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落在每封信末了处皆会有的那句“愿卿安”上时,她停了一下,而后又顺手去翻被放在最底下的最后一封信。
然当将那余下的最后一封信拿起时,衔霜的手却微微顿了顿。
最后那一封信,依旧同先前的信件一般,在信封上写着“衔霜亲启”四个字,只是在笔迹上,却是大相径庭。
这不是徐文州的字迹。
任谁都不难看出,眼前这龙腾云海般的字迹,与先前那些工整方正的字迹相较,不论是在笔迹上,还是在笔法上,都绝非出自一人之手。
更何况,眼前的字迹,与她所熟稔的徐文州的字相比而言,似乎也太过于陌生。
但看着这苍劲有力的笔迹不过须臾,她便同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面色变了变。
事实上,她又怎么可能会忘记,这也是她曾熟谙于心,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人偷偷看过一遍又一遍的字迹。
这是霍则衍写与她的书信。
只是,霍则衍写给她的这封信,她先前为何不曾收到,眼下又为何会同徐文州的这些信混杂在一起?
衔霜看着信封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字,静默了良久,迟疑着,终究还是鬼使神差地拆开了信封,将其中的信纸慢慢展了开来。
却不曾想,这张信纸上,只写了短短的几行字――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吾知卿心,或不愿相见。然吾心念卿甚深,故书此信以寄情。”
信的内容便是在此处戛然而止,再无任何下文。
而就是这么短短的几行字,却还被书写者用墨迹轻轻地划了去,比起所谓的书信,倒更像是一张废却不用的弃稿。
衔霜垂着眸,拿着那张信纸看了少顷,心下却忽而隐隐生出了一个不大可能的念头。
一个她此前从未猜想过的念头。
她似是也被自己脑海中闪过的这个念头惊到了一般,很快就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试图打消这个过于荒谬的猜想。
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似的,她不再细想下去,只是将手中的信纸折好收起,放进了信封,又把被岁欢踢倒的红木木匣扶正,将手中的那些信件工工整整地放置了进去。
做好这一切后,她蹲着身子,将散落在地上的余下那些纸也拾了起来。
除却那些往来的信件外,余下的,倒的确同她之前想的那般,应当是些被废弃的纸。
只不过却不知为何,这些废纸也连同着信件一起,被搁置进了这个木匣里。
薄薄的废纸被对折堆叠在一起,竟也是厚厚的一层。
兴许是出于好奇,衔霜看着废纸反面所渗出的墨迹,随意地展开最上头的一张,瞥了一眼。
然而这一眼,却让她不自觉地怔住。
她盯着那张纸看了半晌,又下意识地一张张翻了下去。
因着过去有过此类经验在前,她不难从这些满是墨迹的纸上看出,霍则衍是在练字。
只是这一连十几张,纸上满满写着的,却只有她的名字。
看着纸上笔锋的逐渐收敛,看着写就的笔迹,从龙飞凤舞一点一点变得工整端正,从她记忆深处熟谙于心的苍遒字迹,慢慢变为了那些信件上的熟稔字迹。
衔霜紧紧抿着唇,也倏然捏紧了手中的纸。
所以,她先前在宫中收到的那些信,并非自江南而来,更非是徐文州所写。
原来她从始至终收到的,竟是霍则衍的来信。
她适才虽隐隐对此有所猜想,却也觉得太过于荒诞无稽。
怎么会?
怎么可能?
在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她从未想到过,霍则衍竟会模仿徐文州的笔迹,以徐文州的口吻与名义,给自己写信。
难怪自己的回信与岁欢的画,没有被送去江南的关川镇,而是回到了霍则衍这里。
可她实在是想不明白,霍则衍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明两个人先前都在宫里头,又不是相隔着千里,哪里有什么写信的必要。
更哪里用得着同他这般折腾来折腾去,还特意去模仿旁人的字迹,以旁人的名义来给她写信。
真是不嫌麻烦,也不嫌累。
她心里这样想着,脑海中却忽然想起了他以自己名义写就那封信,那封戛然而止,也终未寄出的信。
“吾知卿心,或不愿相见。”
“然吾心念卿甚深,故书此信以寄情。”
……
傻子。
高逊说得对,霍则衍的的确确就是个傻子。
哪有人以别人的名义来写信“寄情”的?
衔霜想,她也是个傻子。
其实,她早就应当猜到的。
她在宫中,怎么可能瞒天过海般和宫外通信,而丝毫不被霍则衍察觉。
而小成子虽是兰溪苑的宫人,却也是霍则衍派来的,听从的自然也是霍则衍的差遣。
现下重新回想起那两封信的内容与时间点,才惊觉处处皆是显而易见的疑点,可她愣是一点没发觉,还被蒙在鼓里这样久。
想起自己先前,竟真的把他当成了徐文州来回信,再想起自己之前在回信里写的那些话,衔霜就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齿。
不知是何种心理作祟,她往下继续翻动着那些霍则衍练过字的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那样厚厚的一叠纸,也很快就慢慢见了底,翻到压在最底下的那几张与上头迥然不同的纸时,衔霜蹙了蹙眉。
这几张纸,看起来同样也是在练字,但这样的字迹,一看便知不会是霍则衍所写。
上面写着的字歪歪扭扭,极难辨认,却又似乎有些眼熟。
她眯了眯眼睛,想要努力认出来上头写的究竟是什么。
不过几瞬,她便认出了其上的字迹是由何人所写,写的又是何字,身子僵了僵,手中亦跟着陡然一抖。
手中的那叠纸也一下子没能拿稳,就这么撒落了下去,飘散了一地。
“娘亲,你怎么啦?”岁欢见状,忙不迭出声问道。
她却只是摇了摇头,有些颤抖地慢慢伸出手,捡起了那几张散落在地上的纸。
那几张歪七扭八,写满了霍则衍名字的纸。
因着已经有了些许年头,那几纸也已然变得有些泛黄旧化,墨迹亦早已变得浅淡干涸。
因着曾被揉成纸团丢弃过,即便如今这几张纸被人小心翼翼地叠好,平平整整地珍藏于这个木匣里,也仍是*显得有些皱皱巴巴。
纸的边缘微微泛着卷,像是曾被人拿在手上,反反复复地看过无数次。
衔霜垂着眼帘,低头看着手中的那几张纸,不觉间恍了神。
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前的很多很多事情,她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不记得了。
她觉得,自己早就已经忘了,也应该忘了,从前那个不断犯傻的过去,还有当初那个不断犯傻的自己。
只是那些被她尘封起来的久远记忆,那些被她已经埋葬的遥远过去,却被眼前这几张见证般的旧纸轻易唤醒。
但实际上,这些年来,她似乎,也从未真正忘却过。
是啊,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
可她现下,仍是能隐约回想起,自己那个时候,是以着什么样的心态,怀揣着什么样的小心思,在这纸上,一笔一划地认真写下了霍则衍的名字。
而霍则衍呢?
他当初,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从她手中收走了这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存放至今。
她依稀记得,那时他说,写着他名字的纸,便要放在他这里存放。
只是这样戏言般的话语,连她都不曾当过真,更不曾放在心上,过后便也忘了。
她从不曾想到过,霍则衍竟会将这几张破旧不堪的纸,存留到了今日。
第67章
若说丝毫不对此感到意外,若说心下全然无动于衷,自然都是假的。
曾经的,后来的,以及眼下的,种种情绪皆在这一刹那间翻涌而来,交织在她心间,让她本就不算平静的心再度起伏动荡,泛起了阵阵波澜。
衔霜低着头,紧紧捏着手中那几张泛黄旧化的纸,凝眸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其看出一个窟窿。
她浑然不觉自己已然出了这样久的神,直至岁欢脆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才将她的思绪从写下这旧纸的那个曾经,慢慢地拉回了眼前这个一切皆已远去的今日。
岁欢一边将地上余下的落纸捡起来给了衔霜,一边把自己适才的惊讶发现告诉了她:“娘亲,这些纸上,写的好像都是娘亲的名字哎!”
“我虽然认识的字还少,但是娘亲的名字,我肯定还是能认得的!”她拍了拍胸脯,有些自豪地对衔霜道。
看着岁欢递过来的那些写满了自己名字的纸,看着其上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迹,与干涸的墨迹,衔霜心下仍是有些恍惚。
她缓缓抬起了头,也并未说些什么,只是勉强朝岁欢笑了笑。
岁欢并不知衔霜现下心中在想些什么,她正兴致盎然地凑在衔霜身旁,很是好奇地去看自己娘亲手中拿着的那几张纸。
毕竟自己刚刚可是瞧见,娘亲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几张纸看了好半天呢,这上面,难道还有着什么宝贝不成。
只不过才将将看了一眼,她就忍不住乐出了声:“娘亲,这几幅字,居然写得比我的字还要丑!”
“我刚刚还在猜,这几张纸难不成是个什么宝贝呢,真没想到居然就是这……”
岁欢笑着同衔霜说着,见她面色有异,收了收咧着的嘴,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紧张兮兮地问她道:“娘亲,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啦?”
“没有。”
衔霜回过神,视线从纸上慢慢移开,摇了摇头,轻声同岁欢道:“我们岁欢并未说错,这几幅字,写得的确很丑。”
她没再告诉岁欢,这几张看起来歪歪扭扭,实在惨不忍睹的字,其实是她昔日所写就。
更没再同岁欢细细解释,这上头写着的字,其实又是何人的名字。
她将手中的纸尽数放进了木匣,将其平平整整地铺好,放置在了信件的底下,而后又将盖子合上,轻轻地拂去了上头的灰尘。
一切看起来,就同这个木匣尚未被人打翻过一样。
或许是她蹲的时间太久,双腿亦有些发酸麻木,再站起来时,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鬼使神差似的,她竟将那个红木木匣从地上拾起,带进了房里,却又跟眼不见为净一般,有些刻意地将其搁置在了案下的角落处。
于案前坐下时,她的心绪却仍是同飘曳在半空中的风筝一般,一直飘忽摇动着,也始终安定不下。
高逊今日将这个红木木匣从宫中带给自己,难道也是霍则衍的意思吗?
衔霜想着,又很快自顾自地否决了这个猜测。
应该不是。
霍则衍既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想要瞒着自己,继续以徐文州的名义给自己写信,如今又怎么可能会将这些事亲自戳破,拆穿在自己面前?
那难道,是高逊自作主张?
可这木匣里既放置着这些物件,蕴藏着这些秘辛,霍则衍应当也不会,让其他人有轻易拿到手的机会才是。
思来想去,她也未能思忖出什么结果,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意料之外的旧人和旧事,皆在今日纷至沓来,打乱了她舒缓安宁的日子,也扰在她心间,让她原本平静无波的心乱了又乱。
她不知道,除了这个红木木匣,那些信件,还有那几张旧纸外,霍则衍到底还有多少事情,从不曾告诉过自己?
他究竟,还隐瞒了些自己什么?
还有高逊今日同自己说的那些事情,又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她心神不宁地想了许久,亦止不住地有些心烦意乱,却也终是未能猜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许是心中有事的缘故,这日夜里,衔霜将岁欢哄睡下后,又一个人在榻上辗转反侧了许久,却仍是迟迟没有丝毫困意。
她紧紧合着双眼,强迫着自己不许再胡思乱想下去,更不许再去想任何与霍则衍有关的事情,又逼着自己在心里默默数起了数,一有分神便从头数起。
就这样,也不知反反复复重数了多少次,数到了第几个数,这个方法才慢慢奏了效。
睡意朦胧间,她隐约听见,耳边似是传来了阵阵呼啸的风声。
难不成,是自己今夜睡前忘了关窗?
新春虽至,但眼下也尚是末冬之际,冬日里的料峭寒意仍存。
岁欢还小,若是这么不关窗让她睡上一宿,只怕明早一起来就要感染上风寒。
衔霜迷迷糊糊地想着,也揉了揉朦胧的睡眼,从榻上坐起了身子,打算去把窗子关上。
只是刚走了几步路,她便意识到有些不对。
看着脚下厚厚的一层积雪,她心中惊了一瞬,又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尚未睡醒。
且不说京中的雪早在半个多月前就消融殆尽了,就说她现下是在室内,是在客房里头,地上哪里来的什么雪。
但她现下身处的地方,又哪里是什么客房?
衔霜转了一圈身子,惊异不已地看着周边冰天雪地的景象,又仰起头,看向了从天空纷纷而下的落雪。
这样大的雪,让她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而眼前之景,虽也的确同当年一般,是一座偏僻而又冷清的深山,但却并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雀岭山。
这是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地方。
她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自己分明在客房的榻上就寝,好端端的,怎么会来到这座全然陌生的山岭。
岁欢也并不在身旁,周遭是一片被白雪覆盖着的深山,放眼望去,似乎也只有她一个人。
听着耳边再度呼啸起的凛冽朔风,衔霜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素色寝衣,但寒风肆意掠过之时,却并没有她预想中的那般寒冷。
她有些奇怪地松开了寝衣,伸出手,想要接住一片飘扬而下的落雪,却惊奇地看见,那柳絮般的雪花,竟透过自己的手心,落到了白皑皑的地上。
怎么会这样?
她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在这座完全陌生的深山里,看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
将将看到那个身影的那一瞬,衔霜险些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毕竟自打她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奇奇怪怪的地方,出现的匪夷所思的现象,难道还少吗?
但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实。
在反复确认了不是幻觉,而自己也未认错人后,衔霜仍是压不下自己心中的惊诧。
怎么就会这样巧?
她怎么偏偏会在这个地方,碰见霍则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