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问寻轻拍裴玉清的手,先是带着些许委屈对他说道:“我被蛇咬了,是一条黑蛇咬的我,真的好疼呢。”而后转头面向江凤缨,语调平淡道:“真的,千真万确。”
江凤缨奇道:“那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对了,咬你那蛇的主人叫谢离愁,他是我们天青阁的蛊医。”
贺问寻将手从裴玉清手里抽出来,将左袖挽起,露出小臂,伸到江凤缨眼前,道:“诺,你看,确实是被咬了。”
江凤缨按住贺问寻的小臂,端详着上面的蛇咬印,啧啧称奇。左看右看,就是没发现被咬的周边皮肤发黑,江凤缨不由地道:“这不应该啊!我之前有见过被咬之人的症状,是真的当场就毙命。”
蓦地,江凤缨深感一阵阵冷气朝她袭来,令她如芒在背。她抬头看向冷气的来源,发现裴玉清一脸淡漠地盯着她,然而其眼中蕴含的冰寒之意,甚至是肃杀之气,毫无遮掩。
……这裴公子怎么这么凶地看着她?咿,这眼神好吓人。
江凤缨呵呵干笑两声,将贺问寻的手放下,道:“我瞎说的。问寻娘子福大命大,老天不忍得这样就将她收走。”
贺问寻又喝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说道:“真的是这样吗?那位谢公子让我在此候着,说是要观察病情,还说倘若现在未毒发,今晚子时前就会毒发。听他话语中的意思,横竖我是活不过今晚,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若不是瞧着她那一脸淡然自若的神情,再加上刚刚确确实实看到了被蛇咬的印记,江凤缨是真的觉得所发生的这一切事情皆是虚无虚幻。
江凤缨:“那你是打算今晚要在这里待着了吗?”
裴玉清伸出手,垂眸细细整理贺问寻锁骨处的衣襟,道:“即是如此,那我今晚便一同陪着你,我不会让你一人独自面对的。”
贺问寻幽幽说道:“就算裴郎你陪着我,到时候要是真的毒发,那我岂不是还是得死。你陪着我,是想让我死之前倒在你的怀中?”
裴玉清蹙眉:“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快收回去。”他顿了顿,视线定定落在贺问寻的脸上,认真道:“你不许死,你怎么能死呢?你若是死了,我…会先替你报仇,然后…然后再去找你。”
一句“然后再去找你”,瞬间让贺问寻想要接着开玩笑的话语戛然而止。
她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裴玉清黑白分明的眼眸。两人就这般对视着,一道白色的薄膜仿若凭空出现,将她们二人包裹其中,谁也无法涉入其中。
贺问寻搜刮肚肠许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宽慰裴玉清,只得道:“我不会死的,你放心。”至少就目前而言,她尚有两年多一点的时间可活。
裴玉清淡淡嗯了一声,坐到贺问寻身旁,将手伸过去握着她的手,不再言语。
江凤缨一脸无语地看着旁若无人秀恩爱的两人,深感她此刻应该在屋顶站着吹风,而不是在房内坐着看她两你侬我侬,情意绵绵,已经到了生死相许的程度。
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响从室外传来。一玄衣男子手挽着食盒,踏着溶溶月色而来,推开门一看,刷刷刷三道目光来自不同的方位,坐在木圈椅上的三个人同时看向他。
谢离愁率先开口道:“先前是我的小蛇有错,我向贺娘子赔罪了。”他把食盒提到贺问寻的桌旁,从中取出一碗褐色的、一闻便觉很苦的药,说道:“娘子身体强健,竟连这蛇毒都不惧,然而唯恐体内留有残毒,还望娘子饮下此药。”
贺问寻望一眼药就觉得舌头苦得发麻。她一点也不想喝这药,推辞道:“其实我呢,也略懂一些岐黄之术,我自我感觉身体良好,这药我就不喝了。”
江凤缨在旁添油加醋道:“是啊,说不准这蛇没毒死你,一碗药就让你去见阎王娘。”
谢离愁向来和江凤缨不对付,在天青阁就多有口角之争。他只是掀开眼皮瞥了一眼江凤缨,又对贺问寻道:“医者医人不自医,娘子还是饮下这碗药比较好。”
贺问寻沉默地看着裴玉清将药端起来,用勺子舀一勺,对着她劝道:“良药苦口。”
贺问寻:“……”
不是,谁家喝药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喝?
谢离愁看着贺问寻一脸犹豫不决的样子,补刀一句:“不喝真的可能会死。”
“死”之一字令裴玉清瞬间觉得压不过气来,好像心脏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突然狠狠地拽住,用力挤压。他端着碗的手向前移,柔声道:“喝吧。”
她叹了一口气,在裴玉清的注视下,一口闷地把药灌下去,顶着舌头发涩,又喝下一整杯茶将苦味压下去。裴玉清拿出帕子,亲自给她擦拭嘴角的药汁。
谢离愁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下一刻就开始赶人:“江凤缨以及这位公子,请二位暂且移步至外间稍作等候。我为人治病之时,需心无旁骛,不喜有人在场。待到子时一过,若贺娘子体内毒素未有任何异变,我自会将她放回去。”
裴玉清将帕子收回来,对贺问寻轻声道:“我在外面等你。”随即,裴郎和江凤缨离开室内。
贺问寻将手肘随意地搭在椅子的圆圈扶手上,手撑在鬓边,道:“这药也喝了,你还要将我留在这儿。不如让我自己回房里,在哪里等到子时都一个样。”
谢离愁行至贺问寻身旁坐下,缓缓抬起手,那只蛇自他的广袖中蜿蜒爬出,顺着他的手指,又缓缓朝着贺问寻爬去,而后张开獠牙,“嘶”地叫了一声。
他道:“我这蛇养了很久,吃了不尽其数的毒,你是第一个,恐怕也是唯一一个被咬了之后还安然无恙的人。”
看着贺问寻伸出手指,毫不惧怕地抚摸着蛇的头,他稍稍停顿,继而道:“我不信这世上真的有人不惧怕此等毒,除非,这个人已身中剧毒,故而任何毒在她面前都不足为惧。我说的对吗,贺娘子?”
贺问寻将手收回,神色平静,道:“你将我留下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谢离愁道:“身中剧毒之人,其实也就是百毒不侵之人。你这种体质的人,着实难得。”
思绪被拉回到百里府的那一雨夜,软骨散亦是对她丝毫不起任何作用。
难道她自己就是苦苦寻求的百毒不侵之人?
第23章 同行
贺问寻眼神低垂, 脑海中思绪纷繁,百转千回,开始细细思量之前顾玲珑所给的那张海上仙方。其中最为独特的一条,就是寻得一个百毒不侵之人的血来做药引子。
绕来绕去, 她才发现, 原来这个药引子就是她自己。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她觉得她还有救,还有康复的可能。
但是, 百毒不侵之人在江湖上实则是一块香饽饽,思及此, 贺问寻心中不禁泛起层层涟漪。百毒不侵的特质,在危机四伏的江湖中无疑是一块烫手山芋, 既是救命的稻草,也可能成为招致杀身之祸的祸根。
若是有人意欲而为之, 一旦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她便会成为众人觊觎的目标, 无论是为了利用她的血液炼制更毒的毒药,还是出于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她的性命可就岌岌可危了。
常言道,欲使秘密不为人知,便需解决知晓秘密之人。
那要杀了谢离愁吗?
不, 杀不得。此人乃是天青阁之人, 杀之只会引火烧身。而且,听他刚刚讲话的语气,似乎并无以此要挟她之意。更何况, 她也不愿只因谢离愁点出此事,便心生疑虑将其杀害。若不是有他, 她尚不能发现此事,细细算来,她还得感谢谢离愁。
而且,死人当真就能保守秘密吗?
未必。
人死后,仵作能够通过验身、验伤,逐步推究出死者是何时身亡、致命伤在何处、杀人凶手为谁。
贺问寻微微叹一口气,真难办啊。她侧头看向谢离愁,谢离愁也正看向她。
两人视线相交那一刻,双方都读懂了各自的意思。
谢离愁目光澄澈,语调平稳地道:“我并非长舌之人,这件事透漏出去,你第一个想杀的便是我,我又何苦为自己找麻烦。”
“谢公子多虑了,我可没这么想过。再说了,你是天青阁之人,是凤缨的朋友,我必不会做出此等没品的事来。”贺问寻直接否认,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
“其实,我今日去了一趟楼外楼,意外得知也有人要去游离城。”谢离愁将蛇收回袖子里,道:“我也意欲前往,若不然贺娘子捎上我?此途危险,我身为一个男儿郎与人作伴,这才是上上策。”
翌日,长极山庄门前。
江凤缨站在马车旁,看着谢离愁缓步走来,眼皮抽抽,拉着贺问寻小声讲:“你怎么把他也拉来了?你昨晚出来的时候居然没告诉我!”
“他说他也要去,我就答应了。”
江凤缨眉毛一挑,一脸不可置信,道:“你怎么能答应他呢?你和他很熟吗?”
贺问寻道:“我和他倒也没有很熟。他好像也要去那里找些什么东西,让我捎上他。我找不出可以拒绝他的理由,就只能答应了。”
江凤缨呼吸一滞,只得道:“你这说得也没错。”
贺问寻看看谢离愁,再看看江凤缨,指出:“看起来你两很不对付啊。你们之间是发生过什么吗?”
江凤缨一脸痛苦,跟小孩子告状似的语气和贺问寻抱怨:“他养的那条蛇在我睡着的时候,爬到我身上,还是三次!”
贺问寻拍拍江凤缨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都爬上你身三次了,你居然都没事,看来你俩关系还是很不错的。”
江凤缨干笑两声,将贺问寻的手拍掉,利索地一上马。
待裴玉清、谢离愁一同上了马车之后,贺问寻则是与周大娘一同坐在马车前列。
周大娘一声“吁”,马匹开始前行,江凤缨骑马跟在一旁。
途中倒也有一日错过投宿,马车自然是留给两位男儿郎休息,夜晚由贺问寻与江凤缨轮流守夜。
下半夜,弯月高悬天际,贺问寻静静地盘坐于草丛之内,熊熊燃起的火焰摇曳着,将她的面庞映照得明明暗暗,火星子不时蹦出,伴随着清脆的爆裂之声。
一道熟悉的香味靠过来,是裴玉清身披毯子挨着她坐了下来。两人挨得极近,连地上的影子也亲昵暧昧地交叠在一起。
“怎么下来了?”
“我睡不着。”裴玉清抿唇,沉默不语地紧盯着贺问寻拿着木棍拨弄火苗的手,几番犹豫之后,终究开口问道:“那一夜你和那位谢公子谈了些什么,他为何也与我们一同前往游离城?”
他不知陷入爱意之中的男子,是否都如他这般,瞧见心仪的女郎与他人单独共处一室,便会心中泛酸,便会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构想她们独处时的情形。哪怕只是仅有几面之缘的男子与她交谈,他亦会心生不快。
贺问寻诧异看向裴郎:“……这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你放到现在来问?”
裴玉清仰头,故作赏月,把视线别开,没看着贺问寻,道:“不可以吗?”
他倒是想早点问她,可偏偏只有今晚他才能找到和她独处的机会。
贺问寻略感犯难。现今,她与裴玉清的关系已非往昔可比,自觉亲近了许多,她不愿对他有所隐瞒,却也不想将中毒之事全然告知于他。
她绞尽脑汁地道:“…我和他…我和他聊了…”
裴玉清将头扭过来,凝视着贺问寻,听着接下来的后半句:“…聊了他养的那条蛇是真的很毒。”
贺问寻眨眨眼,目光真挚,裴玉清不再看她,拢了拢身上的毯子,小声嘀咕:“骗子。”
数日过后,五人顺利地一同抵达游离城城主府。
将周大娘安置在距离城主府附近的一所客栈里后,其余的四人便去赴城主举办的晚宴聚会。
裴玉清、谢离愁两人都是着一身女装,来不及制作面具,便在脸上寥寥画了几笔用作易容。
由着侍人领着四个人进入会客厅,游离城城主已在内备下酒宴为来者接风洗尘。
厅内灯笼高照,高大的木制柱子处于厅中,上刻有龙凤呈祥,兼山水花鸟。中间布置着一张长条形的方桌,其左右两端都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铜香炉,烟雾袅袅升起,桌后面摆放着一具屏风。
坐在正中间为首的便是城主,是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女郎。她身旁站着两个持刀的魁梧护卫。
城主起身,拱手示意,笑脸相迎,指挥着侍人引领四人入座。
桌上已布满了山珍海味,美味佳肴。
待四人入座后,不多时,赴行的其余江湖人士也都从外赶来,纷纷入座。
贺问寻抬眼望去,有身材魁梧,身后背着一把斧头的壮硕娘子,也有腰间别着一根打狗棍,形如猴似的女郎,总而来说,长得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都有。
在这一众特立独行之人当中,有两人生得极为俊秀,其轮廓亦有几分相似,身上所着更是富贵人家常穿的锦缎丝绸,与江湖人士的豪迈之气全然不搭边。
其中有一个生得格外柔美俊俏,身子单薄但修长,脖颈白皙,最有记忆点的是此人的眉中心有一颗红心,顿生妖冶、勾人之姿,仿若一株盛开的芍药。此人环顾四周一圈,神情很是高傲不屑。
贺问寻视线往下移,往此人胸上扫了几眼后,瞬间移开眼,垂首拿起酒杯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