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寄时越过她肩膀看向她身后不远处,微微眯眼。
“桥脉脉,我杀不了李桓,但是李御可以。”
“他这个人,亲缘浅,有野心,阿娘说过,他比那个早就死了的太子更适合做皇帝,他自己也只知道这一点。”
桥枝心脏重重一跳,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辛秘之事。
“桥脉脉。”他声音向下压了几分,“回头。”
来不及反应,她下意识转身,看到立在身后之人先是一怔,脱口而出:“十二殿下!”
“桥姑娘。”
李御与她打过招呼,转而看向她身后之人。
桥枝向前一步,本能地挡在沈寄时身前。
像是鸡仔护着老母鸡!
嗤笑一声,李御扬了扬下巴,“死了一遭,就需要桥姑娘保护你了,丢不丢人。”
沈寄时扬眉,并不否认。
巷外重兵把守,无人敢进来,李御抱胸感叹,“没想到,死人都不嫌弃,真是够疯的。”
他靠在墙上,仰头看着日光微微眯眼,语气带笑,好像又成了那个住青城山上时常抽空下山买酒的少年。
“弑父夺权,史书不知怎么写我呢。”
李御顿了顿,眉眼染上一丝阴鸷,看着他问:“沈寄时,我再问你一次,八万将士困在枉死城的事,是真是假?”
沈寄时抬眸,似笑非笑看着他,并不说话。
对视间,李御率先移开目光,捂着眼睛哑声道:“母妃出身低微,我自小不受重视。东胡之乱时,父君甚至忘记将我带上,是我追在马车后面跑了很久,被裴将军看到,才得以活下来。”
“我第一次受伤,是李副将为我上的药。喝的第一杯酒,是和你共饮的一坛竹叶青。第一个生辰礼,是在青城山营地内,众人筹钱为我铸的玄铁剑。若不是上战杀敌立下军功,李御只会是众多皇子中最没有姓名的一个。”
“我确实想得到皇位,但是身为皇子,又有哪个不想?”
“太子之死与我无关,我没有想到,父君只因猜忌便迁怒了整个沈家军。真是可笑,到头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晌午日光浓烈,沈寄时将竹伞向身侧人倾泻,嗤笑道:“沈家功高盖主,李桓早已心生忌惮,就算没有太子之事,就算沈家军从浮屠峪平安归来,也终究逃不过兔死狗烹的下场。”
“好在,沈家还留了一个沈萤。”
日光下,李御得脸看起来有些苍白,他攥紧手中长剑,问:“父君下了罪己诏,长安就会下雪吗?”
“或许吧。”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沈寄时。”
李御睁眼,“周季然给了我一样东西。”
他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上面盖着父君的玺印,是当年父君下给冀州节度使的秘旨,内里写有二百八十一字,字字皆是罪证。”
沈寄时缓缓接过那道秘旨,看着上面略显陈旧的字迹,嘲讽道:“区区二百八十一字,竟葬送我沈家军八万将士。”
李御起身,正色道:“宣政殿如今都已经是我的人,你要如何做?”
沈寄时:“李桓这个人,我亲自来杀。”
【作者有话说】
特别特别喜欢蜀州的时候,每次一写到过去,我就一边哭一边灵感爆发
54
第54章
◎我是他的娘子◎
承平三十年于大梁而言,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这一年正月,长安发生了一件大事。
抚军中郎将被抄家第二日,天未破晓,圣上失德的传言再次喧嚣尘上。
茶楼酒肆中,拓印着二百八十一字的宣纸纷飞得到处都是,街头巷尾,无论是文墨书生还是贩夫走卒,皆对此事议论纷纷。
长达一年的干旱,长安百姓对圣文帝昏庸之举早已积怨已久,那些宣纸如同浇在微火上的一桶油,瞬间点燃了民愤。
周季然下了大狱,长安禁军便好似隐身一般,任由传言愈演愈烈,直到最后,群情激愤。
当日晌午,一道由周季然鲜血书写的陈情书从大狱中传出,布帛之上写有一千余字,一为认罪,二为状告圣上残害忠良,为一己私欲致使八万沈家军埋骨浮屠峪。
谁都没想到,那些将士为大梁出生入死,最终却死在了他们一心效忠的帝王手上。
此书一出,朝野震动。
御史台上,众臣手托乌纱帽乌泱泱跪了一地。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这道附着在大梁朝身上,内里早就已经流脓腐化的伤口,终于在今日被揭开。
那一夜,长安灯火通明,街头巷口,再次传来无数呜咽抽泣声。
火光烧了半宿,香火随风散落得到处都是。
桥枝立在窗前迎风眺望,看着灰烬漫天飞舞,伸手去接。
余辉蹭着她掌心翻滚,又很快飘远。
少女眸光流转,偶然在树杈间发现一抹新绿,很浅淡的一抹,若是不仔细看,极容易略过。
悬挂在树枝上的灯笼随风摇摆,光下那抹新芽随着光影时明时暗,生机勃勃。
今年的春神,竟比往年来得还要早一些。
她兴奋转头,想要将这个消息分享给沈寄时,可回过头来,才想起他已经陷入了沉睡。
并不气馁,她合上窗,抓着他一片衣角和衣躺下,暗中思忖,等上巳节时,埋在树下的梅花酒便能挖出来浅尝一番了,埋了一冬,一定很好喝。
与此同时,窗外树枝上的那抹新绿,用一种肉眼不可见的缓慢速度向上舒展。
今年,兴许有个好春日。
这一夜,桥枝睡得极好,她仿佛于睡梦中仿佛闻到了股股梅香。
第二日清晨,她是被窗外一阵一阵的破风声吵醒的,手心衣角只剩孤零零一片,衣角的主人却不在屋内。
她意识到什么,顺着木梯缓缓走下阁楼。
空旷的庭院内,长枪挥舞,枪尖划过长空带起一阵强风,刮动合欢树光秃秃的枝丫。
沈寄时一**出,凌厉眼神对上屋檐下少女投来的目光,动作一顿,利落收枪。
“吵醒你了?”
他将长枪负在身后,微微皱眉。
天气依旧很冷,他身上却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玄色玉带束在腰间,将他身姿衬得越发颀长。
长发高高束起,清俊的脸上带了些沉肃,好像又成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沈小将军。
桥枝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清风将屋檐下悬挂的玉片风铃吹起,她才缓缓回神。
“沈寄时。”她走到他身前,指着树上那唯一一处新芽道:“你看,春天快到了,再过半年光景,合欢花就开了。”
顺着她指尖看去,沈寄时眸光微动,浅笑道:“是,桥脉脉,春天快到了。”
他低头,攥住她指尖,低声道:“但在春天来临之前,桥脉脉,我想要几样东西。”
桥枝疑惑抬头,听他道:“我想要一些麦麸,还有陈醋,我的枪尖生锈了,想擦一擦。”
她猛地瞪大双眼,“我这就去找!”
说着提起裙子就向外跑,可刚要踏出门槛,又想到什么,转头看他:“沈寄时。”
被唤之人转身,静静等她接下来的话。
少女站定,问:“你这次,要走多久啊?”
沈寄时一怔,眉眼柔和下来,道:“等李桓一死,我要亲眼见沈家军入轮回,人间黄泉有时差,堪堪算下来,卿卿兴许要等一两个月。”
一两个月而已。
桥枝心下一松,点了点头,道:“没关系的。”
想了想,她又道:“埋在树下的酒,春日就要启封,你若是赶不及,我就不等你了,等我们明年就多酿几坛。”
自他回来,她说得最多的便是我们。
沈寄时看着她,“好,明年我们多酿几坛。”
止危枪的枪尖在混着麦麸的醋水中浸泡了一整日,上面的锈迹却只褪去浅浅一层,然而内里更深的锈迹依旧牢牢附着在枪头,怎么都擦不掉。
浮屠峪里雪水太冷了,止危枪在里面泡得太久,上面的锈迹早就与之融为一体,如同附骨之疽。
桥枝沮丧地将那柄枪拿出来,看了许久,最终小心翼翼放在桌案上。
那天傍晚,乌云蔽月,宫中传来消息,昏迷许久的圣文帝醒了。
桥枝坐在合欢树下的秋千上,足尖抵在地面轻轻摇晃。
傍晚的凉风吹动她垂下的碧色裙摆,好像湖中荡漾的水波。
沈寄时蹲下身子将她裙摆微微拢起,手却没有离开,冰凉的掌心透过单薄的衣料传到她小腿肌肤,带起一阵凉意。
她没动,轻声问:“是今夜吗?”
沈寄时仰头看她,苍白清俊的面容在花灯映衬下有些晦暗不清。
桥枝俯身,低头在他唇上落下不带情欲的浅浅一吻,道:“那你快些去吧,别让他们等得太久。”
顿了顿,她还是出于私心加了一句:“也别让我等太久。”
话音落下,钟楼之上钟声响起,仿佛在催促他离开。
“不会再让卿卿等太久。”
桥枝敷衍地嗯了一声,催促他快走,一低头,看到指尖停着一只银色的蝴蝶,正亲昵地冲她挥动翅膀。
她呼吸一轻,指尖一动不动,一直等到那只蝴蝶化作银光消失,方才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胛。
庭院中又只剩她一人,她起身,向府外走。
桥夫人正立在门前来回踱步,见她出来,先是皱眉,继而抬手将她额前发丝别到耳后,柔声道:“深更半夜,脉脉怎么出来了,是睡不着吗?”
桥枝看着桥夫人有些红肿的眼眶,摇了摇头。
“我要去御史台。”
桥夫人一怔,心跳不由得加速,启唇却说不出话来。
少女眸光很亮,道:“那些将士的亲属跪在御史台前请愿,沈寄时是主帅,他的亲属更应该首当其冲,可沈家没有人在长安。阿娘,我是沈寄时的娘子,要为他去争一个公正的。”
桥夫人眼底通红,哑声道:“脉脉,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是在逼天子认罪。”
“那娘亲,觉得天子有罪吗?”
自然是有的,怎么会没有。
桥夫人抿唇,没有犹豫,道:“陛下有罪,杀良将,视人命如蝼蚁,枉为帝王!”
桥枝松了口气,轻轻往桥夫人手中塞了一样东西。
桥夫人下意识低头,却见手中是一份没有盖官印的婚书。
没有盖印,便做不得数,可她看着上面一笔一划力透纸背的字迹,鼻尖一酸,终究还是松了手。
―
宣政殿内,沉闷的咳嗽声不绝于耳。
圣文帝将药盅重重摔在地上,向外挥舞着胳膊,激动道:“庸医!太医院的人都是庸医!朕整日喝药,却不见好,到底何时能下榻!”
宫人连忙上前将碎片拾起,大太监将床幔缝隙合上,低声道:“陛下稍安勿躁,太医说今日之后,陛下便不用再喝药了。”
“当……当真?太医当真是这么说的?”
圣文帝呼哧呼哧地喘息起来,吃力道:“可朕怎么觉得,身子越发虚弱起来,甚至还不如前几日使得上力。对了,周季然呢,朕醒来这几日,怎么也不见他进宫。”
“还有十二...咳咳,还有朕的那些儿子,怎么一个个都不来尽孝,难道还要让朕下旨才能让他们入宫吗?”
大太监眼皮微动,并不答话,只将茶水奉上,却被圣文帝一把挥开。
“朕在问你话呢,十二为何不来?朕的那些儿子为何还不来?”
滚烫的茶水泼在大太监手上,痛得他松垮苍白的面皮抽了抽。
忍着剧痛,大太监面无表情道:“十二殿下正在安抚民怨。”
“民怨?什么民怨?长安出事了?为何朕不知道?”
圣文帝面色一沉,一把将床幔挥开,抬头间突然动作一顿,眯眼问:“外面出了何事?为何这么亮?”
大太监头也不抬,冷笑道:“如今满长安都知道,陛下忌惮沈家功高盖主,命冀州节度使设计葬送了沈家军八万将士性命,外面的人正要吵着闹着讨伐陛下呢。”
“放肆!”
圣文帝面色一白,一把扯住大太监衣襟,呼吸急促,怒道:“是谁说的!是周季然!只有他知道这个秘密,朕就不该留他!朕要诛他九族!”
“周将军已经下了大狱,轮不到陛下杀了!”
“下了狱?好!好啊!干的好!”
“朕有什么错!朕是君,沈寄时是臣,那些将士不过蝼蚁,当年为了一统天下,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朕为了大梁江山才杀了八万,何错之有!”
话音刚落,宣政殿大门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明暗交替,立在门前的青年笼罩在阴影下,看不清神色。
圣文帝抬头,眼中迸射出惊喜,激动道:“十二!将外面那群人讨伐朕的人抓起来,全都抓起来,朕要诛他们九族。”
李御满身肃杀,没有出声,缓步走进殿内。
他脚步很慢,殿内烛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神色亦随着步伐一点一点由暗转明。
自始至终,他面无表情,刚毅的脸上,神色称得上冷酷。
圣文帝看着这一幕,心尖一颤,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隐约从这个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想到,这个儿子曾经因为出身卑微,被自己放在冷宫之中自生自灭。想到他与沈家军出生入死多年,密不可分的关系。想到四年前,他明明跟在太子身后,年纪尚小,可周身气势却隐约有超过太子的架势。
圣文帝睁着眼睛环顾四周,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早已不是自己熟悉的宣政殿,那些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宫人,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换成了生面孔。
“逆子!”
圣文帝反应过来,指着他怒骂:“你是要谋反吗!”
“谋反?”
李御将这个词在口中重复了一遍,轻笑一声:“那父皇呢?”
他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垂垂老矣的君王,语气嘲弄:“大梁建朝至今二百七十余年,父皇要凭一己之力,让大梁基业毁于一旦吗?”
“自十年前东湖之乱始,天下动荡,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死去,大梁将士如同枯草一样一个接一个死在战场上,而你,却杀良将,亲手葬送数万将士性命!”
猛地抽出腰间长剑,李御冷冷道:“如今天下人,正在等父皇给个交代呢!”
圣文帝指间发抖,目眦欲裂,“你要弑父?”
李御目光如炬,“弑父之名,儿臣担不起!还请父皇下罪己诏,将皇位传位于儿臣。”
剑锋之下,苍老的皮肤露出青紫色的血管。
他再一次被剑锋所指,只是这一次,持剑之人成了他的亲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