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仍在下着,踩在厚厚的一层积雪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时不时有狱卒交谈上几句,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丛林之下的异样声响,亦隐匿于其中。
是以,当有数十名身着玄衣的蒙面之人举刀向着队伍袭击而来时,人们大多措手不及。
这是有人预谋行刺?衔霜的心中登时生出了这个可怕的念头,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手中剩下的小半块面馍也掉在了地上。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行刺显然出乎了众人的预想,来得太过猝不及防,甚至有狱卒尚来不及抽出自己身侧佩戴的长剑。
霍则衍反应迅疾,砸开了手中戴着的镣链,踢开扑身而来的刺客,夺过其手中的刀刃,反刺了过去。
一时间,刀剑交错,漫天飞雪中混杂着溅射出的淋漓鲜血,雪色与血色交融,被霜雪铺盖着的地面亦被染上了一片殷红。
衔霜于京中长大,几时见过这样骇人的情景,吓得几近屏住了呼吸,对着挥刀向自己扑来的刺客,一时竟险些躲闪不及。
身侧忽然有人猛地拉过了她,只瞧见刀锋明晃晃地从眼前闪过,伴随着一阵清冽的风声。
她看着霍则衍一剑刺穿了那刺客的身体,仍是惊魂未定。
方才若不是霍则衍,自己也差一点就成了这刀下亡魂,她后怕地抚了抚心口,正想着向他道谢,却听他嗤笑了一声:“还真是个只会添乱的累赘。”
衔霜咬了咬唇,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但她也无法反驳他此言为自己辩解。
毕竟自己不通武艺,在适才那般危急的时刻,也没能给霍则衍帮上什么忙,反倒是他眼明手快,在刺客的尖刀下救了她一命。
自己这一路跟随着他,本意便是想帮衬他,照顾他,可眼下帮不上忙也就算了,却还给他添了麻烦。
如若不是霍则衍自幼习武,武功高强,远在那群刺客之上,他们二人今日怕是便要绝于此处了。
不过衔霜也并没有多少时间去难受,她望向霍则衍时,惊惧地发现一名倒在他身后的刺客还未死去,不死心地正欲支撑起身子从后袭击,而霍则衍现下还尚未察觉。
衔霜来不及多想,慌乱之中,她拾起了刚才打斗时掉落在地上的一把匕首,用力地向那刺客身上砸了过去。
这回刺客被她掷中,尚不及发出一声哀号,便再次重重地倒在了地上,看起来似是彻底没了生息。
看着那刺客身上汩汩冒出的血,衔霜被唬了一跳。
她颤颤巍巍地蹲下了身子,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发觉他是真的死了后,指尖有些微微发颤。
她杀人了?她方才竟是杀人了?
“别看了。”身后忽而传来了霍则衍的声音,“你适才若不杀他,他便要杀你。”
衔霜依言站起了身,却尚未回过神来,直至身后人再度出声:“再不走,是准备等着他们的人追赶上来么?”
“当然,你若是想留在这里送死,我也不会拦你。”他顿了顿,又对她道。
衔霜恍过神,她看着满地狼藉,犹豫了一下,还是比划着问霍则衍,他们怎么办?
见她指着三三两两倒在地上的狱卒尸骸,霍则衍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也只是淡淡道:“他们都已经死了,如此也好,为我省去许多麻烦。”
闻此,衔霜心中不免有些难过,她虽只与这些人相处了不过几日,但眼见他们惨死于刺客刀下,又尸横此地,到底有些心生不忍。
她还想比划些什么,但霍则衍似是已隐约有些不耐了。
“不多时,今日雀岭山遇袭一事便会传至京城,届时他们的后事自有朝廷料理。你眼下更应当担忧的,是你我能否平安走出此处。”
他一面说着,一面纵步向前走去,衔霜见状,也赶忙抬起步子,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与地上的斑驳血迹交相辉映,直至向前走了很远,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血腥味才渐渐消散。
两人沉默着走了很久,衔霜终是忍不住问他:【刚刚那些人,是朝廷派来杀公子的吗?】
霍则衍看了一眼她的比划,略一思忖,便猜到了她想要问什么。
“那些人确是来杀我的。”他的声音很是平静,看起来不像是对此次遇袭感到意外的样子。
但衔霜听了此言,情绪却略微有些不平稳。
她有些不忿地问他:【为什么?陛下既已下旨判了公子流刑,又为何要在暗地里下此杀手?】
为什么?自是因为斩草要除根,为了永除后患,他们怎么可能会真的留下他的性命?
但霍则衍也懒得再将这些话说与衔霜听,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当真是愚不可及。
只是今日派遣刺客前来杀他的人,究竟是当今的皇帝,还是他的那位好弟弟,也尚未可知。
想起庶弟霍则桓,霍则衍的眸中添了一缕寒意。
他在此前从未想到过,他那个一向在府上恭顺有礼的庶弟,有一日竟会同外人勾结,联合构陷自己的父兄。
衔霜见他面色阴郁,只以为他是因刺杀一事心情不好。
她想起先前他同自己说过的话,心下有些不安,比划着问他道:【那他们还会再派人来吗?】
霍则衍刚要开口,身子却微微晃了晃。
衔霜赶忙上前扶住了他,隔着外衣触碰到他温热的手臂时,面颊不禁有些发烫。
她下意识地望向了他,见他眸色不虞,又慌乱地松开了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心处竟有一片殷红血迹。
霍则衍受伤了?
她心中一紧,细细看向他的手臂处,果不其然见其臂间的衣物被刀剑划破,染上了一层暗红的血迹。
因着他所着的衣物颜色偏暗沉,她又一直走在他的后头,竟是将将才发现此事。
霍则衍觉察到了她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臂处的伤,记起这应是适才与刺客交手时不慎所伤,便掩了掩袖袍,不以为意道:“不过一点小伤而已。”
见衔霜走近了自己,霍则衍皱了皱眉,他一向厌恶生人的靠近与触碰,现下也不例外。
他毫不迟疑地想要挥手推开她,却发觉自己手臂处不知为何失了力道,竟连抬起亦是吃力。
眼看着她已然将手搭放在了自己的臂处,并要伸手去翻看自己的袖角,霍则衍的声音染上了一层愠意:“你做什么?”
他抬起眸,怒目看向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奴婢,却正对上了衔霜蓄满了泪水的眼眸。
顺着她的视线,霍则衍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臂的伤口处。
不过是一道不深不浅的刀伤,就连他少时习武所受的伤,都远比这要重得多。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语气不耐道:“有什么好哭的?”
就为了这点小伤?至于么?
衔霜听了他的话,慌忙拭去了眼尾的泪珠。
她从肩上的行囊中翻找出了一条干净的绢布,向霍则衍比划道:【奴婢替公子包扎。】
“不必了。”他睨了她一眼,冷冷道。
衔霜摇了摇头,她虽一向畏惧霍则衍,但眼下这样的情形,也实在一时顾不得许多。
因手中失力的缘故,霍则衍推不开身侧的女子,见她低着头为自己包扎伤处,移开了视线,罕见地有些咬牙切齿道:“我说不必了,你是听不懂么?”
衔霜心中有些害怕,却仍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待小心翼翼地将那白色的绢布固定好,方朝他福了福身子,【奴婢适才逾越了,还望公子恕罪。】
霍则衍冷哼了一声,背过手迈步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彻底地黑了下来。
月色被乌云笼罩,余下一片漆黑,直令人近乎有些目视不清前路。
雀岭山的夜晚,比起白日还要更加寒冷。
衔霜紧紧裹着身上单薄的棉衣,企图让自己稍微暖和一些。
她一边不住地向自己手中呵着气,一边紧紧跟着前面那人的步子,天实在太黑了,她怕慢了几步,就看不见霍则衍的身影了。
见他忽而扶着山道间的枯树停了下来,衔霜亦止住了脚步,比划着问他道:【公子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面色却惨白得厉害。
衔霜觉察出几分不对,猜想着兴许是今日在风雪中走了太久,霍则衍身上又受了伤的缘故。
她思量着,小心地询问他:【公子,不若先在此处歇上一夜,也好养些精力,说不定等到明日再行时,这风雪也停了呢。】
霍则衍本不想在此处再做耽搁,但眼下身子有碍,一时间也的确再难前行,便应了一声“好”。
然近处并无庙宇或是山洞可暂做停留,衔霜废了好些力气,也只在灌木林后找到了一个不易被人发觉的矮洞。
她心下不禁有些为难,不太好让霍则衍同自己一起挤在这昏暗窄小的矮洞里暂避风雪,但附近也确无其他更好的栖息之处。
迟疑了少顷,她才犹犹豫豫地比划着和霍则衍解释,末了又比划道:【委屈公子了。】
不过好在霍则衍也只是朝里打量了一眼,对她道了句:“进去吧。”
里头比衔霜预想的略微宽敞一些,勉强也能使两人暂在此处栖身。
为了不让寒风刮进来,衔霜用一堆树枝枯草勉强堵住了洞口,但许是由于洞内本就潮湿,仍旧阴冷得厉害。
于是她又去拾来了一些枯木枝干,想着能不能按着古人的法子生火取暖,只是火未生成,一旁的霍则衍却忽而开口问她道:“你要生火?”
她点点头,比划着同他解释,自己想让洞穴里更暖和一些。
“也好。”他说,“火生起来了,那些人来找我们也更方便。”
闻言,衔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她刚才的确没考虑到这一处,生火会让追兵更容易发现这藏身之处。
【是奴婢思虑不周了。】她有些愧疚地同他比划道。
“罢了。”他阖上眸,不欲再与眼前这个愚昧无知的哑奴多言。
而衔霜抱着腿缩在洞角处,悄悄去看身旁的的人,心中仍在思忖着,这洞内这样阴冷,霍则衍又受着伤,要是再冻着了怕是不好。
她想着,从行囊里翻找出了一件换洗的旧棉袍,借着一点幽暗微弱的光,小心地将其盖在了他的身上。
昏暗之中,霍则衍倏地睁开了微阖的双目,许是因着身上疲乏无力的缘故,这一次,他没再同先前那样拒绝衔霜的一番好意。
他摸了摸盖在自己身上的柔软冬衣,心绪却有些复杂。
过去养尊处优之时,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生存下去,挤在一个狭窄逼仄的矮洞里。
就像他也从未想过,在霍家落难之时,唯一留在他身边的人,竟会是那个他从来都瞧不上眼的哑奴。
第3章
尚在宣平侯府时,霍则衍有关于这个哑奴的记忆便少得可怜,倘若不是发生了后来的那一场意外,他恐怕都想不起来,府上原还有这么一号人。
即便他事后知晓,那一夜是中了小人算计,但他到底难免因着此事对衔霜多了些许厌恶。
坦白来说,他看不上衔霜,她出身低贱,还是个哑巴,有何资格得以留在他的身边,哪怕是以妾室的身份。
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将这个令他心生不喜的哑奴收为了通房。
半年多以来,他一直刻意冷落她,甚至没同她说过几句话。
好在她倒也还算是安分守己,除却那次的意外,在那大半年的时间里,她没给他惹过什么麻烦,也没让他费过什么心神。
但霍则衍知道,即使衔霜从府里最下等的粗使婢女成为了他的通房,在府里过的日子也算不上有多好。
因为有一回,他碰巧亲眼瞧见了她被另一个粗使婢女为难讽刺。
那婢女话说得着实有些难听,而她不会说话,自也无法反驳回敬,只是安静地垂着头,样子看起来倒有几分可怜。
不过当时他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并未前去制止。
身为宣平侯府的世子,他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卑贱的哑奴去耗费心神,更何况,那哑奴还曾给他带来过耻辱。
正因霍则衍过去待衔霜实在算不上好,所以眼下才委实想不明白,霍家如今沦落至此,过去簇拥在他身边的人也都远去,就连他旧时的心腹亦选择背弃他,转去为二弟效忠。
而她,为何还愿意留在他的身边,甚至愿意跟随他一同流放。
他想着,忽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衔霜。”
衔霜听见霍则衍主动同自己说话,一*面有些意外,一面又有些担心他是想要将棉袍还给自己。
她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问他:【公子可是有何吩咐?】
霍则衍望了她须臾,道出了自己的心中疑惑:“你究竟为何执意要跟着我?”
衔霜愣了一下,才同他比划道:【霍家收留奴婢,于奴婢有再世之恩,奴婢自不能在霍家落难之时,弃公子于不顾。】
看懂她的比划后,霍则衍似乎有些不信,又问她:“只是因为这个?”
她忙不迭地点头,虽未抬头,但她也能感觉到他正注视着自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看穿一般,令她有些头皮发麻。
过了好一会儿,衔霜才听见他对自己道:“霍家以谋逆之罪被天子抄家,现下满京上下正是人人喊打之时,你倒是还顾念着旧日恩情。”
听到霍则衍此言,她使劲地摇了摇头,【奴婢不信霍家会谋逆。】
“你为何不信?”
衔霜抬起了头,看着他认真比划道:【且不论奴婢相信先太子与老侯爷的人品,奴婢也不认为先太子与霍家有任何要反的理由。】
【太子本就是储君,来日即位是理所应当,没有必要冒这般大的风险行逼宫一事。】
“是啊,这样的道理,连你都明白。”看着她比划完,霍则衍似是叹了一口气,“可为何他们却都不明白。”
衔霜听着他的话,想起那一日京城城门前百姓们的咒骂,心中亦有些难受。
她想了想,宽慰他道:【公子莫要灰心,奴婢相信,公子定有一日能为霍家与先太子平反昭雪。】
霍则衍没有说话。
先太子与霍家的冤屈,先帝知晓吗?也许先帝并非不知,只是那时重病之下骤闻逼宫一事,难免乱了心神。
或许先帝一早便忌惮太子,疑心霍家,想借此事做个敲打,只是不曾想宣平侯霍誉年迈体弱,难受诏狱之苦,没几日便感染恶疾,暴毙而亡,而先太子又于狱中自戕以证清白。
听闻先帝在知晓先太子自戕后不久,便病情加重,驾崩离世,六皇子梁恰在此时掌控了大权,顺理成章地登上了帝位。
时至今日,霍则衍怎会不知,是梁与霍则桓二人在暗中谋划好了这一切。
他们能做到今日这一步,自不会让霍家与先太子有洗刷冤屈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