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盈凝睇他,对方眼底有星星点点明亮。
……咳,想必跟自己也是一样的,谁愿意将家里那些七七八八的算计、阴暗的一面展露在人前。
想到自家老底早被揭了个透,沈朝盈释然了些,也升起同情。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五十步笑百步,不厚道啊。
这个冬夜,好似和这个世家子真正拉近了些距离。
她笑了笑,神色趋近柔和:“夜深了,小崔大人早些歇息吧。”
这就要赶人了么,崔瑄闻言,许是醉意驱使,脸上竟然露出些遗憾神色,旋即微笑:“风景这样美,不看,便错过了。”
这话双关得明显,又风流,像是那位宋郎君会说的话。
沈朝盈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面上微热,我们小崔大人……ooc了啊。
对方也有意识地顿了顿,目光扫过进了腊月以来明显清瘦不少的身形,有些不自然道,“你确该早些休息。”
对方明明没说什么,她转身回了院子,重新栓上门,却忽然有些怅惋。
这样好的风景,错过了多可惜。
夜幕下,泼在青砖地上的水渍倒映出点点星光,仿佛刚刚那平静疲惫眼底的光。
屋檐角落灯笼光照柔柔的洒下来,塞一片云片糕入口,糖放得刚好,绵甜得恰到好处,恰似这会心情,平淡悠然。
第79章 热闹除夕夜
云片糕有个乾隆皇帝赐名的典故, 这时候没法拿出来用,喜欢蹭热度的沈朝盈实在遗憾。
但很快她又骄傲起来——毋庸置疑,事实证明, 我们云片糕不需要旁的典故,光靠其自身魅力足矣吸引大家!
便如其名,糕体洁白如云,犹如凝脂;入口松软香甜, 滋润细腻, 吃后口中不似旁的米糕容易发涩,即便一时吃不完, 久存也不会变干变硬。
且这糕没入口时又软又韧,掰弯也不断,沈朝盈觉得没准真能在其上写字, 试了试,用果酱代替墨汁在其上涂画, 便能实现。不过只能当做席上糕点, 即做即食,恰好又与外带的礼盒区别开了。
这是南方的特产, 北方少见,稍稍用点小心思就俘获了长安人芳心。
沈朝盈的刀工只能算一般,切云片糕时,最多只能连着五六片, 厚薄也不均匀, 若这样拿出去售卖有些自砸招牌。
好在这事阿福能兜底,练废了几块糕之后, 竟然能连续切二十多页不断,外形方整, 厚薄均匀,不粘也不散,真像是一本书似的。
沈朝盈忍不住竖大拇指,一面没忘给自己找补:“我这糕蒸得越发好了。昨晚的少加了油,难怪没这么好切。”
阿福似是冷笑了一下,又似没有,起身将刚刚切废的糕拿出去叫小五几个分食。
年关将至,长寿坊居民走亲访友间随礼,手上总少不了提着一袋包装红火喜庆的小点心——沈记书册糕。
从“书册”上撕下一页抿入嘴里,仿佛细雪融化,闻着清香,吃着细腻,大快口福。
这时再看外观,又似窗外细薄雪片,无怪乎有还个别名叫做“雪片糕”。
无论是收礼的还是送礼的,都倍儿有面。
沈记年货各色糖糕里,便是这书册糕最受欢迎。
沈朝盈一共准备了三四种口味,其中又数芝麻的与桂花的卖最好。
雪白糕嵌入芝麻,如白宣上点点墨渍,又取“芝麻开花——节节高升”之意,谁见了不喜?毕竟年货么,送礼么,都取个好寓意。
有人看见桂花,便想到年初时火了好一阵子的广寒糕,想到“折桂广寒”,与友人笑慨:“又是一年新春试啊,依稀记得去岁此时,某初入长安,却无心赏景。”
言辞间颇唏嘘,似是想起自家寒窗苦读那些年。
好在,之前再艰苦,如今也不必艰苦了。
沈朝盈记得他,眼前一亮,笑着招呼对方坐下:“陶郎君。”
这位去岁中试的士子与她们很有渊源,因诗打折、后又题诗广告回报。
三人坐下叙旧,沈朝盈从旁作陪,闲谈间得知,对方如今授了官,在鸿胪寺任职。
此时鸿胪寺还没落寞,鸿胪寺卿还没被调侃成“客卿、睡卿”,毕竟天朝上国,每年来访外交国或朝贡藩国众多,也是个挺重要的机构。
沈朝盈恭维话张口就来:“郎君这般年轻有为,如日方升,日后一定能青云万里,一路扶摇。”
“不过是个小小主簿罢了,担不起小娘子这般赞叹。”陶拯谦虚。
鸿胪寺主簿为正八品,在这满京权贵中确实不算显赫。
身旁的友人捂着心口,怪声怪调:“好没趣的话!若你短短半载便从亭长、录事连升至主簿都不算‘径行直遂’,那我这卡在吏部试上的该如何自处?”
“就是,就是。若非今日无酒,该狠罚他三杯。”
另一名则是今科士子,将才入京,被陶拯带来,说“你也该尝一尝长安味道,否则便是憾事一桩”。
沈朝盈听到此处先是有些惊讶,而后失笑,长安味道……
此前虽与阿翘她们开玩笑时打趣说过,要叫本地人一提到糖水点心便想起她们,叫外地人来了也觉得不尝一尝沈记糖水枉来一遭,但那终究是戏言。
眼下却觉得,说不准她日后真会成为一地招牌呢?
陶拯赔笑几声后,再度感慨,“只可惜长寿坊离家太远,憾不能常来。”
“不知陶郎君家住何处?实则小店年后在新昌、安业两坊皆有扩张,开业有庆典。若离得近,届时还请郎君也来坐坐。”沈朝盈顺势打起了新店广告。
安业坊离得不远,陶拯欣然应下,另两名亦表现出感兴趣模样。
如同这样闲谈间不动声色打起广告的时候还有许多。
譬如有些家住本坊的客人,在听说之后亦热情地表示自家有亲朋住在这两坊附近,年节时一定替她宣传。
这时沈朝盈都会送一碟小点致谢,橘皮糖、冬瓜糖一类的,随手抓一把呈上去。
有些嚼头,不值几个钱,还能叫客人高兴。
腊月二十八,果农今年最后一次来送水果,昨日店里已经关张了,今日在除尘洒扫,果农一时给忘了,沈朝盈也不叫人白来一趟,反正冬日每日所得水果又不多,留下来做祭品或自家吃也使得,便都收下了。
老叟身边牵着个小娃娃,五六岁,想来是家里小孙子,沈朝盈摸了摸丱发,掏出个红封递过去,“拿着买糖吃。”
压岁钱,不多,讨喜罢了,都不会推来推去,老叟忙叫小孙子行礼道谢。
小娃娃欢天喜地地称谢。
临别,沈朝盈也不会吝啬好话,笑道,“这一年还得多谢老丈送来新鲜果子,帮了我大忙了,要不是这会店里腌臜,一定得请您坐下吃盏糖水再走。”
临过年了,大家都爱听好话,即便是与关系一般的邻居杜娘子见了,也都笑眯眯地点头致意,互祝“新岁安康”。
陌生人尚且如此,及见了涂娘子家人、江娘子家人,自少不了停下脚步寒暄。
“小娘子写的春联,我们家阿胜回来说,比夫子写得还要好。”江娘子今年也将小儿子送去学堂开蒙了。
道是“不求当崔大人那样的官老爷,只但愿莫做个睁眼瞎!”
沈朝盈觉得很好,在市井中这么久,她也没觉得做个小市民有什么不好的,反而连快乐都更纯粹得多。
隔壁杜娘子显然不太能理解她们小市民心态,住在隔壁,沈朝盈时常能听见对方督促孩子,以至于沈朝盈每次看隔壁那男童与涂娘子家孩子玩在一起时,总担心他娘什么时候就拿着个扫帚冲出来了。
又觉得对方的性子被教得太诺诺了些……到底是别人家小孩,她没那资格管。
眼下便觉得江娘子这样开明的家长就很好,“读书能明事理,辨黑白,子孙看得也更长远。”
江娘子眯眯笑着应是。
提了一手今晚跟明后几天吃的菜肉回去,算上窖藏的蔬菜干货,约莫能过个丰盛富足的年。
鱼是一定要有的,除夕餐桌上的鱼,还不能吃完,第二天第三天接着吃,直到过完年,这叫做“年年有余”。
不过沈朝盈一直有些怀疑她们家所谓大年夜不能吃完鱼的规定到底有没有用,因为每次那么一大桌子菜,除了最先上的几个小炒,那些大菜、硬菜、炖汤,她就没见过当天能吃完的。
吃到后面几天真宁愿白粥配腐乳,也不想再碰那些热了又热亚硝酸盐超标的回锅菜。
好在眼下自己当家做主了,想怎么吃都行,吃不完分给外头的小乞儿也行。
本以为五个人过的年,在除夕那天下午却多加入了一位“不速之客”。
阿福一拉开门,宁小山红红脸杵在外面,跟他打了个照面。
“阿,阿福兄。”对方一张口,喷出一团白雾,配上脸颊两坨高原红,雾里看花似的。
“……”
阿福糟心地看着这块头不必自己小多少的家伙,明晃晃地嫌弃他这副熊样。
到底还是向里喊了句:“阿霁!”
随后自个便错身出去了,将门口留给二人。
沈朝盈从窗子里尽收眼底,哼笑,嘴硬心软的家伙。
阿霁惊讶:“你怎的不回家,来这作甚?”
“我——”宁小山顿了顿,笑道,“我就是来同你说一句新岁安康的。”
阿霁也红红脸,点头:“你也是,还有宁叔张姨,替我问候他们。”
宁小山这才有些尴尬的样子:“我大概不回家去。”
“他们……”宁小山讷讷。
沈朝盈眯了眯眼,扬声道:“那你莫如今晚来我们家一起守岁?跟小五睡一间。”
阿福跟他块头都大,挤不开。
阿霁也看着他。
宁小山想了想,很不好意思地点了头,“有什么要帮忙的,小娘子尽管吩咐。”
哪里能叫客人干活,沈朝盈笑了笑,指着厨房:“不用管,去与阿翘她们玩吧,这会子煨芋头呢。”
即便叫他做,阿福也只会嫌她们碍手碍脚的,话说还真是个大男人。
至于沈朝盈为什么对这人改观,其实后面宁小山找着机会便跟阿霁解释了,那会他不是躲着不想来,而是参军去了。
梁律里边,某家有人参军的,可免徭役,他耶娘说他生这么大块头不去浪费了,且家里有个瘸腿的兄长,若要服徭役……他便去了。
是以错过了她的口信。
而宁家耶娘为什么没去——其实也很好解释嘛。
当府兵虽然没边关驻军那样刀尖舔血,但有次剿匪差点便把命交代在那寨子里,小山又不傻,是以他回来后面对一点也不关心自己只心疼兄长的双亲,才会宁愿将在铁匠铺挣的银钱尽数转交给阿霁吧。
很奇怪,子女多的家庭确实难以一碗水端平,但正常家长至少都不会差太多,不叫哪一人寒心。
有些不配为人父母的,碰上乖巧听话的便使劲奴役,谁更心疼家长辛苦,帮得越多,家长反倒觉得对方好欺负。
“她最心疼你,你却觉得她好使唤”,这样的事儿古今都不少见。
过了一会儿,沈朝盈也起身去了厨房,跟她们一块吃芋头。
又烫又软,香甜粉糯,沾了锅灰的芋头扒开,更衬得芋肉雪白,一时间灶前全是斯哈斯哈的烫得抽气声。
阿福回来了,见宁小山也在,倒没有太意外,自顾继续备菜。
说不必她们帮忙,沈朝盈还是带着大伙留了下来,即便是洗洗菜,择择菜也是好的嘛!人多心齐,有利于氛围团结。
果然,厨房热闹,伴着阿福刀底下笃笃切菜声都轻快了起来。
沈朝盈一面给阿福提要求,“这鲤鱼一尺多,还活蹦乱跳的,真难得!要么煎一下然后煨,留整条样子,漂亮、寓意也好。”
又说那萝卜,“拿来做一道萝卜丸子,有块三成肥的豕肉,切细细肉糜,要多切,少剁,这样丸子才嫩。用这丸子汆汤,只放些盐跟胡椒暖身都好喝得很。”
阿福直接从案台边走开,那意思是谁要求最多谁来。
沈朝盈嘿嘿闭上嘴,“随你,随你。”
不过到了饭桌上,鱼到底还是按着她的要求红煨了。
宁小山之前跟她们打交道少,也是现在才知道阿霁怎么一点儿也不想走。
确实是……温馨。
他红着脸举杯,这一回是真喝多了。
依稀还记得去年元正,那时候跟阿翘出去出去逛街,看傩戏……沈朝盈记得那心跳加速的不舒服感,于是今年便没有去,不过还是催着其他人出去走一走,“去涤荡下你们心境。”
阿翘想去,但阿霁吃得有些醉,陪她不动,小五便自告奋勇,阿福一向是个闷骚宅男,最后也就她们两个年纪小的出去逛了一圈,还不到半时辰就回来了。
彼时沈朝盈在教另外几人国粹——她请人帮忙做了一副竹牌麻将,是前段时间专为守岁做的。
沈朝盈一面给她们解释规则,抬起头惊讶:“这么快回来了?”
阿翘买了很多零嘴,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在嚼嚼不停:“人太多,什么也看不见,还不如早些回来放烟火。”
小五呵呵笑道:“碰见县令与县丞大人了,他们同小娘子问好。”
阿翘一拍脑袋:“唔!对,崔郎君和宋郎君都在。”
沈朝盈神色如常地点点头,“县署的人今日都在外头巡逻?”
“可见当官也辛苦,不似我们能在屋里坐,烤火。”小五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