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盈早回了柜台后坐下,剥着给自己留的两个新鲜莲蓬。
长指一翻飞,翠绿的外衣就被去了,再一眨眼,嫩白的莲肉就光溜溜地躺在手心里,被两截指尖衔着送入口。
这莲子真是嫩!跟包了两汪水似,一咬清甜。沈朝盈吃得眯起眼。
许久没吃到这滋味儿,前世跟莲子的那些龃龉已时过境迁,再遇上便只剩亲切了。
不一会儿,两大朵莲蓬就被她掏空了,剩的莲蓬壳晒干也能吃,泡水清热去火,不过沈朝盈懒得晒,便拢起来一丢。
才将垃圾堆在门外桶里,抬眼碰见了熟人,沈朝盈一愣,自然笑着招呼:“邱郎君。”
她并不认识林娘子,也“不知道”邱书吏定亲的消息,所以眼下便微笑着站在那儿。
若非林家人催着他们俩吃过饭吃去逛一逛,又若非林娘子提出想在他所生活的长寿坊逛逛,又若非林娘子听说过沈记糖水的名声一直不得机会,今日路过非要进店试试……总之,邱书吏想,为了避免尴尬,他大约这辈子都不会在踏进沈记一步了。
可眼下便是这么个尴尬的场景。
他一面埋怨自己怎么偏往这条街上走,一面有些无措的与沈朝盈打招呼。
“郎君跟娘子进来坐吧。”沈朝盈是大方人,只口不提,只口不问。
邱书吏松一口气,却又更惊讶地看着店里那道熟悉的身影。
小崔大人?怎么会在这儿?
难道……很快他看见了扎堆孩子中的崔小郎君,恍然大悟。
原来小崔大人是为了陪小郎君,那便再正常不过了。
“邱郎,怎么了?”林娘子疑惑地看过去。
“无碍,那位是长安令崔大人,我上前问安,三娘先看想吃些什么吧。”邱书吏回过神来,温声道。
林娘子也看见了崔瑄,被其姿容气度所撼,失神一瞬,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点点头。
邱书吏上前与长官打招呼,崔瑄抬头看见他有些意外,但也点了点头。
长官不欲被人打扰,邱书吏便只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回到林娘子身边。
这时林娘子也已点好了,问他:“郎君看可还要加些什么?”
邱书吏委实不想与沈朝盈打交道,实在是太尴尬了,看也不看,“这样便好。”
沈朝盈体面笑道:“那便不打扰二位了。”
刚刚在门外,自己说想进来尝一尝沈记味道,邱书吏便一改体贴模样,百般推阻,进店之后又一副心虚姿态。
林娘子便是再迟钝,这时候也看出来不对了。
想到店主小娘子那张十七八岁的面庞,桃脸樱唇,秾丽明媚,一切都美得恰到好处,独属于女子的第六感使得林娘子心头警惕起来。
可小娘子坦然未见心虚,只有邱郎不自在,或许是因长官在缘故?
想到平日在自家耶兄面前他也时常腼腆羞涩,林娘子的警惕又放松了。
店主小娘子是美,这样的美人,不应该看上邱郎才是……林娘子脸一红,并非她嫌弃自家郎君,相反,她很满意郎君的温柔体贴,况且邱郎于她有救命恩,二人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
她有自知之明,以自己姿貌不可能吸引崔郎君那样的人,同样,以邱郎才貌也不可能……婚姻讲究的还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邱书吏心思浅,为了不坏人家心情,沈朝盈避嫌地躲去了后厨,给他们上餐的是阿霁。
邱书吏忙谢道:“多谢。”
因邱书吏心不在焉,林娘子虽然觉得糖水好吃,但也没在店里多坐一会。
临走之前,自然又去跟崔瑄打了个招呼。
待他们走出沈记后,邱书吏几乎是长舒了一口气。
林娘子实在忍不住,轻声责备道:“郎君若有事,实在不必瞒着我。”
瞒得住便罢了,只是这人撒谎功夫实在太差!瞧着堵心!
她说完便先行一步,邱书吏怔怔在原地呆了半晌,才急忙追上去,“林娘、林娘!”
第49章 抹茶奶冻碗
崔珣在崔瑄这儿住了小十天, 谢氏才派人来接他回去。
这回崔珣没有抱着宅门前的柱子抹泪了,而是意犹未尽,上了马车犹在叮嘱崔瑄, “阿兄一定要记得啊。”
记得和他的朋友们说一声日后他还会再来的,虽然他下午已经亲口道别过了。
“好,知道了。”
马车笃笃地走出巷子,瞧不见影儿了, 崔瑄才转身回了内院。
然而第一眼就看见书桌上大剌剌盖着本册子, 拿起来一看,是崔珣的书。
若是平日习字册子便罢了, 却是先生授课惯常用的那一本,其上有崔瑄少时笔迹、崔珣笔迹,还有西席先生唐老先生平日的讲义, 换了新书,崔珣怕是用不惯。
崔瑄拿着《论语》吩咐:“将这书送——罢了, 备马, 我亲去一趟。”
也是许久没回去了。
他换下纱衫,穿正经袍子。
府里有久病初愈病人, 阿青又开库房挑了一箱的温补的药材才出门。
七月流火,到底没有之前那般炎热了。
天气好,清气爽朗,崔瑄改坐马车为骑马。
雪青马上, 二十出头青年, 身着藤紫色袍子,头戴玉冠, 目若远山,面比玉冠还白。
夏日时四处走动晒黑的肤色已经养回来了, 整个人透着一股沉静温和。
酉时的坊间很热闹,道路两旁尽是琳琅市肆摊贩。
长安城内多的是宝马香车,只是寻常骑马人要么一脸疾色,嘴里长吁短叹,身体低俯,众人还未看清就被斥退,无不惶惶然;要么似侠者冰冷、似纨绔狂肆,众人避退还来不及。
总之崔瑄这样坐姿端正,不疾不徐,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雅隽的有,但极少。
换了那身常穿的官袍,这些百姓一下都没认出他来,只以为是哪个门第世家公子——毕竟寻常百姓见了父母官,哪里敢直视呢,认不出脸很正常。
莫说年轻小娘子了,上了些岁数的婶子们更加看得目不转睛。
晃神的功夫,郎君就已经走远了,有小娘子发出失望的轻呼。
沈朝盈听见有热闹,第一时间探出头,还是只来得及看见一条马尾巴。
那样雪白地甩着,像条又大又长的扫帚。
她一下就想起来小时候蹲点看还珠格格,小燕子取马尾做琴弦,那一顿杂技耍得好啊……当时嫌弃年年暑假重播,现在再也看不到了,可惜。
没看见俊俏郎君,倒灌了一脑子言情剧,沈朝盈遗憾地嘱咐阿福:“我去买几斤茶叶来,做豆糕的茶粉没了。”
——
崔瑄回到国公府时,正院已经用过暮食了,即便他说了不饿,一会回去再吃也行,谢氏仍旧坚持让小厨房煮了汤饼。
是老鸭汤索饼,秋夏交际的鸭子很好,滋补润燥,正院的暮食主菜就是冬瓜鸭汤。
炖久的鸭汤飘着一层清亮的肥油,老鸭软烂腴美,崔瑄挟了一大筷小菜才将腻味压下去。
他不常在府里,厨房的口味都是照着母亲和阿珣的来,一时忘了改,却没必要这时候再折腾。
好歹将这碗带着拳拳母爱的热烫汤饼给吃光了,最后一口汤下肚,赶紧又剥了个橘子解腻。
酸甜的橘汁溢开,清新之味拯救了崔瑄的味觉。
才七月初就有橘子了?崔瑄吃完才想起来看一眼,那碟黄澄澄的橘子,半个巴掌大都没有,是洪州御供的品种。
“圣人赏赐的夏礼,正院分得一些,今日阿珣回来吃了不少。”
既说到崔珣,谢氏顺道问起崔瑄他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
虽然晚饭时听崔珣说了一些,但他人小鬼大,还知道捡着自个乖巧事迹说,像怒斥纨绔子这样有些冲动失礼的,却是嘴巴闭得很紧。
仆妇们都笑做一团,谢氏也失笑:“人小鬼大,又叫他得意了。”
崔瑄也微笑。
忽然廊下听得崔珣院里的秋水慌慌张张的声音:“夫人,小郎君沐浴过有些不适,方才喝了热牛乳歇下了,谁知半刻钟后腹痛不止!”
谢氏立马起身,一面快步往外走,一面盘问,“怎么回事?回去以后吃了什么?快请大夫!”
“已经着人去请郎中了。”秋水禀道,“什么也没吃,两刻钟以前沐的浴,饮了牛乳就歇下了。”
崔瑄也皱眉,不放心地跟了过去。
进了院子,崔珣身边的一众婢子皆惶惶然守在房中。
见两位主子进来,另一位贴身伺候崔珣的婢子香云压低声音道:“方才吐了两回,腹中已经空了,第二回只吐些胆水,没发热。”
“就只是腹痛?”谢氏皱眉。
香云叹气:“这样瞧着倒像是先前吃了冰饮闹肚子那回。”
她小心看了一眼崔瑄那,还记得上回因其挨罚的经历,不敢靠近。
不过崔瑄耳力好,也听见了这话。
谢氏眉毛拧得更紧,狐疑道,“你们没给吃冰吧?”
但凡涉及到两位小主子,自家主母便严厉起来了,被冷冷的眼风扫过,众人忙道“不敢”。
谢氏快走两步,坐去榻边看崔珣。
崔珣蜷在榻上,小脸煞白,手脚发冷,谢氏心疼又焦急,伸手握住了崔珣的小手,柔声道,“阿珣,还很疼吗?”
崔珣睁开眼,泪眼朦胧,其实他现下已没有刚刚那么疼了,但被亲长关心,还是委屈地瘪瘪嘴:“疼……”
又看到一边的崔瑄,开口却是:“阿兄?你,你说了吗?”
说什么?
旁人都是一脸的不解,崔瑄答道:“今日太晚了,明日。”
崔珣痛得哼哼唧唧,还要撅嘴。
崔瑄都无奈了,却想起另一种可能:“你下午在沈记吃什么了?”
崔珣正心虚着,他哪壶不开提哪壶,顿时不作娇了,紧闭嘴巴,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滚落,浸湿凉席,看着好不可怜。
可是谢氏也从话中听出了苗头,顿时大伙都盯着他。
见装疼混不过去了,崔珣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阿娘……”
谢氏气得拍一下他被子,“竟这般贪吃!没人看着你就……真是!”
恰巧郎中来了,谢氏再气也抵不过担心,先让郎中诊治。
崔瑄温言宽慰母亲:“或许是天热,脾胃失调,阿珣近年来身体养得不错,应当无碍。”
谢氏明显没听进去,点点头,又担心道:“听你说,阿珣这些日子常去那沈记?那群人底细可都清楚?还有那沈记的店主,商人重利,会不会……”
崔瑄听了暗道不好。
母亲若是警惕起来,怕真会叫人去查那几个,阿珣朋友不多,惹得人家反感,没必要。
还有沈记,店主小娘子聪慧机敏,这事儿也与她无关。
他便帮着解释了几句,“那几户都是坊间市民,平头百姓,一条巷子里住着,没坏心眼的。”
“沈记我常去,知根知底,店主人信得过。”
谢氏不过是随口一说,哪知惹得他这般郑重,她最头大的就是长子这副郑重其事模样,她年轻时活泼,他爹风流,也不知随了哪个。
连连摆手道:“行了,行了。”
这时大夫也把完脉了,一脸的神色凝重,崔瑄迎了过去,“还是先听郎中怎么说吧。”
郎中是老熟人了,谢氏信得过。
郎中皱眉道,“小郎君未有受凉征兆,似是食物相克,夜里都吃了些什么?”
仆婢忙一一回了,自打下午回来以后,道睡前。
郎中听到进了牛乳,顿时摇头:“难怪了。”
“这……牛乳?”香云闻所未闻。
“小郎君食了不少橘子,橘子性酸与牛乳同食,容易导致消化不适之症,腹胀、腹痛是正常的,日后避免便是了。”
谢氏松了一口气同时,也难免自责,“都是怪我疏忽了。”
崔瑄则想了想,问道:“那与酸橙、柿一类的果蔬是否也一样?”
郎中点点头:“这正是小老将提醒的。”
来都来了,郎君还是开了剂补脾益气的方子,反正吃着没什么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