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袭来,宽大的紫衫衣袍猎猎作响。
头戴帷帽的女子转身,风吹起她的薄纱,露出她眼含笑意的漆黑瞳仁。只见她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将其拔。出,月光照耀下的刀刃似雪,但上沾染的血迹却怵目惊心。
贺问寻笑意很是和蔼:“今夜,我就是用这把匕首,将你们的二当家斩于刃下。”她的指腹划过利刃,“看到上面的血迹了吗?这就是她的血。若你们再妄图逃跑,我亦会用你们的血来滋养我的匕首。”
另一个咬牙突起,抽出腰间的佩刀朝贺问寻砍去。一柄烈火长枪于夜里突显,一贯穿胸,匪人直直倒地,血从她的身下蔓延开来,在月光下殷红刺目。
江凤缨从树后出来,将长枪收回。
贺问寻道:“现在还有谁要负隅顽抗?”
见众人一副偃旗息鼓、毫无斗志的衰败样,贺问寻点头,“很好。” 她从怀中掏出一本簿册,其中夹着一只毛笔,“现在你们每个人依次排队,将自己掳走多少良家男子,干这一勾当多久全都如实招来。”
将每一个记录在簿册后,江凤缨将每个人都捆好,一条绳牵起众人,就拉着往山下走。
贺问寻将簿册往江凤缨怀里一塞,道:“这件事就留给你善后,我有事先走,届时再联系。”
江凤缨手拿簿册,先是看看这浓得如墨的夜色,接着一脸呆滞地看着贺问寻已经骑上马、遥遥离去的背影。她挠挠头:“啥事啊……这人……都不用休息的吗?”
直奔楼外楼可能过于明显,但若是借剿匪之名,途径楼外楼,便显得顺理成章许多。
天色蒙蒙亮,一位小郎从内开门,好巧不巧,正是上一次领着贺问寻进楼外楼的郎君。
小郎看见一带着帷帽的紫衣女郎牵着马立于门外,这女郎的肩上还遗落着清晨的露珠,不知她在此等候有多久。他有些愣怔:“娘子,可是有急事?我家楼主此时此刻应当还在睡梦之中。”
贺问寻将腰间的玉玦摘下,递给小郎:“上回与江多鹤前辈曾有一面之缘,此事略有些急迫,如今还请郎君为我通传一声。”
薄纱微动,掀起贺问寻的面容。
小郎认出了贺问寻是上次的人。
他只是抚摸着手中玉玦的凤凰纹,看了看贺问寻两袖清风、两手空空,道:“娘子,这恐怕有些难。我家楼主比较……”他琢磨了好久,才接着往下道,“比较势利。上次有玉玦为你开道,只是一招不能用第二次,我家楼主怕是不会见你。”
贺问寻拱手道:“还请郎君领我进去,我自有江楼主想要知道的消息。”
小郎点头,乖巧地领着贺问寻进去。
尽管夜里行路不曾休息,但贺问寻上楼时身姿挺拔,脸上也未见疲惫之色,脚步沉稳,随着小郎停在江多鹤的房前。
小郎先是于门上扣三下,见没有动静,便推门进去。不多时,一道慵懒的声音从房内传出来,“谁啊?”
江多鹤发丝缭乱得像个鸡窝子,脸颊绯红,整个人往外散发着一股浓郁酒味。她依旧只着一身中衣,衣领大开,露出其锁骨旁松垮的衣衫模样。她一手抵在门框上,勉强地将眼睛睁开一丝缝隙,上下打量了一下贺问寻。
这边贺问寻才刚刚双手抱拳行拱手礼,江多鹤一挥衣袖,不耐烦道:“哪里来的不懂礼数之人?一点礼都不带还来我这儿,给我把她叉出去。”
第45章 道观
江多鹤挥一挥衣袖, 没有恐吓走贺问寻,倒是因用力过猛,脚被门槛绊倒,整个人晃晃悠悠地往前倒。
贺问寻手一伸, 抱稳江多鹤。江多鹤一双脚还在门槛那儿卡着, 整个人斜斜地就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贺问寻身上。
江多鹤手撑在贺问寻的肩上, 口齿不清,“谁让你扶我了?即便你扶了我, 我也不会与你做交易,快放手。”
“好的。”
贺问寻扶在江多鹤背上的手一松, 江多鹤吧唧一下,面朝地板, 直直地往下一栽,“咚” 一声闷响传来。
听见这响声, 小郎急忙从房内而出,只见江多鹤姿态不雅地趴在地上, 他赶忙上前将其扶起来。
小郎看着地上的点点血迹,身形微凝, 沉默不语地拿出一帕子给江多鹤擦拭鼻血,又用一种“你完了”的眼神看向贺问寻。
“你完了……”江多鹤的酒意被这一摔激得干净,手指着贺问寻, “我这会彻底记起来了, 是你!上次让你从墓室里带的《仕男图》可找到了?没找到就走开,我不会让你进这楼外楼半步,凤缨这崽子真是交友不慎, 玉玦随随便便给人。”
贺问寻对江多鹤的一番话不为所动,“江楼主, 晚辈虽未携画前来,但有一内幕消息,我相信你一定感兴趣,特地前来相告。”
“还有我楼外楼不知道的消息?你走开。”江多鹤伸手一推贺问寻,发现纹丝不动,一丝尴尬浮现脸上。她又伸手推了一下,贺问寻巍然不动,瞪了一眼贺问寻,嘟囔一句:“怎么跟个石头似的。”
贺问寻将江多鹤的手移开,道:“晚辈这有一消息,是关于温前辈,不知楼主可否让我进去,让我们详谈一番?”
温前辈?
江多鹤眼睛一眯,狐疑地看多几眼贺问寻。她把身子板正,对着小郎吩咐:“你把我房里的灯都点上,再端来一份醒酒汤来。”
她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醉鬼样,特意道:“你知道要是向楼外楼递假消息是什么后果吧。就算你和凤缨相识一场,我也是会公事公办。进来说话。”
“绝无虚言。”
屋内的摆置就像贺问寻上次来的那样,地上依旧是杂乱地堆放各类书籍、书册,一旁是几个已开封的酒壶。
小郎先是将房内的蜡烛一一点亮,再朝墙上立着的竹筒走去,以手掩盖唇部,低声朝里说了几句话。
不多时,几个年轻小郎依次进入房内,将地上的散乱酒壶拿走,又将一碗醒酒汤放置于书案上。等一切收拾妥当,小郎们皆离去。
江多鹤一仰头,将醒酒汤一灌而尽,拿起一烛台,凑上前去照亮贺问寻的眉眼,“哪个温前辈?莫不是温铁心前辈,此人早已驾鹤西去,你要是说她的坟在哪里,大可不必。还是你要告诉我温明诲的什么私事?”
“正是和温明诲有关。”
江多鹤毫不在意地低头摆弄书案上的书册,“说吧,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我曾向凤缨借阅过一本由你所编纂的一书,其关于万渊盟,中有一句是‘温明珠自此退隐江湖’一事并非属实。”
江多鹤翻阅书册的手一顿,原本倾斜靠在书案上的身子微微坐正,稍稍来了点兴趣,“接着说。”
贺问寻语调清寒,掷地有声,“温前辈是被温明诲被迫退隐江湖的。”
这短短的一句话,包含的内容属实过于丰富。
原本还一脸无甚所谓的江多鹤,却是蹭地一下把手里的书册往地上一甩,“当年万渊盟分崩离析,我早就怀疑是这个道貌岸然的崽。种干的好事了,这件事定然也少不了裴似锦参与一手,这两个人是一丘之貉。但苦于我一直没任何确切消息……不过,为什么是你来向我传递?”
江多鹤面无表情,道:“你来找我并不是仅止于此吧?”
贺问寻道:“今日前来确实不只是递消息一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需要江楼主的帮助。”
闻言,江多鹤笑了笑。她倏地靠近贺问寻,道:“你说的这消息只是证实了我多年的猜想,并没能够达到让我为你出力的预期。”
烛火晃了晃,贺问寻的眉眼在此刻愈发的深邃,她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就好像……好像是他一样。
……等等?
在此刻,尘封般的记忆犹如潮水,向江多鹤涌来。
当年她那时才九岁,是被人用一个麻袋直接装着扛在肩上带走的。她武功学得个半吊子,毫无还手之力,只会吱吱呜呜地发出细弱的微声。
等醒来的时候,她被人反手捆住关在柴房里。此处没有烛灯,一片昏暗,口中还被一团发臭的汗巾塞着。
突然间,天穹之上划过一道如小白龙般迅猛的闪电,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清脆的雨声。
“砰” 的一声,在她紧张地睁大眼眸紧盯之下,柴房的门被人猛地拍开。
她看不清来人面容,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少年身影,其身量高挑,三千青丝垂于腰间,血从他手握的剑刃上一滴一滴落下。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血腥之气。
少年靠近,用剑斩断束缚她的绳索,在为她取出嘴里的汗巾时,又数道白龙般的闪电划过,将柴房映了个通亮,少年的面容也被照得清晰无比。
他漂亮的眉眼犹如一根纤细却极具穿透力的银针,深深地扎在了她心里。
她努力地咽下一口唾沫:“你是来救我的吗?”
“我是来救你们全部人的,从现在起,你安全了,快回家吧。”
江多鹤愣了楞,将眸光逡巡在贺问寻的眉眼处。
她又用烛台凑近贺问寻。上一次她没多注意,这一次多看几眼,倒是有些熟悉感……欸?熟悉感?她是不是酒还没醒?
一口气突然有点顺不过来。
江多鹤一转身,在角落里堆砌的卷轴画册翻来翻去。一展开,她看一眼画卷上的人物,再扭头看一眼贺问寻,觉得有些不确定,多次对照看了之后,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江多鹤深吸一口气,索性再一次走到贺问寻身前,拿着画像开始比对。
贺问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问:“前辈好像发现了什么?”
江多鹤“咻”地一下将画卷收起,道:“别装了。你分明就是有备而来,吃准了我会帮你。”
她手按在贺问寻的肩膀处,将其按在椅子上,她也一并坐下来,“温前辈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事我自然会帮你。”她沉吟片刻,身上此前的那股浪荡之气在此刻消散殆尽,“温明诲此人表里不一,戕害同族兄长。念在温前辈的情分上,我定会帮你除掉她,还有裴似锦,这二人一个都不能留。”
贺问寻轻叹道:“然而,人若死了,当年的一切就会随之入土,烟消云散。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不只是温明诲的性命,更想要的是她的身败名裂,让她为一己私欲囚禁父亲之事公诸于众,成为众矢之的。”
她口中的称呼已经从温前辈,默默变成了父亲。
江多鹤眉峰皱起:“现如今,江湖每月会出一份江湖月报,此报由我楼外楼承办。但纸上的事,倒不如由本人亲口说出更具说服力,而我也不能贸然就将这件事传播出去。”
贺问寻颔首:“私以为此事不能以温裴二人的死亡而告终。”她话锋一转,问:“不知道温明诲、裴似锦二人关系如何?”
江多鹤道:“自从万渊盟解散后,虽不知道私底下有无经常通信,但她二人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你问这个作甚?”
贺问寻缓缓而道:“我想……若是能够先瓦解她二人合作的纽带,亦或是让其中一人生疑另一人,会让这整件事变得更轻松些。”
江多鹤摸索着下巴:“我接触过这两人,若说谁心眼子多,那必然是温明诲多些。多疑之人,终不会信任任何人。”
她起身,从一堆杂乱无章的书册中翻出一本,又从书案上拿起一支毛笔,蘸了蘸砚台里的墨,“从现在起,你一五一十地把你和裴、温两人的接触通通都告诉我,我来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贺问寻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喝下一口,从潜入姑苏裴府里的藏宝阁那夜说起。待她说到温明诲下蛊之事,江多鹤气得一拍桌子,毛笔直接从手中飞了出去,口中怒喝道:“非人哉啊!狗东西!丧心病狂!到时候我一定要在江湖月报上刊登这两个混账玩意做的事!”待气性稍稍压制,江多鹤又重新从书案上拿起一支毛笔,道:“接着往下说。”
江多鹤笔不停,以极快的速度将贺问寻所说的每个字记录在案。待一刻钟过后,她已全部记录在案,凝神细思下,用笔杆不停地敲打其下唇。
“……画册……藏宝阁……”江多鹤用笔杆一敲脑门,连连道:“有了有了,就从那里开始。”
江多鹤起身,负手踱步几下,口中喃喃自语:“攻其软肋,只有先让其生疑,那事情就有眉目了。”
贺问寻听得似懂非懂,问:“敢问江楼主有何高招?”
江多鹤微微一笑,道:“你别问,我自有妙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定能让温明诲、裴似锦两人出现关系破裂。”
贺问寻被江多鹤这一笑,心里有些发毛,再次问:“真的吗?”
江多鹤斩钉截铁:“真的,你信我就对了。”
贺问寻道:“那就有劳江楼主了。还请冥魄节时,楼主随我去一趟金玉城,届时会给你一粒假死药,将温明诲引开,使其服下,我好为父亲行护体去蛊之事。”
江多鹤惊道:“你们居然还会配假死药。既然如此神通,可否还有些药令其神魂不清、甚至是致幻的药物?”
贺问寻微微一顿,想起那日在小岛上所采的药,道:“那自然是有的。” 她自腰间解下一香囊,放置于桌上,道:“香囊中装有一些我曾采撷的蘑菇,可食用,食之者会有致幻乃至梦魇之功效。”
江多鹤这下更自信了,一拍胸脯:“这事包在我身上。”
冥魄节如期而至。
一辆马车从天青阁的侧门而出,一赶车娘子坐于前方,眼都不敢带眨一下,甩鞭的姿态也较往常谨小慎微了许多,只因为旁边坐了位正在玩蛇的冷面貌美男子,那蛇还时不时探出脑袋朝她吐蛇信子。赶车娘子生怕一个不小心鞭子挥过去,就被这恐怖如斯的小蛇咬上那么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