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隐隐起了一个念头。
实际上,他诏狱时,在流放路上,这个念头早已起过无数次了。
衔霜不知霍则衍心中所想,她担忧他还在因霍家之冤而难过,便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对他道:【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兴许歇上一宿,明早起来身子也大好了呢。】
见他嗯了一声,她亦如释重负地倚在洞角,闭上了眼眸。
洞内虽不至于小得让他们紧挨在一处,但与霍则衍共宿于此,衔霜却有些难以入眠。
到底是夜里,到底是这样狭小的地方,到底只有他们二人。
衔霜想着,耳垂也微微发烫了起来。
黑暗中,她悄悄睁开眼,去看霍则衍,只见他阖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
好像也只有现下这个时候,她才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他,不用害怕被他发现。
衔霜看着他,思绪却逐渐飘远。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霍则衍的时候,也同今日这般寒冷,只不过不是漫天飞雪,而是大雨滂沱。
那是她十三岁那年的深冬,抚养她长大的夏婆婆因病离世,为了凑出银钱让夏婆婆体面安葬,她听从了好心邻居的建议,去京城街道上卖身。
京城街道上热闹繁华,人来人往,时不时也会有好奇的人走过来询问,在发现她是个哑巴后,便也失了兴趣。
没有哪个大户人家愿意收留一个哑巴当丫鬟,衔霜能理解,却不肯死心。
她是个弃婴,幸而被无儿无女的夏婆婆收养,两人相依为命数年,感情深厚,如今自是不能看着夏婆婆去后无所。
等到天上飘起了绵绵细雨,街道上的人愈来愈少,她也还是不肯离去。
雨愈下愈大,伴随着阵阵凛冽的寒风,衔霜拂去面上的雨水,蹲下了身子,抱紧了自己。
冷,她觉得好冷。
夏婆婆走了,今后她便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她想着,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赶忙站起身,看着一辆马车在距自己仅几米开外的位置停下,坐在前头的车夫紧握着缰绳,冲她破口大骂:“没长眼睛啊?你知道你冲撞的是何人的马车吗?”
衔霜见那马车镶着金玉,繁贵典雅,不似寻常人家,便知自己冲撞的怕是位这辈子也招惹不起的贵人,心中登时害怕极了,慌忙跪了下来。
车夫见她不语,心中更加不满,朝她嚷道:“怎么不说话?哑巴了啊?”
看着她仓皇失措地比划起来,车夫有些意外,“居然还真是个哑巴。”
雨水夹杂着泪水,模糊了衔霜的视线,朦胧间,她看见坐在马车内的贵人掀开了锦帘。
里面坐着的原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公子,面如冠玉,俊美无俦,她从未见过这样这样好看的人,仿若是画中的谪仙一般。
她看着看着就愣了神,直至他出声让自己起身,才晃过神。
他扫了一眼她身侧放置的写着“卖身安葬家人”的木牌,同身边的侍从低语了一句。
侍从听完,面色似是有些为难,“这……世子,可她毕竟是个哑巴。”
他瞥了那侍从一眼,那侍从便立时改了口,点头赔笑道:“是,小的知道了。”
衔霜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心中正是惴惴不安之时,听到那位公子再度开口:“再给她一把伞吧。”
那侍从依言下了马车,递给了她一把伞,以及一小袋银钱,对她道:“你运气可真好,遇上的是我们宣平侯府的世子。”
“世子说,你今后便能来宣平侯府当差了。”
她这才知晓,原来自己今日冲撞的,竟是宣平侯世子的马车。
宣平侯世子霍则衍名声在外,她亦早有耳闻,听闻他非但相貌俊美无俦,更是文武兼备,是个不可多得的将相之才。
衔霜看着自己手里拿着的伞和银钱,耳畔又响起那个侍从的后半句话,如梦初醒,忙要谢过宣平侯世子的恩典,却发现那马车的车轮已然行远了。
她拿着那笔银钱将夏婆婆安葬好后,就去了宣平侯府当差。
由于身患哑疾,不便侍奉府里主子的身侧,府上给她安排的多半是些粗活杂活,但她心中很欢喜。
因为她能时常见到那个人的身影,虽然大多时候都只能远远地看一眼,但于她而言便已然足够。
她知道世子早就不记得自己了,也清楚自己的身份,从未奢望过什么。
但她有时也会想,若是自己能离世子近一些,哪怕只是听他说上两句话,该有多好。
所以,当府上有嬷嬷让她去给世子送一碗醒酒汤时,她未曾多想,立时便答应了下来。
后来有婢女耻笑她痴心妄想,为了爬上世子的床不择手段,却害得尚未娶妻的世子失了颜面,如今被世子记恨冷落也是活该。
可事情分明不是这样的,她亦没想到会发生后面的事情,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世子的通房。
她是倾慕于世子不假,但却从未想过要用这样的方式接近他,她从始至终想要的,也只不过是在人群中悄悄地多看他一眼。
衔霜止住回想,她看着眼前已然入睡的霍则衍,心中波澜起伏。
她知道,自己适才在他面前说谎了。
除了报恩之外,她亦是有私心的,她想要陪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起度过眼前的这个难关。
第4章
衔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睡梦中,她隐约听到了匆促的脚步声,以及一行人说话的声音。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透过洞口的缝隙看见了火把的亮光时,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而洞外此时正有人在交谈。
“陛下昨儿发了话,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没看见那一行人的尸骸已经被野兽毁得面目全非了啊?又是山匪,又是野兽的,要我说,这霍则衍估计早就已经死了。”
“是啊,这么大的雪,雀岭山又这么大,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一时半会肯定走不出去,可咱们这些人几乎都要将整个雀岭山翻遍了,也没见着他半个人影啊?”
“咱们还是再找上一个时辰吧,要是实在找不着人,也只好就这么回去同陛下复命了。”
是朝廷派来的官兵,从他们的谈话中,衔霜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她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叫他们发现了这个矮洞。
直到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远去,衔霜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透过洞口的缝隙去看,外面天应当还未大亮,但将才毕竟那样担惊受怕过,衔霜现下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阖上眼,在心中默默数着数,盘算着过去了好几个时辰,那些官兵应当也离开雀岭山了。
她直起身子,看霍则衍仍未醒,心中直觉有些不大对劲,大着胆子触碰了一下他,却发现他身上竟烫得厉害。
衔霜登时慌了起来,又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估摸着他这怕不是起了高烧。
慌乱过后,她冷静了下来,知道不能再在此处耽搁下去,她得尽快带着他走出这里,去找大夫医治才是。
她想着,用手拨开了在洞口前做的遮挡,慢慢搀起尚在昏迷的霍则衍,从安身的洞穴里走了出去。
雪仍在下着,不过好在已比昨日稍微小了些。
衔霜小心翼翼地背起他,有些费力地一步步往前走着。
她知晓,自己的所为并不合规矩,霍则衍又一向不喜自己的靠近,他现下若是醒着,定断然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
但眼下如此情形,为了同他一起活着走出这里,她亦别无他法。
衔霜并不怎么熟悉雀岭山的地形,但想着山下的小镇上定有人家,也应该会有医馆和大夫。
她定下了主意,抹了一把面上的雪水,沿着一条已然结了冰的溪河往下走着。
寒风呼啸,雪籽一粒粒打在她的脸上,明明就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她额间竟渗出了汗水。
衔霜背着霍则衍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无暇去顾及额上不断渗出的汗水,以及自己被树枝划破了的裙角。
她也无暇再去想男女有防,霍则衍知晓了会不会生气,只一心想着快些带他走出这里。
但毕竟雪天路滑,她又背着一个男子,走得自是要格外费力些。
直至傍晚黄昏之时,衔霜才隐约看到了灯火与人家。
见终于走出了雀岭山,她略微安了心,但挂念着霍则衍的病情,仍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向住在街边的居民比划着询问,此处可有医馆,若有的话,又在何位置。
有的住民看她衣衫褴褛又不会说话,以为是从外处来的疯子,压根不愿意搭理她。
亦有好心的住民有意帮她,却根本就看不懂她的比划。
衔霜一边走,一边沿路问着,待好不容易找到镇子上的医馆时,天已然黑尽了,医馆的门也早就上了锁。
她只得硬着头皮,叩了几声门,眼见里头没人回应,又重重叩了几下。
不多时,便有一个年岁不大的小药童跑来开了门。
小药童待衔霜还算客气,见她面容疲惫不堪,还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便让他们先进来坐着,自己去请师父过来。
约莫过了半刻钟,一位头发胡子皆已花白了的老大夫走了出来,似是刚被不速之客打搅了美梦,现下面色看起来很是不悦。
不等来者道出诉求,他便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对衔霜道:“你自己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要看病,你们还是等明日再来吧!”
衔霜一听此言,自是急了起来,她忙站起身,比划着同老者道歉解释,自己今日并非有意前来打扰,只是实是家人患了急病,耽搁不得。
老大夫仍是摇头,一副铁面无情的样子,“不管你有什么理由,这都是本医馆一贯的规矩。”
他说着,又对一旁站着的药童道:“还不送客?”
药童虽有些为难,但怎么也不敢违背师父的命令,只得走到衔霜身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衔霜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知道霍则衍病得有多严重,若是再不及时诊治,只怕是……
她不敢再往下想,只是噙着泪朝老大夫跪了下来,求他能够施以援手。
“衔霜。”霍则衍不知什么时候竟是醒了,看着跪在地上的衔霜,他的面色差得厉害。
“起来,不必求他们。”他说,“我们走便是。”
尚在病中,他的声音较往日要虚弱上几分,却丝毫不显落魄,同过去一般不给人留下反驳的余地。
衔霜听着他的话,却仍是不肯起身,左右在这两日她违背他的意思违背也不算少,眼下更不会为了争这一时之气就拿他的性命去赌。
也不知是被衔霜的哀求所打动,还是被霍则衍不同寻常之辈的气质所震慑,老大夫叹了口气,对他们道:“罢了,罢了,念在你们情况特殊,老夫今日便破了这个例吧。”
闻此,衔霜大喜过望,再三向那位老大夫表达谢意后,连忙请他看看霍则衍的病情。
把脉过后,老大夫捋着花白的胡须,道:“这是中了回胧之毒啊。”
“中此毒者,四肢无力,不断陷入昏迷,不出两日,便会暴毙身亡。”老大夫说,“得亏你们来的还算及时,这若是再捱上一日,只怕是回天无力,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喽。”
衔霜与霍则衍相视了一眼,皆明了了应是昨日刺客的刀上带了毒。
好毒的手段,衔霜后怕地想着,比划着问老大夫眼下可有解毒之法。
“不必担忧,眼下只需将体内带有毒性的淤血排出,再服上五日药,便无大碍了。”
听老大夫这么一说,衔霜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老大夫点穴将霍则衍手臂伤处的暗血排了出来,又吩咐药童去给衔霜拿药。
“回胧之毒虽已解,但除此之外,这位公子身上还受了旁的伤,如不出老夫的所料,应是在背部,正是背部伤口未经及时诊治,已然溃烂感染,才导致了公子此番高热不退。”
老大夫说着,又转而叮嘱衔霜道:“另外这软膏,便是医治公子背部所受的伤,姑娘今日回去后,也切记要为公子背部上药。”
“师父,他们似乎是从别处来的,眼下镇上的客栈估计也关门了。”药童小声对他师父道。
老大夫闭了闭眼,但本着好人做到底,无奈地指了指一旁的医舍,让他们在此处将就上一晚。
“好了,现下总该没事了。”老大夫有些困乏地打了个呵欠,转身就要往里屋走,“老夫要回去继续睡觉了!”
见衔霜搀扶着霍则衍进了医舍后,又跟了过来,老大夫没好气道:“怎么,还有事啊?”
衔霜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同他比划:【我可否借您的厨房一用?】
她又比划了几次,老大夫总算是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气得吹胡子瞪眼:“老夫说你这个姑娘家,还真是得寸进尺啊。”
【我们雪日里赶路治病,已经一天多不曾吃过东西,这个时辰镇上的店家也都关了门,所以才想着借您的厨房,自己在里头做些简单的吃食来饱腹。】衔霜忙比划着同他解释,神情很是诚恳。
她所言非虚,她与霍则衍的确许久不曾进食,今日又走了这样久的路,她现下正饿得厉害,而霍则衍连昨日的晚食都未用,现下只怕饿得比她更甚。
她想了想,又对老大夫比划道:【我们不会白白用您的东西,伙食费、住宿费会连同今日的医药钱一同交付给您的。】
“也罢。”老大夫又叹了口气,指了指一旁站着的药童,“你,带她去厨房吧。”
末了,他又补充了句:“这回,就是天塌下来,也不准再来扰老夫安寝了!”
衔霜喜出望外,谢过老大夫后,跟着药童一同去了厨房。
她也算是略通厨艺,年幼时就跟在夏婆婆后头学会了起灶做饭,后来夏婆婆生病后,家中的饭食都是由她一人所做。
而她做起来最为得心应手的,便是素面了,食材普遍便宜,做法简单,味道更是鲜香可口。
约莫一盏茶后,衔霜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素面走进了医舍,将其轻轻搁放在了榻旁的矮桌上。
【奴婢借医馆的厨房下了两碗素面,公子先吃些来暖暖身子吧。】她同霍则衍道。
想着他身上无力,吃起东西来怕是也不太方便,衔霜便坐在了榻旁,端着一碗面想要喂他。
他瞧见了她的举动,却拧着眉心偏过了头,从她手中接过了那碗素面,道了句:“我自己可以。”
衔霜点点头,她对他的拒绝并不意外,见他自己的确无碍,便端起自己的另一碗面吃了起来。
许是太久没有这样好好用过一顿饭,这碗简单的素面便显得分外鲜美,面条的口感很是细腻温和,夹杂着佐料的香气,于一个许久不曾饱腹过的人而言,味蕾得到了极大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