,再休息了两刻钟,沈朝盈只觉得上午消耗的力气都补了回来。
抬眼看去,远处春江水暖,岸边沿堤有垂柳如烟,水面青绿,深浅绿色交映着,云边孤雁,水上浮萍……身后又是长安地势最高最恢弘的庙宇青龙寺,掩在一片灼灼桃红之中,年轻的郎君娘子们踏春赏景,笑语晏晏。
这样美景,不逛一逛,光顾着赚钱死物岂非浪费,难得有跑这么远机会。
沈朝盈把打盹儿两人叫起来:“去逛逛。”
阿翘做梦正香甜,懒动弹,且她刚刚已趁叫卖时赏过景了,便道自个在这儿守摊子,让沈朝盈跟阿霁去逛。
也好,沈朝盈点头,嘱咐她几句,便带着阿霁往桃林深处去。
人流分为几波,题诗壁处士子最多,三三两两围坐一起,有的是本就约好了同游的,有的是沿路碰上了,交谈正欢。
桃林深处则是年轻男女约会圣地,沈朝盈跟阿霁只往里走了几十步便不走了,正打算退出去,就看见两个眼熟的人。
崔瑄跟他那朋友,对面桃树下还站着个华服小娘子,身边阵仗大得很,比刚才那位爱吃桃花酥的还阔气。
正午的太阳很大,这一片林子不算密,沈朝盈差点被小娘子满脑袋的珠翠金钗反射出来的光给闪瞎了。
第30章 东施效颦耳
年轻小娘子着绯裙, 珠圆玉润,秾纤合度,如一朵绽开的富贵花, 神色亦带了神气的倨傲。
对面的崔瑄没什么情趣地穿了身公袍,脸上冰霜不减,不过两厢深浅绯色相映着,倒很和谐。
呵, 冷面冰山世子配娇蛮任性大小姐?
沈朝盈其实还想再多看两眼, 毕竟很难有机会近距离吃到这些个王公贵族的八卦。
只是一对儿俊男美女,衬得这片桃林跟一边杵着的宋修文都成了背景板。
崔瑄脸上那么冷, 难保不是觉得电灯泡太打扰了。
沈朝盈啧啧两声,笑了笑,虽然饶有兴味, 但还是识趣地装作没看见,带着婢子走了。
——
那日自乐游原回来后, 确有不少暂居长安的士子摸了过来。
来之前还忐忑, 人生地不熟的,到了这长寿坊里, 要寻一家小小的铺子可多难呢?
好在沈朝盈选了个好店址,旁人寻来,只需要寻长安县署就好了。
士子们争相买广寒糕,门前熙攘。又因士子都爱穿白襕, 一溜烟望过去, 大袖飘飘,洁净如雪, 惹眼得很。
来都来了,自然不可能只买个糕, 总得坐下尝尝招牌糖水。一尝就停不下来了,节俭的爱那温润的豆花、清甜的甘蔗马蹄水,不差钱的喜欢冰酥酪、黑糖珍珠牛乳茶……许是大考在即,士子们压力太大无处发泄,就发泄在了嘴上,小店里空位难寻。
便是今年不参加科考的,看店门口这般热闹,问清楚了是做什么,也起了兴,自己不考,身边总有人考的,买回去送亲朋,讨个好寓意。
沈记主仆也很上道,见大家捧场,打起折来。
效仿后世凭高考准考证打折的,凡今科士子来买糕点糖水,一律打八折,以官府文书为凭。
但其实执行起来也没有这么严格,有走了几个坊过来却没带那凭证的,一时又不甘原价买糕,僵在原地。
沈朝盈看他穿着白襕,便叫他做个诗赞这糕或是旁的长安风物,也给他打折。
人家大老远的过来,总不好叫人失望不是?顺便展现一下我们长安气度。
沈朝盈已然以“我们长安人”自居。
士子打油诗作得实在俏,“广寒香一点,吹荡满长安”,极大地满足了沈朝盈的虚荣心。
听听,“香满长安”,多么阔气!
这个,她们上巳节从乐游原摆摊吸引得这些客人跑来长寿坊,也算横跨了大半个长安,怎么不算香满长安呢?
沈朝盈这折打得心悦诚服,还叫人将这句诗印在了广寒糕的包装上头,盖上了沈记的戳子。
文人好风雅和趣,这雅有了,趣……沈朝盈学习那探官面茧,将每份糕里都塞上一枚嵌了小纸条的糕,里面写上官位、名次,卜官位高下,名为“探官糕”。
有好赌戏的士子买回去,还会与同伴互相比较官位高低,做席上趣味。
这种用来讨个口彩以希冀应试如意的小玩意儿,沈朝盈自然不可能挑不好的写上去,那是砸了生意。
是以,大家抽到的都还不错。
沈记糖水清甜滋味和广寒折桂的好寓意在士子圈中越传越广。
钱是赚到了,却也着实辛苦,沈朝盈看阿翘就能看出来,脸都小了一圈。
意料之外的减肥成功了。
沈朝盈恨恨揪一把腰间肉,看看阿翘,有些眼馋。道理她都懂,可瘦下来的怎么就不是她呢?
难道是她运动量还不够?
沈朝盈的眼馋多少有些打趣的成分,过后就忘了,真正眼馋的还是隔壁的全记花糕铺子。
全记的招牌本是全郎君最拿手的祖传枣花糕,枣花糕大如圆盘,由一个个小而重复的面糕层叠成花型,每一枚都嵌着完整的干枣,甜蜜松软。
这还是全郎君的祖父研究出来的方子,传到了第三代全郎君手中,虽然全记的生意不如沈记那么火,但也有固定的受众,就好吃这一口甜腻的枣花糕。
但柳娘子看到隔壁生意更好以后,便开始嫌弃丈夫木讷不懂变通,“成日家只知做那枣糕,犹不知生意都白白拱手让人了!”
自那日被噎得狠了,柳娘子再没去沈记店里自讨没趣,心里十分不满。
全郎君闷起头做糕,不言不语任她骂。
言辞难听到里间老婆婆婆出来,变成婆媳二人对骂。
这一场闹剧很快过去,晚间的时候,夫妻二个躺在床上,柳娘子忽然道:“明儿别做那枣糕了。”
全郎君睡的迷迷糊糊,含糊嗯了声。
柳娘子就知道他没听进去,冷笑了声。
等到次日清晨起来的时候,柳娘子又走到厨房和他说昨夜那话:“今儿别做枣糕了。”
“做什么?”全郎君奇怪地看她一眼。
“做那什么广寒糕,没见这些读书人的钱好挣么?”
“那是人家主意,我不做。”全郎君还要脸面的,况且他觉得自家这枣花糕就很好,也能养活一家老小。
“你傻?便是她知道,又没处说理去,为何不做?”
全郎君自顾淘洗晒干的红枣。
柳娘子急了,蹭蹭两步走至他身边,逼问道:“你真不做?”
“不做。”全郎君已经将枣子洗好了,现在捏面团形状,然后上锅蒸。
柳娘子瞪了他两眼,夺门出去。
不多时,院里响起女儿哭声,伴随柳娘子不时发泄怒气的打骂声,“吵什么!哭什么!还嫌不够闹腾!”
这是嫌隔壁做生意吵着她了。
全郎君听不下去了,上前劝解,拉开女儿护在身后:“你跟个孩子置什么气!”
柳娘子竖眉冷面看着他,叉着腰。
全郎君算是看出来了,他不答应学那广寒糕,她就不让他安生。
全郎君长叹一声:“行,行!可我如何得知人家方子?”
柳娘子转怒为笑:“这还不简单?”
她叫住一个士子,说了几句好话,托他帮自家买了回来。
将还冒着热气的广寒糕推到丈夫面前,柳娘子迫不及待:“快尝尝,看怎么做的!”
……
次日,沈朝盈准备开门时就见柳娘子抢在她前头将广寒糕的牌子摆了出来,又高声叫卖起来,来得早的客人见沈朝盈这边还没准备好,冷锅冷灶的,便都围了过去。
沈朝盈不疾不徐,依旧按自个儿的节奏来,除尘、烧水、磨豆……卯时三刻才正式开门。
柳娘子已经做过一波早起的高峰生意了,见此,朝她这边瞥了一眼,颇有些炫耀挑衅的意思。
沈朝盈被她这一瞥给逗乐了,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柳娘子却不解,连忙去水边照看自己脸上是否有脏东西。
沈朝盈摇摇头,自顾做自家生意。
等到有士子来的时候,有些是新客,看到两边都有广寒糕,颇不解,问同伴:“这是一家店?”
同伴是沈记回头客,略看了两眼便明白是什么情况了,不屑道:“某只吃过沈记广寒糕,却不知全记何时冒出来的。”
同伴了然,亦露出不屑的神情:“想来是学人者,想沾其光,分走其生意。”
“曾有学步于邯郸者,未得其仿佛,又复失其故步,太蠢。”
二人一顿议论,最终下定论道:“恐怕东施效颦耳!”
士子多眼高,自视清高,断不容忍这种偷人心血的行为,对柳娘子的主动招揽嗤之以鼻,目不斜视从旁走过,径直进了糖水铺。
柳氏早晨卖给周边街坊顺利,却没想到折在主力军上,白在外站了一天,浪费许多广寒糕,犹不死心,认为大家只是暂时观望。
诚然,士子里也有不少囊中羞涩的,想试一试这广寒糕风味,或得友人相赠,需回礼供人情往来,全记的便宜量大,他们便退而求其次。
但送出去后,友人先是惊喜:“汪兄,你也买了这广寒糕!哈哈,让某看一看这探官糕里写的什么……咦,怎的不大对?”
“怎么不对?”汪姓士子忙问。
“汪兄请看。这包装上头没有章子诗句,里头也没有沈小娘子所赠探官糕……便是味道,也不大对。”友人奇怪道,“汪兄,你莫不是被人坑骗了吧?”
汪姓士子讷讷红脸,看着很是气愤无奈,“竟敢以次充好!”
友人安抚他:“罢了罢了,这糕味儿也不错,讨个好彩头嘛!”
所以全记的广寒糕生意做了几天,就没法做了。
因店里连着好几天没做原先的枣花糕,人家以为换了招牌,便不爱来了,又失了一部分老客,门庭冷落,竟还比不上当初。
而礼部定下的春闱吉日也到了,沈朝盈收了心,专心做回糖水。
得益于这一波自来水口口相传,竟然无意间将小店的口碑扩大到了隔壁坊。
不是心血来潮来排一次队打卡的那种,而是被广寒糕的噱头吸引过来,又被店里的糖水给圈牢了,没事就过来坐坐的那种。
吃货果然还是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