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清宴笑而不语。
栗子和桂花蜜都是现成的,用了少许的面,起锅烧水,模俱压花,因为受伤,齐清宴速度有些慢,动作却行云流水,一看便知并不是第一次做。
她在身边坐着看,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的清香,某种猜想呼之欲出:“每日从御膳房送出的糕点,是你做的?”
“是。”
将糕点上锅,齐清宴在一旁水盆净了手,走到霓云薇身旁时微晃了晃。
她赶紧上前一步扶着:“怎么没和我讲过?”
想到之前他们的状态……霓云薇也理解了:“不过你哪里有空一大早起来做糕点啊。”
朝会在卯时三刻,再往前……天都没亮。
齐清宴却不觉得有什么,看了眼火候,一边应她的话:“不费什么力,不过避免风言风语,我都是在勤政殿的小厨房做好,再交由御膳房转交给你。”
帝王纡尊降贵洗手羹汤,传出去文武百官不知如何议论纷纷。
他说的理所当然,霓云薇却有些不知所措。
她跟齐清宴闹了几个月的脾气,可对方仍然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要多久才好?”
“快了。”
白汽蒸腾,锅盖刚一打开,喷香扑鼻,霓云薇要伸手去捏糕点,齐清宴一把握住她:“别,小心烫。”
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温热,只微微一接触便收回,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霓云薇看向他垂在身侧的手指。
齐清宴不善武,平时多是握着笔和书卷,故而手指纤长白皙,没有丝毫伤痕瑕疵,比有些女孩子的手更加漂亮。
从前怎么没发现?
齐清宴顺着她愣神的视线看过去,举起自己的左手:“怎么了?”
“没……”霓云薇眨了眨眼。
齐清宴心底微动,半晌勾起个笑。
“常有人说我的手不适合握剑,更适合握笔。”
“……”
“你觉得呢?”
“都……都挺好的。”霓云薇道。
“听闻霓相年轻时剑使得行云流水,你会么?”
霓云薇说:“会一些。”
她出生于武将之家,自小便跟着父亲舞刀弄枪,也是因此,才跟齐清州走得更近些。
齐清宴:“改日若有空,教教我?”
“好啊。”霓云薇应得干脆,身侧之人笑意加深。
……
两刻后,糕点装盘,霓云薇小口咬着,露出笑来:“想不到你厨艺这么好,是谁教的?”
“是我母妃。”
霓云薇一愣。
其实关于齐清宴的母亲,霓云薇知之甚少。
便是他本人同她一起长大,霓云薇尚且疏忽他的心意,更何况那位早逝的赵才人。
霓云薇只记得,赵氏是景元帝酒后临幸的一名宫女,事后封了才人,也不过是泯灭在后宫中的一枚小小萤火。
齐清宴九岁那年,赵才人因病去世,宫内丧事办的极为低调,霓云薇当时还是不记事的年纪,对此事几乎没什么印象。
后来没过几个月,在宫内第一次见到这位二皇子,当时霓云薇的皇后姑姑和太子哥哥都告诉她,这一位也是她的表哥。
自那以后,他们三个才开始形影不离。
斯人已逝,霓云薇轻声说:“抱歉。”
齐清宴摇头,目光中几许叹息怀念:“母亲没读过书,能教给我的不多。”
他指了指霓云薇手中的栗子糕:“这算其中一种。”
口中糕点甜而不腻,相识这么久,霓云薇竟是第一次听他谈及自己的过往。
“是么,可惜小时候没吃过你娘亲做的栗子糕,是不是比你做的还要香甜?”霓云薇眨了眨眼。
齐清宴一时无言,霓云薇一顿:“抱歉,我并非有不敬的意思。”
“不是。”
明月高挂,星子映烁,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其实……你吃过她做的栗子糕。”
“……什么时候?”
齐清宴目中有些黯然,叹息一声:“你果然忘了。”
“什么?”
不知为何,霓云薇被他目中带着委屈的黯然刺的一慌。
“你七岁那年,在御花园,我们见过。”
彼时一群权贵家的孩子们,一同随家人进宫参加皇帝寿宴,霓云薇作为丞相之女,又是太后太子至亲,故而即便年纪尚幼,仍有宫女领着走在一应贵女的最前头。
七岁的小姑娘穿着鹅黄色衣裙,脖子上挂着翡翠镶金璎珞,通身贵气,她听不懂也不想听一群姑娘的奉承,心里想着父亲说今日回去教她骑马的事。
经过御花园时,正巧碰到齐清宴。
赵才人不受宠,连带着齐清宴的日子只能算是勉强过活,若是想摆什么皇子架子是断断不可能的,所以那日他一身普通少年打扮,连个玉佩都没挂。
他蹲在地上抱着肩膀,似乎在哭。
有位瞧着约莫八九岁的姑娘见这衣着朴素的少年,登时呵斥齐清宴不懂规矩。
霓云薇当日本就心气不顺,又厌烦对方叽叽喳喳的尖锐声音,冷着一张小脸呵斥道:“吵什么?!这是我朋友,我特意让他在此处等候,你们谁有意见?”
她也看到了,齐清宴是在哭,若是直接点出他的身份,一定会有人笑话他。
她才不能让别人笑话她的朋友呢。
谁人不知这霓家姑娘的地位,半打的孩子们哪有什么复杂脑筋,听她如此说,一时吓得快哭了:“原是霓姑娘的朋友,我——”
“诶呀吵死了。”
霓云薇几步跑到齐清宴身边,拉着他走,也不管后面的一群莺莺燕燕:“都别跟着我。”
等到甩开那群人,霓云薇才道:“齐清宴,宴会就要开始啦,你怎么还在这闲逛?”
“我没背好诗,父皇不许我参加宴会。”
小少年低下了头,声音里满是难过黯然。
“哎呀,其实宴会也没什么好玩的。”霓云薇摆了摆手:“你若好奇,等我到时候给你转述便是。”
齐清宴却没接这话,而是说:“薇薇,他们都说,父皇更喜欢皇兄,不喜欢我,所有人都和父皇一样,对么。”
“怎么会呢?”霓云薇摇头,小大人一样安慰他:“你和太子表哥,我都一样喜欢呀。”
“真的吗?”齐清宴眼圈通红:“你真的和喜欢太子表哥一样喜欢我?”
“当然了,我们都是好朋友,哪里需要分出个高下?”
霓云薇苦恼的皱眉:“你别难过啦,大不了一会儿我帮你把刚才那人揍一顿,替你出气!”
揍肯定是不会真揍,两个小小的身影就在假山后面嘀嘀咕咕许久。
“晚宴还不开始,我好饿。”霓云薇眼冒金星:“你饿不饿?”
“不饿。”
齐清宴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油纸捆着的小包:“这个给你吃。”
“是什么?”
“栗子糕,我娘做的。”
霓云薇接过来,一口气吃了三块,惊喜道:“真好吃,你娘好厉害。”
齐清宴:“我也会做,只不过没有我娘做的好吃,不过你若喜欢的话,我再学学。”
“真的?”
霓云薇腮帮鼓动,嚼嚼嚼:“那也好,你可以给我一直做栗子糕,一直到你娶王妃为止!”
“娶了王妃便不能为你做栗子糕了?”齐清宴疑惑。
“当然啦。”霓云薇看傻子一样看他一眼:“娶了王妃还给我做栗子糕,你的王妃会生气的。”
齐清宴:“那我娶你做王妃不就好了?”
霓云薇一愣:“有道理诶?”
糕点清甜,霓云薇舍不得这味道,直接道:“那你可得记住啦,以后娶我做王妃,一直给我做栗子糕。”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少年时不懂,朋友之间确实不需偏爱,可若是对心中喜爱的人,便瞬间泾渭分明的看出与朋友之间的不同。
年少稚嫩之语被她忘在记忆里,她也没能做到答应齐清宴的不偏爱。
也许……那个一天天长大的少年,看到她背离承诺,他一定,也很失望吧。
……
一盘栗子糕见了底,两人才往回走,各自沐浴后,一前一后的回了寝殿。
霓云薇进来时,齐清宴正靠在床头看书,雪白衣襟下隐约看到绷带:“太医来过了?”
“嗯,并无大碍。”
齐清宴往床边挪了挪,霓云薇爬上榻后在里面躺下。
破冰第一晚,虽不再争锋相对,可同榻而眠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齐清宴看出她神色,顿了顿道:“我回勤政殿吧。”
他说完就要起身,不妨被霓云薇拉住:“算了,歇下吧,你带着伤不要跑来跑去了。”
又不是没共枕而眠过,霓云薇困倦的不行,也不想在折腾。
等到烛火灭了,她抱着被子躺在里侧,却忽然睡不着了。
身边之人呼吸轻不可闻,霓云薇知道,齐清宴也还没睡。
“你……”
“你——”
“你先说。”齐清宴一顿,在她身后缓缓道。
第55章 齐清宴(6)
“没什么......”霓云薇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声音在夜中格外轻缓:“明日父亲离京,想去送一送。”
再见不知何时,霓云薇心中总有不舍。
“你真不走?”齐清宴抿唇。
霓云薇:“我为何要走?”
“......”
“那我陪你一起去送霓相。”
这便是应了。
霓云薇摇摇头:“不必, 你有伤在身,行动多少有些不便, 算着时间, 送出城不走太远,午时前也就回来了。”
黑暗中,齐清宴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不经意碰到霓云薇搁在一旁的手。
床榻晦暗,两人一时皆是怔愣,他碰到了没躲开, 霓云薇则是没反应过来。
半晌, 齐清宴话音含笑, 但有些担心, 还是忍不住劝:“近日京都不太平, 我会安排好你周身的护卫,但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尽量早些回来。”
不针锋相对时,齐清宴对她有求必应。
“知道了,放心,我很惜命。”
顿了顿,霓云薇补充道:“你也惜命些。”
“......”静默片刻, 齐清宴勾唇:“嗯, 我知晓。”
这世间至亲, 他们唯剩彼此,不能再经受丝毫的分开了。
——
京畿五十里处, 护卫皇帝的羽林卫首领对着华盖马车旁的霓云薇行了礼,声音恭敬:“禀娘娘,咱们该回了。”
父亲的马车越走越远,霓云薇眸地水光脉脉,闻言颔首:“走吧。”
她转身回到马车上,还未坐好,便听到马车外突起一片嘈杂之声,羽林卫们高声道:“有刺客!保护皇后娘娘!”
霓云薇蹙眉,一把掀开帘子,漫天箭雨而至,她敏锐地侧身躲过,然而皇后冕服厚重华贵,她动作多少不济。
“娘娘!您先走,臣等在这能拖些时候!”
霓云薇不是纠结的人,她虽懂些武艺,但跟这种刺杀的死士比起来还是显得稚嫩些,她冷目搭马,娴熟地拉弓,箭尖以破竹之势射向一个正在向她靠近过来的刺客。
对方显然是想置她于死地。
“是突厥人!”
羽林卫们咬牙切齿,双目通红。
“皇后娘娘!这里离京都不远,此等刺客皆为死士,人数并不多,我等护着您先回城!”
霓云薇弃了那辆华贵但行动缓慢的马车,换了羽林卫的战马,扬鞭厉声:“走!”
“是!”
不知跑了多久,等到城门近在眼前,还不待霓云薇高兴,周围惊呼声便自她耳畔传来——
“皇后娘娘小心!”
“娘娘——!”
“皇后娘娘!!!”
风声鹤唳,利箭射入马腿,马匹受惊发出一阵吠响,而后狠狠将霓云薇甩了出去!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霓云薇还有功夫想,看来齐清宴要失望……
午时之前,应该是回不去了。
——
关雎殿内,太医跪了一地。
羽林卫的几位领头也是面无血色地双股发抖,唯有指挥使还算冷静,尽管声音磕磕绊绊,还是把遇刺的前因后果说完了,末了道:“属下等护卫不利,还请陛下责罚!”
床榻之上,头上包缠纱布的女子正是霓云薇。
方才在京畿外,霓云薇的战马被刺客射中,按理说她懂些功夫,不至于受伤太严重,但那位置太过刁钻,她坠马后卸了力,落地前调整了姿势,不至于摔得太惨。
但头还是不偏不倚地撞到一块大石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待羽林卫扫清刺客,急忙将霓云薇送回宫中,迎接他们的便是龙颜震怒。
那是众人第一次见齐清宴发那么大的火。
“臣该死!”
羽林卫首领跪伏在地,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皇后,什么时候能醒?”齐清宴眼底韫红,嘶哑开口。
“回陛下,娘娘头部受创,但好在伤口不大,失血不算多,等服了药下去,晚些时候便能醒了。”
齐清宴缓缓松一口气。
好在受伤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