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她遇刺昏迷那一刻,齐清宴正在与内阁诸臣商定突厥之事,听到霓云薇的消息,他往日清冷的面容终于出现皲裂,从勤政殿到关雎殿这一段短短的路程,齐清宴几次差点摔在地上。
他们是彼此最后的亲人,齐清宴不能想到有一日,若这世上再无霓云薇,会是怎么样。
日头西斜,更夜沉沉,关雎殿的地上洋洋洒洒跪着的人有增无减。
每一刻都是煎熬。
齐清宴面色苍白,然而无人敢劝。
直到子时过半,床榻上的人才轻微动了动手指。
齐清宴立刻凑近碰了碰她的唇,轻声唤她:“云薇?”
头好疼......
霓云薇缓缓睁眼。
入目便是齐清宴的脸。
床边坐着的男子双目赤红,眼下青黑,连玉冠束着的青丝都轻微松散垂落几根,面色苍白,瞧着十分憔悴。
此刻见她醒了,他略有些急得回头唤了声太医,安静的外殿顿时嘈杂起来。
打水的端药的,还有人悄声念叨着‘老天保佑,皇后娘娘可终于醒了......’关雎殿内灯火通明,热闹非常。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即便是齐清宴性格清冷从不嗜杀,但事关霓云薇,这位他宁违祖制也要立的皇后......
谁能知晓他会做出什么?
一时之间,人人皆有捡了条命的幸福感。
......
皇后娘娘……
这称呼进入脑中,霓云薇轻轻蹙眉,目光清澈茫然,望着齐清宴道:“我是谁?”
齐清宴神色复杂:“......”
一旁的太医及宫人:“!????”
眼瞅着方才还喧哗的殿内因她的话顿时安静下来,霓云薇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
她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绷带,‘嘶’了一声,苦笑道:“我应该是......脑子摔出问题了,不太记得人。”
一时间无人敢言。
霓云薇思忖着,方才那人叫自己皇后娘娘......眼前身着龙袍面色苍白的憔悴青年,应该便是皇帝。
他们是夫妻,那应是最信任的人。
霓云薇脑中一片空白,连自己叫什么都暂时还没想起来。
“我是你的皇后?”她看着齐清宴,不确定的问道。
“是。”望向她的目光幽深复杂,齐清宴没想到,让霓云薇承认他们的关系,竟然是以这样的情境......
霓云薇抱歉道:“你能告诉我,我身上发生过什么吗?”
“你出宫时受了些伤。”
齐清宴垂下双眸,掩住眼底微光。
他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窃喜于对方的忘记。
她只相信他的样子……
真好啊。
“不过没关系,我会让太医治好你。”
齐清宴说完,试探的伸出手,缓缓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
霓云薇眨了眨眼,对他的亲近不躲不避:“好。”
齐清宴眼底渐渐浮起喜悦,像是触碰到了自己求而不得许久的珍宝,他两只手拖着霓云薇的脸,静静看了片刻。
一旁宫人识趣地退出内殿。
甫一睁眼便看到他,对方的气息让她觉得熟悉,对他的触碰也没有下意识的排斥。
霓云薇相信自己身体的反应,所以并未对身份有什么怀疑,自然也不会躲避对方的动作。
“我们成婚......多久了?”刚说完话,脑子一抽,霓云薇疼的吸了口气。
齐清宴闻言动作微顿,继而神色如常道:“不足三月。”
原来如此。
霓云薇颔首,又看他带了憔悴的脸色,关心道:“你一直在守着我?”
“嗯。”
“歇歇吧。”她往里挪了挪身子,打了个哈欠:“这么晚了,累不累?”
说着,动作自然地抬手,也学着他方才的动作,摸了摸齐清宴的脸。
微刺的胡茬戳的她一停,刚想收回手,齐清宴却突然抬手牵住霓云薇,声音微哑:“我还有些事,你先休息,待会再来看你。”
霓云薇环视一周,虽然告诉自己可能是撞到脑子暂时忘记,但还是有一丝不适应,闻言颔首:“那你要早些回来啊。”
齐清宴眼底情绪浓郁,偏头以拳抵口唇,抑制半晌后道:“好,我很快回来陪你。”
霓云薇露出个放心的笑。
——
齐清宴回了勤政殿,他沉默坐在御座上,静静打量台下众人。
台下被召来的人均是冷汗连连。
大多是内务司、御膳司管事的人、甚至还包括了关雎殿大大小小所有的小宫女小黄门。
他们这群人官职不高,虽然服侍的是天下最尊贵的主子,但平时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皇帝召见的。
陛下这是要干嘛?
不知过了多久,上首身着明黄龙袍的男子淡淡开口:“皇后抱恙,需要静养,闲杂琐事,日后便不许在她耳边提起。”
方才他问过太医,霓云薇这失忆之症何时能好。
太医答复,人脑经络疏密,一切皆不好说,有可能三五月,有可能三五年,更有可能这一辈子便想不起来了。
齐清宴听到这话,怔忡片刻,随后挥退了太医,一人独自沉默许久。
……
摩挲食指上一枚曜石扳指,齐清宴冷肃面容几乎没什么情绪,然而接下来的口中之语宛如平地惊雷,砸在台下之人耳畔。
“先帝殡逝,朕与皇后心感悲痛,避免皇后忧思,于养病不利,日后尔等无需在皇后面前提起先帝只言片语。”
暑夜的空气粘腻潮湿,禄泉立在齐清宴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替他说完后面的话:
“娘娘性情慈悲温和,若是再回忆起先帝之事,必定劳心伤神,日后后宫之中,你们当差都要格外小心,听懂了吗?”
台下之人终于领会齐清宴之意。
宫中谁人不知,齐清宴、皇后与先帝三人之间的爱恨纠葛......
陛下不顾人伦纲纪,竟要将先帝在宫中之人口中抹去。
一旦如此,失忆的霓云薇便再也想不到,自己曾经属意于先帝之事......
众人一时冷汗淋漓,却不敢丝毫怠慢,即便是参透齐清宴背后之意,却也丝毫不敢劝诫。
齐清宴想要将那人在她记忆中抹去。
此后,霓云薇的故事里,便只有齐清宴一人了。
……
无论台下心中有何种想法,一时间众人皆高声齐呼万岁,恭敬道:
“奴才谨遵圣命。”
第56章 齐清宴(7)
几乎一夜间, 皇宫内关于齐清州的痕迹都被抹去,宗祠内供奉着历代先帝灵牌的高台修的更高,立在下面几乎看不清牌位上的字迹。
宫内许多布置微微变化, 却又精妙的不会被人察觉。
霓云薇对一切毫无所觉。
她晨起时,发现身侧无人。
昨夜齐清宴躺在她身侧, 一言不发地望她良久, 霓云薇问他有何话要说,对方才勾起安抚的笑,很轻的摸了摸她的脸。
……
“陛下何时走的?”
宫婢替她梳顺长发, 闻言道:“回娘娘,陛下卯时刚过就走了,吩咐奴婢们莫要唤醒娘娘。”
她手上拿着一支八宝珞玉钗, 而后斜斜插进霓云薇发髻中, 霓云薇看着镜中自己的面容, 指尖捻动, 动作一顿。
她低头看向手中薄茧, 突然道:“我从前,习武?”
宫婢一惊, 忙低下头装作翻找东西的样子,没让霓云薇看到她眼中的惶恐:“娘娘......娘娘出身将门,自然是会武的。”
陛下说过,要尽可能少的在娘娘面前提她过去的事,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哪敢妄言, 生怕一个不小心掉了脑袋奔赴黄泉。
额上的伤并不严重, 霓云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过去的事。
半晌后她挫败道:“我都会哪些?”
想不起来便不想了。
宫婢挑捡着说:“娘娘应是会舞剑的, 前个儿陛下还给您送来双剑,说是给娘娘练着玩呢。”
“双剑?”她一愣。
“是的, 您说要教陛下学剑呢,所以陛下才送了双剑吧。”
霓云薇闻言笑起来,眉眼倏弯,瑰丽面容顿时明亮,感兴趣道:“拿来瞧瞧。”
——
齐清宴下了朝,径直回到关雎殿。
霓云薇受伤后,关雎殿伺候的人多了不少,甫一进门,迎驾的人便乌泱泱跪了一地。
齐清宴没看到自己要找的人,面上一沉,心提起道:“你们娘娘呢?”
“回陛下,娘娘去了明月楼。”
“去那里做什么。”
“娘娘说……练剑。”
齐清宴一怔,心缓缓落下,他颔首道:
“知道了。”
——
白日的明月楼更见奢华。
六层的楼体墙壁上描金绘彩,飞檐雕玉,每一层都挂着彩绸和风铃,夏日暑热,微风吹拂时,带来沁人的声响。
楼前的空地上,一位身着淡青广绣束腰裙的女子正在舞剑。
凤凰花海火红如云,剑花席过,斩断几朵葳蕤的瓣,因剑锋带力,始终未能落到地面。
于是落花缤纷,随那一人而舞。
宫装繁琐,霓云薇却丝毫未受影响,只是到底刚伤过,她的速度慢下几倍不止,瞧着有些滑稽。
察觉到不远处注视的视线,不知怎么,霓云薇突然有了几分捉弄那人的意思。
剑锋偏转加速,破竹之势刺向身后之人。
她本刚受过伤,动作和剑气都软绵绵的没什么攻击性,再加上笃定齐清宴会躲开,所以这一剑便没收什么力道。
霓云薇唇角勾起,几根发丝柔软地贴在脸颊上,张扬又热烈。不远处的齐清宴站在原地没动,眉眼澹澹,只略一挑眉,含笑看着她。
如同看着一个喜爱玩闹的孩子。
一朝帝王,九五之尊,面对她的剑锋不躲不避。
剑尖还有一寸触到他胸口时,骤然偏移。
霓云薇攻势不减,与齐清宴擦身而过……没收住——
齐清宴一愣,而后动作迅速地伸出手揽住她的腰,霓云薇借势在他怀里回旋,脚步停下,右手中剑切过一旁青柳与凤凰花。
碎金日光落了漫天。
他清润的眉眼垂下,替她摘下发间落下的柳叶,无声笑了笑:“怎么来了这里。”
“宫人们说,这里是你为我建的?”
忆起她知晓明月楼时面无表情的样子,齐清宴面色不改,温声道:“的确如此。”
“很漂亮。”
鼻息间都是草木香,霓云薇勾唇:“谢谢你,齐清宴。”
掌心下的腰肢纤细,盈盈一握,齐清宴手指动了动,缓缓收回手掌,眼底笑意加深。
霓云薇收了剑,兴致盎然:“你会用剑吗?”
“不会。”
年轻帝王面容俊逸,皎若白玉,纤细手指掠过她额上浅浅的汗珠,语调微扬:“我不会,但你答应过教我。”
“什么时候?”
“前日。”
齐清宴说:“这剑是一对,你没发现吗?”
“发现了。”霓云薇转身从一旁的石桌上拿起另一把剑,扔给齐清宴道:“这把是你的。”
齐清宴垂眸,看着这柄剑身雪白的剑,微微露出个笑。
霓云薇不知道的是,这其实是齐清宴从前为她准备的礼物,却未送出去的礼物。
与她月下共舞,双剑辉映,是关于他心底的梦想。
“剑招我都忘的差不多了,方才刚想起一些简单的。”
霓云薇抱着肩膀,绕在齐清宴身后上下看了看他的身型。
察觉到那道打量的视线,齐清宴身子微僵,却并未乱动,直到那股温软气息拂在他颈侧时,齐清宴脸色一顿,眼底划过茫然。
她……抱了自己。
霓云薇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给对方的震撼有多大,她虽然没有记忆,但是能感觉到齐清宴给她的熟悉的气息,她对二人之间的夫妻关系丝毫不怀疑。
像这样的肢体接触,她并未觉得有丝毫不妥。
“你放松些。”
她在齐清宴身后环着他的腰,略一惊讶,忍不住笑道:“你的腰好细,小心练剑再伤了腰。”
齐清宴:“......”
从前霓云薇未失忆时,莫要说如此亲近的举动,便是这样嬉笑的态度都是少有。
朝思慕想许多年的心头月,此时此刻正抱着他,嘴里还在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真的,难道没有人说过你的腰很细吗?”
霓云薇抱紧了些,又继续说:“你好瘦,硌得慌,你不爱吃肉吗?”
双手在他前胸的位置胡乱拍了拍,惊讶道:“欸?有肌肉?”
齐清宴:“......”
“别闹了。”他在她怀里转身,声音无奈,却还是舍不得推开她的手,反而像是怕她收回一样,双臂落下困住。
齐清宴眼底满是欢喜眷恋。
这样的亲近对他来说犹如附骨毒疽,更像是一场美梦,随时易碎,他格外珍惜此刻的每一秒,甚至卑劣地想着,若是霓云薇再也不会想起过的事情,该有多好。
“这不是看你好像有心事么。”
霓云薇勾起个笑:“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心腔熨帖,齐清宴声音微哑:“嗯。”
霓云薇露出笑来,随后让他把剑从剑鞘中拔出:“你没基础,我也没想起太多招式,我们今日就随便学学,不必太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