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瑄摇摇头,“无妨,许是昨夜没歇好,有些困倦。”
“你看看你,我便说你太忙了,同阿曜一般入崇文馆不好么?”谢氏瞪他,又因为心疼,不忍将语气放得太重。
没等他回答,谢氏又道,“沈小娘子写了安神助眠的茶方给我,待会你也抄一份回去。”
崔瑄点头,“是我不好,劳您操心了。”
谢氏忍不住再瞪,“你若是真知错,快别再叫我操心成家的事!”
“阿曜比你还小两岁余,这都第二胎了。我也没旁的要求,家世门第相当,小娘子性子与你相和就好,你不让家里操心,自个儿总得上上心啊……”
成家。
崔瑄忽然抬眼,对上母亲有些嫌弃又有些幽怨的目光,顿了顿,又垂下眼,到底没问出那句“若门庭不相当”,罢了。
风月事,最忌讳一时冲动。
崔瑄夹了一枚栗糕,送入嘴里,感受其在舌尖慢慢化开的甜意。似乎又没昨晚那么甜了。
清晨起来,阿霁收到了最后一件礼。
从后院门缝里塞进来的,薄薄的,一个信封。
拆开,一行不甚好看的字迹,阿霁不识字,请小娘子看完,念给她听。
沈朝盈看了也是有些惊讶,打开信封里面夹层,果然有枚碎银:“上头说这是宁大郎上月的工钱,除了二百文吃喝用度其余全在这了。还说每月都送来给你攒着,要替你赎身呢。”嗬!
从门缝里塞进来,也许是笃定阿霁不会收。
阿霁蓦然红了脸,夺了那银子就要往外丢,“呸!谁要他,他——罢了,我先收着,等到时见到再还回去。”
阿霁颓然松了力气。
沈朝盈摇摇头,将信也一并递给她,啧啧着走开了。
现在的年轻小郎君啊。
晚间阿霁捏着那信,不禁想,宁大什么时候会认字的?许是托旁人帮他写的。若信上说的当真,他果真这般情深意重,那当初为何不露面呢?
阿霁并不缺这碎银二两,她虽然来得晚,可她会攒钱,小银匣比阿翘的满多了,加上昨日沈朝盈给她的五两,少说也有十两。
但她不忍心丢出去,打铁匠辛苦,她得找机会将银子还回去,再告诉他,当初签卖身契是被迫没错,可她这会一点儿也不想赎身。
宁小山却一连几天没露面,阿霁忍不住望向铁匠铺的方向,这时候才发觉离得并不近,站在门口只能听见从里面传来的叮叮当当的声响,却看不清是谁在上工。
难道要她找上门去?
沈朝盈不赞同地摇摇头。
那天宁小山身边的几个伙计都贼眉鼠眼的,看着不像好人,阿霁一个小姑娘过去,万一被欺负了怎么办?
阿霁将目光看向阿福。
阿福没意见,无可无不可。
沈朝盈叹口气:“这会子送上门还去,难免被旁人看见,你也看见了,那群人爱贪小便宜,这银子最后还能剩下多少……”
阿霁抿抿唇,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妥,那怎么办?
阿霁用一双水亮的眸子直愣愣看着她。
沈朝盈叹口气,真是恨铁不成钢。拍拍她肩膀:“他缺钱没法子自会来找你,人都是为己的。莫将男人的一点小恩小惠放心上,你越牵挂,越是他们想看到的。阿霁啊,且沉住气些,这样才能拿捏主动权。”
阿福听不下去,径直走了。
门内还隐隐传来沈朝盈教育阿霁“如何拿捏主动权”。
崔瑄放下要推门的手,耳边犹回响着小娘子语重心长的调子“沉住气”……又想起初见,公堂之上,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情状,一口一个“宣郎”。
崔瑄拧着眉,转身走了。
第65章 青砖小烤炉
过完了重阳节, 秋意便迅猛了起来。
沈朝盈早晨起来,往院子里一坐,剥两个煮鸡子配豆浆当朝食, 享受着开门前的片刻宁静。
民居的夯土墙没有高门大宅那么高的砖瓦,仰头可以看见很高很高的湛蓝天色,一大片云絮缓缓移动着。邻居家柿树的叶子落尽了,麻雀啁啁啾啾停在上边啄着柿子, 秋天的阳光从东面洒下来, 醇厚柔润,一点儿也不晃。
这时候她又觉得民居小土屋也不错了, 至少在肃国公府那样的宅子里甚少能欣赏到这样散漫悠闲的景致。
在这样沉静、从容、温和的清晨,沈朝盈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了十分的秋意。冷一分萧瑟,暖一分则和煦。
闭上眼是带着桂花香的微冷空气, 掺杂着腊肉味,刚刚那片朵大绵软的白云还在脑海中晃悠, 叫她想起云朵舒芙蕾的蓬松。
西式甜点啊——
沈朝盈半眯着眼打量着院子的西南角落, 那是个阴凉地儿,眼下堆了些梯架一类的杂具。
阿福是个聪明小伙, 兼之年轻时在木匠泥瓦匠那儿都做过学徒,沈朝盈拿炭笔画了草图,又比比划划地讲了下功能,不过三天, 院子里就砌起了一个圆咕隆咚的砖炉。
砖可贵了, 阿翘肉疼:“人都没住上青砖房哩。”
但当沈朝盈烤出来第一炉蛋糕时,她又吃得最欢的那个。
“好吃吗?”沈朝盈只尝了一块就不吃了, 烤炉做出来了,她得赶紧研究研究掌握好火候, 后续才能开发更多的甜品。
“好吃,真好吃。”阿翘连连点头,阿霁也跟着点头,她就没吃过这么软的糕点,还不怎么掉渣!
其实也就是普通的戚风蛋糕,涂了一层酥油罢了。
“等会儿还有旁的更好吃,先别把肚子填饱了。”沈朝盈叮嘱。
阿翘摇头,坚定甚至有些遗憾地道:“小娘子,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了。”
“没出息。”沈朝盈笑骂,可还是很受用地翘起嘴角,手下打发蛋清的动作都更卖力了些。
后世有拿矿泉水瓶子摇晃打发奶油的办法,通过急剧的摇晃撞击让奶油接触大量空气膨胀,这辈子经常用到的抨酥法原理也是如此,沈朝盈举一反三,思索用抨酥法打发蛋清是否也能得到蛋白霜?试了一下,真的成了,做出来戚风蛋糕。
眼下她要做手指饼干。
原料只要用到鸡蛋、糖跟面粉就行了,蛋白蛋黄分开打发,她与阿福一人占了食案一边,终于在胳膊快要断时成功了,再将两者切拌到一起,筛入面粉,切拌成细腻、浓稠的浅黄色面糊。
布袋剪开个小口子,安上铁制裱花嘴,将面糊挤成长条送进烤炉。
不一会儿,院子里又全都是烤饼干特有的甜蛋奶香,阿翘在厨房待不了多久就要走过来围着烤炉转来转去,使劲抽动着鼻子,“小娘子,好了没?”
“好了,好了。”
手指饼干最出名的吃法是做提拉米苏饼底,一勺子舀到底,既有可可粉的醇香,又有奶油绵密,底下手指饼干蘸满了咖啡液,微苦解腻。
有些甜品店为了节省成本会将手指饼干换成戚风蛋糕胚,还是那种粗糙口感,一点也不走心的蛋糕胚,这是对提拉米苏的侮辱。
阿翘肚子已经被奶油蛋糕给占满了,刚刚直喊着撑,这会子又一根接一根,“咯嚓咯嚓”嚼起来。
被沈朝盈拿她先前的话来笑话,扭捏起来:“这小饼又不占胃!”
“饼干一个胃,蛋糕一个胃,待会暮食有鱼汤,那又是另一个胃。”
沈朝盈嗤笑,哪个妹子没放过这类豪言壮语?饭是饭,零食单独占个胃,至于奶茶嘛,那更是溜溜缝了。
刚出炉的手指饼干是外酥里韧的,不是很甜,放冷后变硬,更加酥脆。可以当闲趣小零食,就算没有咖啡,蘸牛乳、酸奶吃也都不错,或是挤成精致些的形状,小小一个,作为贵女们的下午茶点心。
沈朝盈找人定制了一批雅致的包装盒,巴掌长宽,大约能放二十来根饼干进去,在封口处贴一圈纸签子密封,摆在柜台前零售。
这样一盒饼干,要卖四十文,折合都要两文钱一根饼了。
买不起的压根不会考虑,两文钱,可以买两张炊饼,或是一张胡饼,他们可不傻。
买得起的便不觉得有什么。
沈朝盈正嘱咐一位顾客:“趁早吃完,吃不完也再封起来,回头湿气侵了变软,便不好吃了。”
那客人笑着摇头:“这么点小饼,我们家孩子多,半天不要就能吃完。”
话才说完,两个小娘子就拆开一盒,等结账的功夫,一人拿了一根含在嘴里。
这时一年轻娘子带孩子经过,小孩四五岁,扎两个羊角辫,捧着一竹筒牛乳喝得皱眉,路过她们店,指着两个小娘子手里的饼干,“阿娘,要!”
“要什么!”年轻娘子轻斥,“快把牛乳喝完了。”
小孩扁扁嘴,不依,“难喝。”
眼见着就要在门口哭闹起来,沈朝盈送了一根饼干哄那小娃娃:“给小郎君拿着吃吧。”抬头又冲那娘子笑道,“娘子也尝尝吧?”
那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过去,轻咬一口,面露惊讶,“好香脆的糕饼!”
“这怎么卖?”
“四十文一盒。”
那娘子犹豫地缩回了手,沈朝盈见状笑道,“这饼配牛乳最好,早上煮开牛乳,把饼干泡进去,外边软,里边脆,这样牛乳也不膻,孩子们都爱吃。”
娘子看一眼小娃娃手里的牛乳,有些意动。
“您再看这盒子,多漂亮秀气,日后往里头放些针头线脑的岂不好?”
那娘子被她这话彻底给打动,“行!来两盒。”
沈朝盈推销的本事是经过阿福认可的。
对于那些瞧着捉襟见肘又想满足口腹之欲的馋鬼,她推荐对方来上一块最质朴的戚风蛋糕尝尝味儿,又便宜,又能饱腹。对于全妆出行又没法在外补妆,唯恐吃喝污了口脂的年轻娘子们,她会推荐拇指大小的小饼干,或是薄脆饼干,轻盈入口,吃起来没有负担。
而对于罗娘子这样口味刁钻的客人,沈朝盈将刚刚烤出来的蛋挞给端了上来。
“买卖越发好了,好生热闹。我看看新上了什么?”罗娘子笑着走进来。
宁博士今日休沐,陪着自家娘子一起来的,一刻不离地扶着对方坐下,处处小心体贴。
沈朝盈想不到她挺着个大肚子竟然还出来,赶忙让阿霁去后院拿了几个软垫子过来,一面笑道:“还是那几样,不过有道点心我想着娘子应当会喜欢。”
说话时眼梢扫过这位太学博士,这位身上熏香味道很特别,不常见,瞧着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白皮净面,平眉长眼,是她在这坊里难得见过与崔瑄一样唇色偏粉偏红的类型,不过他的唇形要更薄些,像崔瑄的便刚刚好,厚一分则淳朴,薄一分又显得有些上挑的眉眼凌厉。
思绪一飘,沈朝盈想到上辈子看的那些杂七杂八的面相学杂书,据说薄唇男子多薄情啊。
想到之前的事,沈朝盈垂下眼,学问嘛倒是很好,人品嘛……
这是二人初次见面,宁博士只进门时在罗娘子的介绍下与沈朝盈互相见了礼,之后倒是很乖觉的没有到处看,眼神中也没露多于表情。
也许是洗心革面了,也许是不吃窝边草,也许是看不上她,沈朝盈在心里“嗤”地笑了,信浪子回头,不如信涂娘子家的阿花有朝一日开口说话。
阿霁拿来了软枕,也将蛋挞给呈了上来。
“这点心澄黄澄黄,上头有些乌斑,倒像是轮月亮,叫什么?”
沈朝盈笑呵呵地:“蛋挞,新花样子罢了,里头还是那几样,鸡蛋跟牛乳。”
“行吧。”罗娘子收起对她朴素的命名方式的嫌弃,咬下一小口,一边对宁博士道,“你也尝尝,味道是很不错,上回给你留的那雪月团便是她家的。”
宁博士依言拿起一块。
没有锡纸托,用的是厚厚几层折成塔形的油纸,外皮酥脆,内里软嫩,顶上烤的微焦,放凉了有一层糯感,碰到塔心则是还有些烫口的温度。
宁博士吃得慢条斯理,含笑点头:“跟着你,向来不会错。”
罗娘子娇嗔地看他一眼,随后不好意思地冲沈朝盈一笑,“他这人满口胡话。”
沈朝盈正色,跟着附和:“哪有。”
光是没涂抹奶油的戚风蛋糕就已经够受欢迎的了,更别说香味儿能顶戚风八倍的蛋挞了,沈朝盈又研究焦糖蛋挞,更香甜,接着研究如何往蛋挞里塞上些水果,做得更花哨些,可惜口味融合得不好,这时候她又怀念起春夏来,那时候多少新鲜水果啊,她吃过樱桃蛋挞,一直念念不忘。
不过即便是“基础款”,大家也足够买帐了。可能对她来说司空见惯,但对当朝百姓来说,西式点心口味不一定比中点好,但新奇程度远超。
人都喜欢新鲜事物,即便先前拥有的再好,也挡不住三心二意。
罗娘子并不每天都出来转悠,过了几天,店里来了位生脸娘子,十八九岁年纪,梳妇人头,打扮得珠光宝气,身边却只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婢跟着。
“听说你们这儿有样蛋挞点心做得很好?”
沈朝盈笑脸招呼:“是小店,娘子请里边坐吧。”
那娘子随意“嗯”了声,拣了张食案坐下,扭头打量起店里来。
沈朝盈点单时与对方挨得近,有些不对劲的熟悉感一闪而过,却没抓住。
看这位面容,确确实实又是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