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高公子分明也在场,那他亲口所说的这些话,高公子难道,就都不记得了吗?”她问高逊道。
第65章
听着衔霜的话语,高逊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低低叹了句:“当年的那些事,我又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那个口中说着不可能喜欢你的人,却在你跳江后,不要命地也跟着跳了下去。”他叹道,“不听劝阻,不管不顾,就跟疯了似的,我和其他人,根本拦都拦不住。”
“只可惜,他在江中不眠不休,找了你三日三夜,也还是连你的半个人影都没找到。”
回忆起当年的种种情形,高逊声音沉沉,神情亦有些飘远。
“说起来,我同陛下相识了也有二十多年了,却也是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崩溃,这般绝望的样子。”
“他滞留在江南,沿绕着那条江,寻了你整整数日,直至朝中政务堆积成山,他才不得已顶着压力回了京城。”
“只是一回宫,他就将自己关在了明和殿,除了没日没夜地处理政务外,什么人也不见。”
“后来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硬生生闯了进去,告诉他你应当已经死了,劝他尽快振作起来,别把自己整日折磨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结果那日,他非但半句也没听进去,还险些和我动起手来。”高逊苦笑了一声。
“因着未在江中打捞到你的尸身,他便始终不肯相信你死了,也不允许任何人说你已经死了。”
“他坚称你一定还活着,而他就算是掘地三尺,也一定会找到你。”他感喟道。
“这一找,就是将近四年。”
“其间也不乏有侍从来报,说有了你的消息……”他说着,又看向了衔霜,“衔霜姑娘,你能想到,他那时有多么高兴吗?”
“只是这高兴还没持续多久,很快便也就知道,一切都不过是空欢喜一场。”他摇头道,“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不肯放弃找你……”
衔霜沉默着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再度出声,打断了高逊还要继续说下去的话语。
“高公子今日来客栈寻我,又特意告知了我这些事情,究竟有何目的?”她现下也没有什么心思,继续同他慢慢兜圈子了,只是简单直接地问道。
高逊静了一下,对她道:“陛下自那日出了雾山,又为姑娘取了心头之血后,就陷入了昏迷。现如今已然过去了半个多月,可他,却还是连一点要醒来的征兆都没有。”
“昨日我进宫看望陛下时,也问了齐院使,他告诉我,陛下那日身上伤得虽重,可眼下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心疾难医。”
他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齐院使说,若是不能除去压在陛下心头上的那块病,陛下此生只怕是再难苏醒。”
见高逊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衔霜忍不住问他道:“高公子同我说这些,莫不是觉得,我能为此做些什么?”
听着这话,高逊却是颔首道:“若是可以,高某想请衔霜姑娘回宫,或许可解陛下心疾。”
闻言,衔霜微微牵了牵唇畔,方才还因着高逊先前的那番话,而发乱不已的心,又随着他的这句话,重新坚定了下来。
闹了这半天,合着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适才高逊铺垫了那么久,兜兜转转说了那么多,绕了整整一大圈子,原来为的不过是让她“回宫”二字。
为了让她重新回到那座,她好不容易,才从中挣脱出来的囚笼。
多么可笑!
但更为可笑的是,若是高逊方才不说那句让她回宫的话,她适才,竟险些真的就相信了他告诉自己的那些事情。
她心中,竟真的因为那些话开始动摇起来。
开始纠结犹豫,开始担心不已,也开始渐渐相信,霍则衍是不是真的,竟一声不吭地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是不是……真的爱她。
可眼下,焉知这不是霍则衍和高逊串通好,为了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回宫,而特意演给自己看的一出戏。
谁知道高逊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毕竟他将才所说的那些事情,她皆未曾亲眼看到,也分辨不了什么真假。
只是她适才听了那些话后,心下便开始不自觉地发乱,听到高逊提到霍则衍去了雾山时,心中更是担忧不已,也根本来不及,去慢慢判断他话中的真伪。
现下她心中略微清醒了些许,再去细细想方才高逊告诉自己的那些事,却发觉处处都是显而可见的破绽。
暂且不说别的,单论霍则衍一步一叩首,在大雪日为她上山求医这一事,就实在太假。
一个坐拥江山,高高在上的君王,怎么可能会为了自己,将身段放得这样低?
还一千石阶,一步一叩首,简直是假得离谱,高逊竟也不知道编个稍微靠谱些的故事。
衔霜想着,也开口对高逊道:“恐怕要让高公子失望了,我如今既已出了宫,就没有再回去的这个打算。”
高逊似是没想到,她竟会拒绝得这样干脆果断。
他愣了一下,方同她道:“我知道,衔霜姑娘如今已不再心属陛下,再让姑娘进宫,是强人所难,但陛下如今尚且昏迷不醒,也不会将姑娘再强留在宫中。”
“高某只是想恳请衔霜姑娘,念着些陛下的好,看在陛下如今这般,是为了救姑娘的份上,回宫看他哪怕一眼,至少让他心中有些安慰,不至于郁结于心,不肯醒来……”他说。
“为了救我?”
见衔霜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高逊忙不迭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便听见她又道:“我尚且不知,高公子说的这些是真是假,即便高公子说的是真的――”
她停顿了一下,对他道:“即便高公子所言属实,我其实也做不了些什么。”
“我不是太医,对于医术更是一窍不通,若是陛下的心疾,连齐院使都束手无策,就算我真的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呢?”她淡声道。
听着衔霜的这番话语,高逊静默了下来。
好半晌后,他才轻声问她:“因为当年那些伤人的话,衔霜姑娘心中,或多或少,其实还是恨着陛下的,是吗?”
恨他么?
闻此,衔霜怔了怔,竟也因为高逊的这句话,开始认真思忖起来。
她恨霍则衍么?
衔霜想,自己其实,应当是不恨霍则衍的。
她不是早就放下他,也放下那些事情了吗
既然自己对他早就已经没有爱了,又从何而来的恨呢?
她应当一点也不在意他了,也不在意他从前说过的那些话了才是。
自己对他,应当不论什么感情也不该剩下的才是。
可既是如此,她适才,为何要因为高逊的三言两语就轻易动摇?又为何要担心他?
左右他究竟是生是死,那都是他的事情,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衔霜的心中泛起了层层涟漪,和一些难以言之的复杂情绪。
她想,她不恨他,只是也做不到就这么原谅他。
他昔日的话语犹在耳边,若是他今日但凡对自己好一点点,自己就那么巴巴地凑了上去,那岂不是也太下贱,太咎由自取了?
见衔霜垂着眼帘,许久未曾说话,高逊自是也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本就是不言而喻的。
他点了点头,对她道:“高某明白了。”
“是高某今日太过冒昧,唐突衔霜姑娘了。”他说。
“其实陛下事先也曾反复交代过,若是衔霜姑娘病愈出宫了,我们今后都不得来打扰姑娘安宁,更不得将这些事情透露与姑娘分毫。”
“高某知道,陛下这么安排,是想让姑娘毫无负担地离开,只是我出于私心,实在做不到,明明眼睁睁看着他为你付出了那么多,甚至险些连命都快没了,却什么也不让你知道。”
“今日是高某违背了陛下的旨意,告知了姑娘这些,是高某的不是。”他说,“还请姑娘勿要将此事,也一并怨在陛下的头上。”
衔霜安静地听着高逊将这些话说完,以为他要告辞离开,却见他忽而弯下了身,将放置在地上的一个木匣子端了起来。
先前光顾着和高逊交谈,她竟也不曾留意到,地上比先前多了个木匣子,如此看来,应当是高逊今日带来的物件。
“这是高某先前进明和殿时,在陛下的案台上看见的。”高逊端着木匣,郑重地对她道,“偶然瞥见过一眼,里头装着的一些东西,应当是要交给衔霜姑娘的。”
“陛下如今尚且不省人事,这些东西,便也由高某大着胆子,代为转交给姑娘了。”他说着,也将手中的木匣递给了她,“还请姑娘收下。”
衔霜看了一眼高逊手中递过来的红木木匣,却并没有什么伸手去接的意思。
“这木匣既是陛下的东西,我一个外人,又怎能随意收下?”她只是对他道,“还请高公子带回宫,将其还予陛下才是。”
不曾想高逊却像是压根没听见自己这话似的,见她不肯接过,竟就直接将那红木木匣放置在了她门前的地上,而后抱拳同她道了句:“高某告辞。”
看着高逊转身离开,衔霜却也未将那木匣拾起,只是任由其躺在布满灰尘的地上,打开了客房的门,慢慢地走了进去。
许是因着适才同高逊的那一番谈话,抬步走进客房时,她的思绪仍是有些恍惚,看着向自己跑了过来,喊自己“娘亲”的岁欢,也只是勉强朝她笑了笑。
岁欢年纪虽小,却是个小人精,似是看出了她现下心中有事一般,没再同往常一般黏着她撒娇个不停,只是自己一个人乖乖地在一旁玩了起来。
房内很是安静,可衔霜的心绪却依旧是有些不宁,摇曳不定。
别想了。
真的,别再想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对自己道。
高逊说的那些话,一听就那么假,听听也就算了,难道,你还当真相信了吗?
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霍则衍,他当真……
衔霜正想着,却忽而听见屋外传来了一声重重的闷响,紧接着,就是刚刚拉开房门的岁欢发出的一声惊叫。
她飘远的思绪,一下子就被岁欢的叫声给拉了回来,担心是女儿一不小心摔着碰着了,她赶忙站起了身子,匆匆跟了出去。
看着门口坐在门槛上的女儿,衔霜忙蹲下了身子,将她上下都大致检查了一遍,又关切地问她道:“是不是将才摔倒了?有没有碰着哪里?痛不痛?”
“没有摔着……”岁欢摇着头对她道,“娘亲,是我刚刚,一不小心把门口的这个木盒给踢翻了。”
听着岁欢的话,衔霜总算稍稍放下了心,又顺着岁欢手指的方向,低头望向了地上的那个木匣子。
木匣被岁欢踢翻在地,盖在顶上的盒子滚到了一旁,其中装着的那些东西,也几近一股脑全散落在了地上。
看着这么一张张飘落在地上的纸,衔霜心下略微有些讶异。
这样一个做工精美细致的红木木匣,里头装置着的,竟都只是一堆废纸吗?
她觉得有几分好笑,却又忽然想起,高逊先前要将这木匣交给自己时,同自己说,里面有霍则衍要给自己的东西。
难道霍则衍给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这堆废纸吗?
她不以为意地想着,心中却又觉得有些荒谬,不由得又定神多看了几眼。
不对。
仔细一看,这些也不尽然全是些废纸,其中似是还夹杂着不少信件。
借着屋顶打落而下的冬日斜阳,她随意地扫了一眼落在其上最显眼的一封信,直直地映入她的眼帘的,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衔霜亲启。
第66章
无论是熟稔的字迹,还是赫然入眼的“衔霜亲启”这四个字,无不在告诉她,这是徐文州写与她的书信。
可是,这若是徐文州要寄给她的书信,却又怎么会被装进了这个木匣子里?
衔霜心中一惊,也立时觉得意外极了。
她尚未来得及将这封信捻起细看,去想这是怎么一回事,耳畔又响起了岁欢的惊呼声:“娘亲,这里,这里居然有我的画哎!”
岁欢说着,用小手指了指她所说的那张画。
见衔霜看了过来,岁欢怕她一时间想不起来,又使劲提醒她道:“就是上一次,爹爹寄信过来,娘亲回信的时候,我让娘亲一起给爹爹寄过去的那幅画呀!”
其实就算岁欢不提醒,衔霜自然也记得她画的那幅“全家福”。
记得自己将这张画着三个小人的画纸,连同写就的回信一并装进了信封里,托小成子寄给了徐文州。
衔霜微微蹙着眉,拿起那张画纸,果不其然在其下,看到了那张自己亲笔写就的信纸,也看到了信纸首处,自己所写的“徐大哥,展信佳”几个字。
她的神色随之凝住,再往下翻,看见那封自己在病榻上,简单回给徐文州的第二封信时,眉心却是拧得更紧。
自己写与徐文州的那两封回信,还有岁欢画的那幅画,不是已经让小成子转交给徐文州了么,如今怎么却会出现在霍则衍这里?
难不成,是小成子送信时不慎被发现了?
是以自己的这两封回信还尚未送出去,就被霍则衍给截了下来,连带着这些往来信件,也一并落入了霍则衍手中?
如此一来,似乎倒是也能说得通。
可衔霜稍一细想,又觉得其中隐约有些不对之处。
她寄与徐文州的第一封回信既在此处,便也意味着,霍则衍早在第一封信时,就已经察觉自己与徐文州通信一事,而自己的回信,也压根没送去江南,更没送到徐文州手里。
既是如此,自己后来,又怎么会收到从江南寄来的第二封信?
她想不通这一点,心下亦觉得有些许古怪。
视线扫过地上零零散散落着的几封写有“衔霜亲启”的信件时,她抿了抿唇,伸手将其依次捡起。
这些,也是徐文州寄与自己,却被霍则衍拦下的信吗?
不过说来也奇怪,霍则衍知晓自己与徐文州暗中通信后,非但没有怒不可遏地来找她算账,也没有将这些碍眼的书信毁个干净。
反倒出乎寻常地将这些往来信件尽数收进了这个木匣里,倒也难为了他竟有这个闲情逸致。
衔霜一面想着,一面拆开了手中的信封。
果不其然,看着信纸上徐文州的熟悉字迹,以及那娓娓道来的熟悉口吻时,她也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将信纸从上至下大致扫完,接着便又去看下一封。
其实这一连几封信,写得虽长,其间内容却是大体相似。
无非是问她近日好不好,或是同她说些宫外风光与趣事逸闻,像是也知道她那时生着重病,特意以此来让她振作高兴似的。
但她仍是将这些大同小异的信件,一封封简略地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