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供香养魂十年,还有很多贡品。”还不够么。
云琇面不改色:“我给这里每一位亡者都供。”
她说的是实话。
“我看了,你给我的更多。”帷幔里的声音模模糊糊。
阴风掀起他帷帽一角,云琇窥见苍白下颌,紧抿唇角。
她说:“那是因为,我住在你的墓室里,理应多给你些。”
“可你经常对着我的墓碑说心里话。”白袍窸窸窣窣,他似乎有些着急地给她例证。
“你给我的棺椁上涂白膏泥。”
“你说我死的太早,很可惜。”
“你说我画的石画好看。”
“你还摸了。”
那道声音趋于哽咽。
“……”
云琇后知后觉。
她好像把鬼……气哭了。
第37章 殷徊(2)
这样说来, 他的确是被自己唤醒。
云琇沉默。
她出生时饱经离乱,父母兄姐葬于战火,云琇能活下来, 全是因为只大她五岁的姐姐将她藏于一出废弃井窖。
那年云琇五岁。
父母样貌都已模糊,可阿姐手上的温度, 云琇还记得。
离别的最后一眼, 阿姐对她说,“琇琇,你要好好活下去。”
此后岁月, 云琇一人淌过。
她亲缘淡薄,何况毫无交集的孤魂殷徊。
她本就无需对任何人负责。
“那我送你入黄泉轮回。”云琇盯着那个白影,淡淡道。
前朝崇文之风盛行, 殷徊戴帷帽, 着白衣广袖, 是前朝贵族装扮。
他周围无秽气, 并非病亡。
那是死于他人之手?
……
夜色渐秾, 百鬼夜行之际,那道白影渐渐清晰, 听到云琇的话,少年上前一步。
殷徊摇头:“我不去。”
“为何不去?”
“我不要当人。”
云琇:“……你喜欢当鬼?”
什么癖好。
殷徊音色凄厉,鬼气冲天:“无谓人鬼,你唤醒我,我便要跟着你。”
神经。
云琇暗骂完, 皱眉道:“送你入黄泉投胎, 便是对你负责。”
云琇每超度一只鬼, 她的功业谱便多加一分,如今亟差两分, 她便可以进入酆都。
酆都鬼域,未转生的亡灵生存之地,在那里,云琇说不定可以见到阿姐。
漂泊十年,寻到亲人,是云琇唯一目的。
她不会放过遇到的每一只鬼,包括是被她吵醒的殷徊。
全都给我去轮回!给我加分!
“你不要我?”殷徊咬唇,朝她走几步,云琇这次没躲,只是冷漠地抬头看他。
白袍簌簌,有意识地往她身上卷,云琇用手打开,挑眉反问:“我为何要你?”
“是你将我唤——”
“够了。”云琇打断他:“有完没完?”
她从床角拿来敕灵伞,‘唰——’地一下撑开,然后大力将殷徊扯到伞下在她身边站好:“我送你去轮回渡口。”
她掌心活人的气息灼热,烧的殷徊手腕剧痛。
但他没甩开,帷帽里的一双眼落在云琇持伞的手上。
她的手指修长,却并不白皙,骨节清透,像是下一秒就要透过脆弱皮肉刺出。
活人气息灼到殷徊眩晕,好在敕灵伞养魂,上面坠下的白色萤屑融入他冷白衣衫,抚平他疼痛。
“我、我很厉害的,你真的不要我吗?我可以保护你,我的力量很强大的,真的。”
就是得等等,他刚醒,还没恢复好。
殷徊一边焦急地说着,一边追着云琇走出墓室。
受她香烛十年,殷徊离不开云琇。
云琇没搭理他,估摸着殷徊脑子可能有些问题。
这种仅仅是因为受她香火而产生的依恋,云琇理解不了。
“你别把我送走,我真的不想做人。”
云琇依然不搭理他这话。
——
轮回渡口离殷徊的墓不远,这里有许多撑着灵船的船夫,他们会将来到此处的鬼魅送往奈何桥。
但因富人热衷养鬼魂而施巫术,渡口也有许多买卖魂灵的人假扮成船夫的模样。
轮回河的模样,千年万年,亘古不变。
河水在夜中泛起绿色荧光,灵船在浪涌上摇曳,敕灵伞到了河边便可以收起,云琇推一把殷徊,下巴朝灵船点点:“坐上去。”
没了伞,殷徊身影彻底暴露在旷离许久的人世。
云琇扫一眼河中船夫面孔,看到个眼熟的,便拉着殷徊走过去,跟那人对暗号,用以区分真正的船夫和买卖魂灵的巫师。
“几号船?”
“夜半子时,第二趟。”
“几行路?”
“三条。”
“几——”
“琇琇。”殷徊骤然出声喊她。
这称呼亲昵,云琇听的皱眉,抬头看向身后的他:“嗯?”
船舶摇曳,云琇与殷徊站在渡口,他衣袍被风吹起,如同一只夜中白蝶。
“真的不能留下我吗?”
云琇毫不犹豫:“不能。”
帷帽内,少年眼圈泛红。
殷徊一字一顿道:
“那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听到音色里的哽咽,云琇略一顿,而后嗤笑一声。
事实上,殷徊被云琇唤醒,他不能违逆云琇的要求,若要强求,极可能魂散魂消,永世不得超生。
船夫催促着,云琇声音放缓,得露一丝温和:“我会为你燃烛七日,希望你能得一个好去处。”
已经登船的人背对着她,不做声。
桅杆朝岸上一使力,船幽幽离岸,殷徊转头,只看到云琇利落走远的背影。
帷帽下,少年声音诡异喃喃:
“不要我?”
“不可以的,琇琇。”
——
云琇从渡口回到墓中,她的内心毫无波动。
她没睡,只期待着子时过去,功业谱多上一笔。
可云琇等着等着,等到……少了两笔?!
“……”
她脸色难看,不用细想,便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殷徊!
云琇撑伞出墓,疾速往渡口赶去,这次的速度比方才快上许多。
等到了河边,云琇看到安静河面,她的心直往下沉,脚下踩在什么东西上,差点绊倒。
云琇脚步一顿,低头往后退。
一条手臂在她脚下。
人的,手臂。
暗绿色的河流平静犹如死水,方才那个与云琇交谈的船夫尸体正漂浮在河中。
他是买卖魂灵的巫师……
她方才把殷徊交给了他?!
那巫师周身鬼气萦绕,不多时便被水吞噬。
四处寂静,云琇捏紧伞柄。
方才与那船夫核过暗号,可问到第三个问题时被殷徊打断,云琇便未再继续问下去。
是她大意了,这样草率地对待殷徊的魂灵,合该扣她功业。
她亲自唤醒的人,与她羁绊最深,云琇这样随意对待,是守墓人大忌。
十年才只得八条功业,云琇有些急,结果就这么马虎一次,直接少了两条功业。
三年白干。
云琇不知方才她走后这里发生了什么,可功业谱少了两笔,便足以说明殷徊现在的状况不会好。
枯草被河水泡的糜烂不堪,河边泥泞崎岖,云琇裙摆染上脏污,又走了几步,直到看见不远处河边一道白色身影,她紧蹙的眉心渐平。
“殷徊。”
她喊他。
那道身影趴在地上,薄的还没杂草高。
云琇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拍了拍他肩膀,又喊了一声:“殷徊。”
他一瑟缩,没醒。
云琇轻飘飘地将他翻了过来,而后动作一顿。
少年眼窝很深,眉骨轮廓分明,眼皮紧闭,脸白的比他衣服还甚。
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他脸上有一道疤。
自左额向下,一路宛如刀凿开肌骨皮肉,蜿蜒到唇边,劈开他半张脸,虫一般虬结。
下雨了。
淋湿的发糊作一团贴在他脸上,整个身躯落魄地像随时都会消散。
云琇眯眼,两根手指捏住殷徊下巴,将那道疤看了个仔细。
少年头颅随她动作抬高。
轮回渡口的雨掺了若有若无的腥气,河中溺着三两亡灵,河水里萤绿的光影交驳闪烁,波光粼粼地投在暗边。
折腾半天的人睁眼。
他方才杀了那假扮船夫的巫师,耗费了全部力量,这会儿才恢复意识。
云琇缓缓和一双干净的眼对上。
他鼻梁很高,眼窝处绪上一汪水,流不下去,就那样停在他眼窝中。
那处的水越来越深,将他漆黑眼珠泡的润亮。
像泪。
或者就是泪。
“琇琇。”音色嘶哑破碎,他又这样唤。
几分眷念,剩下全是病态。
放在下巴处的手指温热,如一缕文火,烧干他滔心苦海,熨平百年风雪。
烫的他发抖。
他念完云琇名字,才察觉到眼前没了帷帽。
殷徊脸色冷僵,定定看着云琇。
他知道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
果然,她脸上带上讽笑。
她要说什么?说他模样恶心,却妄图跟着她,简直不要脸?
殷徊嗓音呻出发抖的音调。
不要,不要说……
……
云琇不明白他眼窝的水怎么越来越多,竟然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她只是道:“这就是你说的,你的力量很强大?”她扫过他全身,继而淡淡道:“你说,你能保护我?”
“……”
殷徊茫然地看着她。
她到底有没有看清自己的脸……
“你猜到我会回来。”云琇还在想这件事。
云琇皱眉。
可他价值两条功德。
她伞沿终是倾斜,挡住扑向他的夜雨,见少年垂眼,张了张嘴:“……心……”
“什么?”云琇手掌撑在地上,俯首侧耳,凑近他冰冷的唇。
“我……能听到你心里的……声音。”
殷徊低声说。
鬼鸦在她身后天穹低空盘旋,只等这少女离开,便吞噬这气息奄奄的鬼魅殷徊。
她的伞给自己撑出安平方寸之地,兜住罩下的雨。
殷徊很轻地笑,然后就那样苍白地看她。
云琇眉梢扬起,一时无言。
他那样干脆地让自己离开,不过是知道她心中惦记着功业谱的事,知道他出问题,肯定会回来寻他。
一只鬼,还是死的很早,脑子不太聪明的少年鬼。
她就这样被拿捏了?
……
半晌,云琇似是不满,嗤了声:“你能听到我心里话,我却听不到你的,不是很不公平?”
她厌恶这样的不平等。
少年眼睛亮了亮,为她话中语气缓和。
静默片刻后,冰冷手掌爬上她腕子,殷徊没恢复好,力气小,动作却勒的云琇生疼。
云琇被他拽地快要贴在地面,几乎趴伏在殷徊身上。
“你想听我的心里话么?”殷徊看她。
手腕肌肤相接之处被白雾裹住,她竟觉得这双干净剔透的鬼眼有些好看。
云琇脑中响起殷徊心底之语——
他说:
“想琇琇不要再赶我走。”
第38章 殷徊(3)
云琇不想对此做出什么评价。
殷徊刚醒不久, 被她不由分说地扔在这里,他第一件事先在轮回渡杀了个人,然后没力气起来, 大雨天躺在泥里,跟块破布一样。
天崩开局。
怎么渡, 这魂怎么养。
她丢的两条功业怎么补。
云琇垂目盯着殷徊鬼瞳, 默不作声。
白衣红伞,雨声勾缠,殷徊躺在泥里, 试图从云琇眼中读出意图。
她这样看着自己……是想要自己的眼睛吗?
可他如今鬼身,不过一缕虚影,挖不出眼睛。
殷徊想, 若是还活着, 他倒是可以把一双眼睛挖出来送给云琇, 他常年被关在暗室, 眼瞳漆黑硕圆, 眼白很少,若挖出来把玩, 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两颗眼珠握在手中搓弄,这礼物稀罕,说不定云琇会一直带在身上。
真是可惜。
殷徊还没松开云琇的手,这些乱七八糟的心声透过手腕相触之地传达给她,云琇自然听到了殷徊此刻想法。
谁会想要他的眼睛啊!
“……”
云琇使了力把自己手腕抽回, 盯着他半刻, 为了自己的功业, 眉心拧起:“我带你走,可以。”
少年鬼瞳瞬息明亮, 泪咽下去,抽噎一声,双颊癯红,昂首望她。
“但你要答应我几个条件。”云琇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你的读心术,不许用在我身上。”
她不喜心意被人轻易获取之感,如同扒了衣裳般裸露。
殷徊抿唇。
“第二,不可以杀良善之人。”
他随意点头。
“第三,一切都要听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