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话这人心存了不屑,说话便刺耳。谢氏本就与她关系一般,碍于家族面子邀请罢了。
谢氏看了她一眼,微笑不变,“这时节上哪给咱们寻兰草去?春兰色白而洁净,秋菊色黄而荣曜,想来厨婢是以颜色唬人罢了。”
朱樱暗道沈记小娘子当真是救了场,也幸好这道点心是最先上的,她还记得首末,便将《九歌》那一副说辞搬了出来。
先前发问的那夫人拊掌笑赞:“极雅名字!确实贴切,合情合景。妙极!”又转首对谢氏道,“你这婢子很是知情识趣。”
谢氏也不谦虚,赞许地看了朱樱一眼。
她刚刚已经尝过这两道糕点了,对口味放下心来的同时心里也清楚,朱樱不通诗书,这些说辞恐怕是沈记小娘子嘱咐的。
心里便更满意了几分。
湖上有丝竹弦乐清音传来,配着湖面雾气,如仙乐袅袅,众人听曲同时,第二波点心也上来,酒水也从香甜的牛乳茶换成了应景的菊花茶,香气淡雅,可无论是哪位夫人都没先动那茶水,而是看向了颜色艳丽的玫瑰圆子。
“底下雪耳羹倒是常见,这上头又是什么?似乎有玫瑰香气。”还是方才发问的那夫人,她姓宁,是谢氏闺中密友,平日爱自己钻研厨艺,看见新奇东西便忍不住问。
“是江米粉与玫瑰汁子搓成的圆子。”
“漂亮精致,嗯,味儿不错!”宁氏叹道,“这样点心从前却没在你们府上见过,阿蕙换了庖厨不成?”
“怎么换了你还要挖墙脚不成?”谢氏回以玩笑。
另一道则是焦糖炖奶,浓郁香甜,嫩如蛋羹,虽没有花俏的外表,却很受几位嗜甜夫人们的欢迎。
服侍的婢子们也很稀奇,原本只做餐前垫酒的点心,撤下来的盘中竟然几乎没有剩余!
沧浪亭中亦有夫人笑称“饱腹”,道,“这就叫我们吃饱了,好狡猾的心思,莫不是待会儿有什么山珍海味,不舍得我们多吃了你的?”
这自然是打趣说法,谢氏不禁笑骂:“你说说,谢家什么短缺了你,还要来我这儿讨食!”
这是谢二嫂,在座诸人若论关系亲疏,自是她与谢氏最为亲近,可以随意玩笑。
玩笑间,最后一道狮蛮栗糕也呈了上来。
有个跟着母亲来的小娘子先赞道:“真好看!”小娘子约莫五六岁,正是喜欢点心不爱饭食的年纪。
待众人看清那栗糕上头栩栩如生的五色狮蛮时,宁氏不禁哎呀一声——
“这点心当真好看,这是狮子,那是老虎,威风得紧!别的上头还有兔子,狗儿、狸奴,又憨态可掬,做这点心的厨婢真是个巧手!”
味道也好,底下的栗泥拿去冰镇了,入口冰凉顺滑,一抿化开,又有蜂蜜的甜、酥油的香,配最后这道花茶解腻刚刚好。
没人舍得叫这样好看又好吃的点心浪费,结果栗子跟米糕充饥,刚刚还假意叫饱的几人这下是真的快饱了,甚至谢氏自个儿都没什么心思理会正席那些酒菜,不过也不出错就收是了
宴散后,其余人都走了,只有宁氏与谢家二嫂仍在与她寒暄,一人挽着她一边胳膊,热切邀请:“阿蕙啊,明日我再登门拜访,你可得再做那道栗糕招待我。”
谢氏笑着啐她一下,只道:“明日我得去青龙寺还愿,没人招待你。”
宁氏遗憾不已。
谢二嫂则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妹,你也知道,阿曜媳妇刚有了身子,正是什么都吃不下的时候,你可能忍痛割爱?放心,过几月我定将人还给你。”
这是正经事,谢氏想了想,“二嫂,不是我不舍得,做点心那小娘子压根就不是我府上厨婢,你要问,便自己问她,不过她多半不愿的。”
毕竟昨日她已经邀过人家,被拒绝了。
谢氏说完便叹气,这样的灵慧人才,怎么就不能是她的人呢?真是可惜。
谢二嫂听她这么说,也只好罢了。
二人告辞以后,谢氏才得空见了沈朝盈,一见便热情让人坐下,笑道,“沈小娘子手艺真好,我们都吃撑了。”
并不知晓前面情况的沈朝盈只当她这句话是客套,也笑了,“儿才是吃撑了。贵府伙食这样好,儿若来此帮厨,怕是不出三月就要吃得肥圆。”
仆妇们都笑起来。
谢氏心意一动:“你要来,一定不亏待了你。”
沈朝盈状作遗憾地摇摇头,“不了,不了,儿还未婚嫁呢,还是先套牢个俊秀郎君,再吃成肥圆比较好。”
众人笑得更欢了,谢氏也连连失笑摇头。
这小娘子,接连被拒两次,谢氏竟然也生不起气,反倒觉得像对方这样真性情也好,肆意潇洒,何苦拘在四方的天地里呢?难道这些年自己快活过?
谢氏幽幽地叹一口气。
沈朝盈并不知道这位美妇人为何忽然消沉了下来,但想来也不可能是因为自己,便安静作陪。
看着窗外沉静天色,谢氏反应过来,又微笑道:“今天耽误你一天了,我叫车夫送你回去。对了,瞧你也是个吃主儿,昨儿别人给我送来几篓子螃蟹,你若喜欢,便拿些走罢。”
沈朝盈行个礼,随萱草出去了。
依旧是从来时那条路回去,经过抄手游廊,远远地瞧见一个穿蜀锦袍子的青年迎面过来,身旁的萱草似是蹙了下眉,很快侧身让行,“三郎。”
原来是崔瑄弟弟,沈朝盈也跟着行礼。
崔三郎约莫十七八岁,沈朝盈没有细看,只感受到对方目光扫过她二人,似乎在她手里的螃蟹篓子上停了一下,而后含笑道:“这位是母亲客人?”
萱草回道:“是请来操办宴席的庖厨。”
崔三郎颔首微笑:“辛苦小娘子。”
这位可真是个和气人,沈朝盈这才抬起头来,目光只礼貌地落在他下半张脸,回以一笑,“郎君客气了。”
之后没再生什么枝节,待上了马车,打开萱草塞给她的荷包看了一眼,呵……肃国公府真是,够家大业大。
看来谢氏的确对今日满意得紧,不枉她昨晚熬夜改方子到四更天了。
沈朝盈面不改色将荷包收好,过了一会儿,又惊讶于自己竟然已经能做到面对五十两的银票还这么淡定,真是淡泊啊。
没准还真有那么一天,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
关于沈朝盈今日份的奇遇,阿翘先是惊呼:“怪不得昨日看她们眼熟!”
随后立马抛开那些杂七杂八的,关心起螃蟹来,“小娘子打算怎么吃?”
沈朝盈并不很擅长做菜,于螃蟹只吃过香辣、清蒸跟肉蟹煲。
与阿福一说,趁着这会子螃蟹都还鲜活,赶紧洗涮了五花大绑上锅旺火蒸,阿福又做了一道酒楼里的下酒菜,蟹酿橙。
大伙闻着香味期待不已,这可是打南边运来的大闸蟹,稀罕!正宗!鲜甜!
这会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是以崔瑄进来的时候,扒螃蟹扒得正欢的众人俱都一愣,忘记打烊了呀。
第64章 幽怨的风月
眼见着人家打烊了, 崔瑄也不好意思打扰,便要离开,然而却被沈朝盈异常热情地留下来, 要他一定尝尝这螃蟹。
沈朝盈双目含笑,期待地看着他,“这是南方的湖蟹,这时正顶盖肥, 蟹味儿浓, 膏满糊嘴,香极不苦!小崔大人尝尝吧。”
崔瑄有些奇怪, 今日沈小娘子似乎格外殷勤。
沈朝盈自然是看在那五十两银票的面子上,这螃蟹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另外,她还带了点恶趣味, 想看看这位风度翩然从容优雅的绯袍高官扒螃蟹是什么样子。
见她们没用拆蟹器具,崔瑄无从下手, 是以在对方一再邀请下还是拒绝了, “多谢好意,还是不打扰了。”
沈朝盈颇为遗憾。
不过临走还是被塞了一盒糕点, 据说是不会上新的品种。
回到府,在书房看了会子书,不多久有倦感袭来,沐浴之后, 又不那么困了, 反倒腹中有些饥饿。
崔瑄将目光落在那盒点心上,罢了, 这时辰就别再折腾厨房了,吃些糕点垫垫罢。
拆开外层盒子, 露出里面点心,竟然不是寻常小小一枚的模样,足有他两个巴掌那么大,分上下两层,底下是棕黄色栗泥,顶上是五色米糕,因为放得久了,微微有些塌。
对着这样“巨物”,崔瑄又有些无从下手了。
好在眼下屋里只有他一人,取了柄勺子来,浅浅地挖上一勺,栗泥细腻,酥油腴美,顶上的米糕松软,带着嚼劲儿,无论色还是味上,都是道极费心思的糕点。
崔瑄又想起沈朝盈灼灼眼神,莫非——小娘子家心思浅,什么都写在脸上,呵。
崔瑄垂下眼,继续深挖了一勺栗糕。
明明与方才一样的味道,如今他却觉得,似乎有些太甜了……
原本打算只垫垫肚子的崔瑄竟然将一整份栗糕吃了个彻底,只好重新洗漱。
同一时刻,沈记四人也吃上了这道极费心思的狮蛮栗糕。
众人给阿霁唱过小娘子编的生辰歌,又守着她许了愿,这才吹了一旁的蜡烛,切食桌案中间足有阿福脸那么大的栗糕。
沈朝盈要知道崔瑄表面宠辱不惊实则脑补了多少之后,一定忍不住当面来一句:“兄弟,你想多了。”
那栗糕是在她得知今日是阿霁生辰以后不小心做出来的失败品,口味太甜了,又不想浪费,顺带的罢了。
沈朝盈自诩坦荡,除了偶尔犯犯花痴,但她对每一个长得好看的都宽待,这是作为颜控的自我修养,绝不会厚此薄彼——好吧,格外好看的格外宽待。
这栗糕便算是沈朝盈送给阿霁第一份生辰礼,第二份嘛——
“来,阿霁收好。”她转手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红封。
来不及备礼,那就用真金白银砸死对方!
阿霁不用拆开,一摸就摸出来了,那是一整块五两的银锭子!
“这,这……”“你快收着,日后等咱们发迹了,可不止这些。”沈朝盈笑眯眯地画饼。
阿翘受她影响,俨然也成了个小财迷,眼带羡慕地看着那红封:“小娘子待阿霁真好。”
沈朝盈点一下她额头,磨牙道:“我对你们谁不好。”
阿霁听了,看一眼沈朝盈,便收下了,嘴角含着羞怯笑意。
阿翘这时也掏出自个准备了许久的生辰礼来,是一双厚实的,外皮内绒的,缝线有些笨拙歪扭的手套。
“过冬啦!阿霁磨豆子带上我缝的手罩子,不冷,也不磨手。”阿翘嘿嘿笑着,“我针线不够好,但不影响用。”
阿霁显然也没想到,一向天真烂漫的阿翘竟然送的是这样实用性的礼物,双手接了过来,一面觉得好笑,却从这些歪歪扭扭的针脚上想到她挑灯缝制的情景,一面感动,眼里蓄起水汽。
“不准哭!”除阿福外二人瞬时异口同声,又把她给逗笑了。
阿福一脸不情愿地被拉着唱生日歌,人高马大和她们挤在一张食案边,十分格格不入,但竟然也从裤袋里掏出了个小玩意,搁在桌上。
“提前不知,仓促了些,下次再给你雕个细的。”
入目赫然是一根红绳,上边坠着一个拇指大的木雕,雕成老鼠的模样,正是阿霁的属相。
阿霁惊喜万分,道了谢,当下就挂到脖子上去了。
阿翘亦是惊讶:“平日瞧着不吭声,没想到竟有这等手艺!”
沈朝盈笑道:“这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阿福瞥她一眼,沈朝盈捧完了顺杆子往上爬:“你这门手艺不用便生疏了,后院还有不少木料,你没事雕些瓜儿果儿摆在店里也好。”
“有事。”
阿福虽嘴上这般说,第二天沈朝盈还是在院中看见他利用饭后空闲雕木头,地上已经堆了一堆木屑花。
“这些莫丢了浪费,还能用来引火。”在阿福一言难尽的目光中,沈朝盈觉得自己可真是太勤俭持家了。
话说崔瑄昨日在沈记碰见主仆四人围着一桌螃蟹扒得香,今日抽空回了趟国公府,哄哄因操心他而置气的母亲,没想到又在餐桌上见着了螃蟹。
还有道格外眼熟的糕点。
昨日走前,沈朝盈将那道狮蛮栗糕的做法教给了厨娘,今日小厨房便做了。
崔瑄挪开眼,若无其事地笑道:“这糕样式新奇。”
谢氏不知他昨夜提前吃过了,笑道:“说来还是拜你的缘分。”
“这是怎么说?”崔瑄已经有了猜想,无非是前日母亲置气走后又去了沈记店里,得小娘子招待。
不过他只猜中了一半,关于后半截,谢氏这会才补上了。
崔瑄愣一下,这栗糕——原来如此么。
并非他想那样。
鼻尖是栗糕难以忽视的香甜气,崔瑄心里有些怪异,还没来得及分辨是失落还是松口气,耳畔又再度传来母亲的声音:“昨日这道栗糕最佳,不少人后来都向我打听方子,我没说。到底是沈记店主的主意,人家热心肠,没道理出卖人家。”
想到对方含笑说“做来麻烦,不会上菜单子,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崔瑄抿唇沉吟。
“阿瑄?阿瑄?”
回过神,谢氏皱眉略带担忧地看向他,“可是身子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