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小婢小厮们叽叽喳喳,店里一下安静下来,连烛芯燃烧的毕剥声都清晰可闻。
一面沿着红纸上线条剪开,一面想着这么晚了,似乎没见崔三郎的车马离开?对方今夜应该住在这儿?
这时门却被人推开。
沈朝盈抬头,“小店已经打烊——”
对上那双有些严肃的桃花眼,沈朝盈顿了顿,啊,我们小崔大人今日格外的清华贵重——
又谁惹他了?好弟弟?啧啧……
脑补着兄弟俩各种面和心不和戏码,呵呵干笑两声:“小崔大人,这么晚啊?”
看来弟弟还是走了啊。
“打烊了?”
对方垂眸笑了笑,这一笑面上冰霜消融,“刚送走三郎,腹中饥饿,见灯亮着便来看看。可惜。”
说着,又留下一句直男亘古不变的“早些歇息”,略一颔首,便转身要走。
“……”沈朝盈默了会儿,到底开口叫住,“那啥——还有两枚小蛋糕,我们自家吃剩下的,郎君不介意便……”
“好。”
沈朝盈看着几乎她一开口便立马顿住脚步的人影,抿下唇,故意的这厮,绝对是故意卖惨。
答都答应了,沈朝盈还是回身将蛋糕端了出来。
刚刚说饿的崔瑄这会又不忙吃了,先抬眼问:“这也是用阿月浑子做的?”
想必是那崔三郎提及。
沈朝盈点点头,顺嘴接道:“可惜,西市上卖这个人不多,零零散散只得了这么些。”
对方这才用羹勺挖了一些,入口细细品味。
沈朝盈默默作陪,无事可做便欣赏对方用餐仪态,不免与下午那位三郎做比较,腹诽着,
如果说三郎是飘飘然林下清风,那这位便是轩轩然瑶台明月。
起初沈朝盈在脑海里端详还觉得两人相似,再见正主,就发觉面貌虽像,神姿体态却迥然不同。
说白了便是一气质美,一骨相美。
还是基因好啊。
也是,贵族本就有优先择偶权,基因筛选可不会骗人。
“很香,甚好。”对方吃完,微笑赞道。
沈朝盈嘴角扯开一个弧度。
眼下她看他哪句话都像孔雀开屏,一时又想未免是自己太敏感了,这不就是食客对庖厨很正常夸赞吗?
然而下一句又叫她怀疑。
“可惜,没能吃上小娘子亲手所做‘鬼口水’。”
这话,听着怎么酸溜溜的?
沈朝盈挑眉,有意道:“这蛋糕也是我‘亲手’所烤。”
呵,果然。
对方闻言,温温然轻笑起来,皎若珠光。
第76章 开胃果蔬脆
“夜黑, 郎君注意脚下。”
眼见着崔瑄走时脸上冰霜已尽消了,沈朝盈自豪得很,果然嘛不高兴就吃甜品好了。
然而当人才出店门, 离了沈朝盈视线,方才还温煦煦的脸色顿冷,吩咐阿青道:“盯着些三郎。”
阿青一面应下:“是,阿郎。”
一面腹诽着, 郎君这收放自如神情, 为了不吓着心仪小娘子真是……咳,他的意思是, 原来郎君也有这么体贴的一面呢。
崔瑄可不管阿青想什么,背手走在前头,身姿端正, 心绪却飘远了……小娘子太聪明,一点点苗头足以叫她猜透。
脑海里一时是她回噎“蛋糕也是我烤”的神气, 一时是三郎表面无意实则试探, 呵……哪个都不叫省心。
崔瑄并不信三郎如面上一般无欲无求,是以让人盯着看他想做什么, 至于沈记的小娘子……他倒不急,对方虽有回避之意,态度却并不坚决,还会踌躇, 那便有得商量。
何况, 想到几次察觉对方盯着他失神赞叹目光,崔瑄忍不住微笑一下, 那笑带着些愉悦跟笃定,看得阿青后背又一阵发渗。
好好的, 郎君笑什么?
这却不是崔瑄刻意放缓神色,若阿青不是个愣头青,知晓男女心事便会明白,人在心仪小娘子面前如何藏得住和颜?即便只是想起一件与对方有关的小事,也会忍不住高兴。何况是对方亦被自己所吸引呢?
崔瑄想到她遗憾得紧模样,仿佛自己也跟着遗憾起来,再开口:“去打听打听何处有卖那阿月浑子的,明日都买了来,送去沈记。”
阿青张了张口,硬着头皮一脸复杂模样:“是,阿郎。”
郎君追小娘子,受累却是他,阿青忍不住怪起多嘴打趣自家郎君的宋郎君来。
真是!没事瞎拉什么郎配,否则不然没这事!
一时又想到阿郎方才一笑欲胜春,与往日形象相去甚远。恰好夜风拂过,阿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得,至少夫人不必担忧郎君是断袖癖了!
为着他此身从此清白了,这阿月浑子,他送得心甘情愿!
崔家人执行力都强,次日,沈记便收着了有后世一蛇皮袋那么多的开心果。
沈朝盈:=口=
“这是?”沈朝盈忽略阿福脸上的一言难尽,笑道。
“阿月浑子。”阿青笑得客气殷勤。
沈朝盈自己也有些一言难尽,昨夜随口感慨一句,对方就巴巴儿送来,还要多明显……偏阿青客套话说的漂亮:“我们郎君多谢昨日小娘子额外招待,打扰小娘子休息了。”
当着店里这么些人的面,沈朝盈也客气道谢,“郎君便是太客气了!这阿月浑子做了吃食,我再借花献佛给贵府送去。”
阿青又觉得,郎君莫不是觉得沈小娘子私下不会收,才叫自己趁时来?
“小娘子手艺,最好不过了。”
其余人看他们俩这样打太极般客客气气的,便也歇了八卦的心思。
送走阿青,阿翘在旁边叹:“崔郎君近来也太客气了些!”从前不也是擦着打烊的边儿来的,且还专门煮饮子给他呢,昨日却不过只是俩吃剩的小蛋糕。
沈朝盈干笑两声,“呵呵,是吗?”
小五看热闹不嫌事大:“若非小娘子拦着阿翘姊姊,咱们也得不了这么多阿月浑子,这下可够吃了。”
沈朝盈:“……”
她这才抽出心神面对这些开心果,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不愧是霸道总裁,财大气粗,我们小崔大人连追妹子都这么……刚直。
此刚直非彼刚直,乃钢铁直男也。
这么多开心果,她是考死普累一下剥核桃剥出血之小厦子,还是转身奴役旁人?
所幸这些干果,好好窖藏保存起来也就是了,不急着吃。
有很多昨日尝过杯子蛋糕的客人见了,蠢蠢欲动,沈朝盈回以一个了然微笑:“客人若不着急,儿下午烤一些出来,届时客人再来看看?”
毕竟要剥要碾,还是挺麻烦的。
她都这么说了,那客人自然笑道:“不着急,不着急。”
沈朝盈寻了把小锤子来,对着外壳一片敲下去,再将果仁都挑出来,这样更快得多。整个下午的时候,烤蛋糕的香气引来了更多的客人。
上午既然在人前那么说了,沈朝盈又把今天掺了开心果碎烤的蜂蜜脆饼、马芬蛋糕各盛了一些出来。
阿霁问:“小娘子要给崔宅送去?”
沈朝盈迟疑一下,“放着吧。”
不知道对方今天来不来,要没来,再让小五送去。
事实证明果然,她的直觉又没错。
沈朝盈端出微笑,“崔郎君。”
崔瑄温声道:“这么晚了,小娘子还未休息。”脸上有淡得几乎难以察觉微笑。
沈朝盈便察觉他也不是时时都笑,毕竟不是三郎那样温和的性子。
他本又有些踌躇面对,下值路上远远瞧见店里还亮着灯,一灯如豆,朦朦胧胧照亮店门前方寸天地,等回过神来,已不由自主拐进了店里。
小娘子绾起头发,未施簪饰与粉黛,面容在灯辉映衬下显得清美朦胧。
常言“灯月之下美人,比白日胜十倍”,崔瑄看见的却不是欺霜赛雪肌肤与桃脸樱唇,而是影绰烛光在她眼中跃动,盈盈点点,带着些张扬的明亮。
是以他忍不住跟着对方笑了笑。
沈朝盈早有准备,只要不对视,就不会被迷惑。
她镇定自若地将准备好的食盒拎了出来,端庄微笑却严肃了语气:“多谢崔郎君大礼,日后千万莫再客气了。”
“不客气。”崔瑄微垂眼帘,低低道,“实则有事相求小娘子,不好贸然开口。”
沈朝盈警惕着,也不被他这副有些疲惫模样再给打动,先问:“什么事?”
腹诽着若是什么逾矩的或不正经话,她正好借此机会严肃拒绝,想来因为脸面,对方亦不会再做纠缠……只是实在难想象这副面皮会说出什么不正经话。
想到这,她睇他一眼,对方眼神半隐在睫羽下,神色莫辨,火光映照得肤如玉色,白得很健康,不似店里常来的另一位俊秀郎君,白中透青,瞧着便虚,咳,许是二人身形也有差异缘故。那位是个瘦弱不禁风的,而崔郎君嘛……
她自猥琐着揣着比较二人,对方却神色认真地说起谢氏近来操劳,食饭无味,提起她店里吃食,只可惜不能再来亲尝,又请她想想有何开胃的小食点心。
沈朝盈顿时羞愧,人家拳拳孝心,我竟然揣测……因着这羞愧,立时便向他点头,“郎君放心吧。”这个开胃,她还是有些研究的。
只见崔瑄遂眉目舒展开来,唇畔又带上了淡淡笑意:“辛苦小娘子,待做好了,某让人来取。”
这样的话题很合适,沈朝盈便顺着问了些忌口之类的。
崔瑄见人放松下来,这才趁热打铁,“对了……今日那些阿月浑子,小娘子可再做了‘鬼口水’?”
见她瞥来,他从容微笑着添了一句解释:“三郎言‘极香极浓’,不知某可有幸尝尝。”
在那大气端庄,世家风范尽显微笑中,沈朝盈压根没听清对方说什么,便恍惚着应下了,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中了美人计。
……可恶!心机!
厨房里,沈朝盈咬下槽牙,到底管住了手没往里头加盐。
在将一碗幽幽绿的糖水吃得干干净净以后,对方继续微笑:“点心一事还劳小娘子费心,夜深了,某便不叨扰了。”
那微笑十分克制,走得也很干脆利落,莫说阿青,连沈朝盈都开始动摇,真不是她想多了?
实则是,打铁要趁热,钓大鱼却得放长线,松弛有度才不会紧绷,就跟朝堂与人辩政事一般。
哄着对方做了“鬼口水”,又埋好日后来取开胃点心一事,今日已经足够了。
对方警惕着,要叫人放松警惕,得谨记过犹不及。
把与人辩证论道那一套用在小娘子身上,崔瑄一点也不含糊。
想起谢氏那样端庄又不失爽利的贵妇,沈朝盈不忍见美人憔悴,是以很认真地琢磨起来。
若对方喜酸还好,夏天腌渍小青梅时,顺便晒了些酸梅干,去了核仁,表皮褐黑微皱,含在嘴里酸溜溜的,吃过一个以后,那一整日只要再想起、再看见,嘴里便止不住生津,因此吃得很慢。怕坏了,她又拿这些与酸橙用蜜渍了,可以用来泡水喝,酸酸甜甜。
除此之外还有酸杏干、酸桃干一类的。
然而口味是会遗传,譬如崔瑄嗜甜,大约便是遗传了谢氏。
吃不了太酸,又要开胃,沈朝盈开始便想着做些冰糖山楂果子吧!
虽然时节不太对,山楂难找,却也无需她操心,有什么想要的直接托人向阿青带话就是,十分豪横。
阿青果然不负她所托,将一篓子又红又圆的山楂拿到了她面前,虽是窖藏的,但保存得很好,一点虫眼也看不见。
沈朝盈在心里给对方的竖起大拇指。
当下熬了糖浆,除了冰糖山楂以外,又做了冰糖橘子冰糖梨,总之店里有的水果都拿来用了,等冻硬了,又请阿青带回去。
“这冰糖果子倒不好久留,剩下的,”沈朝盈看一眼还剩大半框的山楂果,心里又有新想法,她说,“要是不着急,便请小崔大人再等等。”
阿青腹诽,郎君当然不着急了。
不过,阿青一想到这小娘子只是为那丰厚的报酬殷切,牙又没那么酸了。
阿青忙行礼:“不急不急,小娘子先忙自己事便是。”
沈朝盈目送对方退出去,再拿剩下的果子泡温水里洗了,又挨个儿擦干。
阿福看沈朝盈这副沉浸费心模样,暗自撇嘴,小娘子劝起旁人来一套一套,自个全忘脑后了,为着些小恩小惠……啧。
沈朝盈奇怪地看他一眼:“杵着作甚,快来帮我将这些去核切片!”
她用烤炉烤了许多水果干,表面撒一层糖的,嚼起来咯嘣干脆,既有果香,又有糖甜,尤其是山楂干,酸与甜融合得恰到好处,不至于倒牙,又极开胃,小小一片好入口。
像沈朝盈这样吃得了酸的,便不撒糖,许多水果直接烘干后便已经很香脆了,挂在店里卖,客人们也都说好,给孩子们当零嘴也放心。
是以她交至阿青手上时十分自信,谆谆嘱咐:“密封好,干吃,或者配酪浆都可。”
一共有两大盒子。
瞥见阿青的眼神,沈朝盈神态自若地笑道:“做了很多,另一份请郎君也尝尝,当个零嘴儿。”
“麻烦小娘子为此费心了。”
说这话的时候,阿福正巧从她身边路过,眼睛也不带斜走了过去,沈朝盈却是一阵心虚,补充道,“不麻烦,顺手的事。”
顺手,切多少都是切嘛!呵呵。
阿青再笑道:“是这样,我家阿郎近来常熬夜,委实费神,确要多谢小娘子贴心。”
“是县署近来事多?”犹疑一下,她到底试探问了句。
沈朝盈也注意到对方越来越藏不住的疲惫,即便是笑着,那平静温和之下掩着的却不似单纯身体上劳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