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思念始终是占据了上风。
温明珠道:“舟儿,你坐到我身旁来,让我好好地看看你。你小的时候……是很喜欢坐在我身旁的。”
贺问寻依言坐过去。
爱意如同藤蔓,在此刻肆意生长。
温明珠忍不住地伸出手,抚摸着贺问寻的脸颊,轻轻叹了声,语气淡淡:“你离开我的时候还那么小,眨眼间就这么大了。舟儿,你可曾有怨恨过我?”
他的手很凉,丝丝冷意透入肌肤。
谢离愁曾和她说,父亲的身体受蛊虫、武功被废之累,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不容乐观。
有一股很淡,却又难以言说的痛彻心扉从胸中弥漫开来。
贺问寻眼睫颤了颤,温声道:“身为女儿,断不会对父亲有任何怨恨之意,更何况这并非是父亲本意。”
顿了顿,她又道:“只是遗憾离开之时太小,连自己叫什么都毫无印象。刚刚父亲喊我舟儿,不知我原本的名字是何?”
温明珠道:“贺兰舟,你母亲给你取的。”
贺问寻道:“兰舟,兰姿玉质,舟楫之利,母亲真是给我取了个好名字。不论我是叫贺兰舟,亦或是贺问寻,我都是父亲的好孩子。”
短短几句话就将两个人之间的隔阂消弭于无形。
温明珠的手顺势往上,将贺问寻鬓发别到耳后,又怜爱地摸了摸她的乌发,“你如此懂事,我心甚慰。你娶的那位裴公子也很出色,我也很喜欢他。”
贺问寻道:“裴郎温文尔雅,谦逊有礼,我知道他定能得父亲喜爱。”
虚掩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温明珠将手收了回去,抬眸看向来人。
谢离愁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放在案上晾着。他从衣袖中拿出布帛袋子,将其展开,里头是一套精致的银针,道:“温哥哥,可以行去蛊之事了。”
温明珠颔首。
谢离愁将两层薄纱搭在贺问寻和温明珠之间,然后一把将贺问寻拉到一旁,低声说:“去蛊需得解衣至锁骨处扎针。”
贺问寻了然于心地从怀中拿出一条黑布,“你且放心,我早有准备。”
谢离愁道:“去蛊之事痛苦异常,你一定要盯紧了。虽然温明诲已服假死药,但我就怕她那儿还出什么事。”
贺问寻道:“江楼主会在一旁盯着。”
谢离愁点点头,转身朝软榻处走去。他将温明珠的衣衫扯开一些,随即将银针扎入气户、中府、灵虚等穴道,口中念念有词:“温哥哥,起针时,内息只走任脉,以此将蛊逼出。贺娘子,你用内力将温哥哥的奇经七脉封住即可。”
贺问寻将黑布蒙上双眼,隔着那两层纱帘,双腿盘坐于温明珠身后,双掌运功,将阵阵热流传入温明珠体内。
谢离愁一撩衣摆,盘腿坐于温明珠前方,开始运功逼迫体内蛊虫走势。
当蛊虫开始运作,温明珠只觉得那股熟悉的绞痛感再一次席卷全身而来。他眉头紧锁,咬紧下唇,唇瓣在齿间微微发白,额上细密的汗珠不断渗出,身上渗出层层冷汗,微微打湿最贴近皮肤的中衣。
谢离愁道:“温哥哥,蛊虫躁动,疼痛难忍,此时切不可分心,务必稳住心神。”
温明珠点点头,重新聚气凝神,感受着体内的蛊虫在脉中的走势。
须臾之间,对于温明珠来说每一刻都是煎熬。
身前、身后来自两股不同的内力在体内运转,蛊虫的走势愈加疯狂,温明珠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胸口处横冲乱撞。
蓦地,身上的银针被内力一激而出,温明珠只感一股腥甜从深处涌向喉咙。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吐出,直直地往前倒去。
贺问寻将黑布摘下,看着地上那一口血中蠕动的蛊虫,问:“如此就去蛊成功了?”
谢离愁将温明珠抱在怀里,捋好他的衣衫,点点头:“你去把桌上那碗药拿来,给温哥哥服下,便万事大吉了。”
殿堂内,一丝鲜血顺着温明诲的嘴角向下,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毫无血色,身体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并没有人注意她的异常。
江多鹤歪了歪头,从怀中拿出一块脏布,随意地把温明诲嘴角的血迹抹去。
第47章 斗殴
在地上的一滩血液里, 一只虫子仍在诡异地扭动着,血珠因它的动势往外溅了几滴。
贺问寻垂眸凝视着这只虫子。
在她眼中,这只蛊虫更像是一只吸人精气的毒蛇,盘踞在温明珠的躯体内, 疯狂地吞噬着他的精神与血液, 让这朵本该傲然挺立的雪莲颓败不已。
她神色冷峻地抬起脚踩上去, 用力将地上的虫子碾碎。
“兰舟。”
一个半时辰的去蛊过程太过漫长,耗费了温明珠大量的气力。如今, 他也只能有气无力地唤着贺问寻的名字。
贺问寻端起桌上的药,坐到温明珠身旁, 手臂扶住他虚弱的脊柱,“父亲, 我喂你喝药吧。”
隔着衣衫,贺问寻也能察觉到温明珠脊柱上突起的骨节。他太瘦了, 瘦得令人心疼。
温明珠鬓发微乱,靠在贺问寻的身上, 微微低头,顺从地张嘴, 小口而缓慢地喝着药,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光是闻着药味都知道很苦,温明珠喝起来却眉都不皱一下, 一时之间只能听到他吞咽的声音。
两人靠得如此之近, 贺问寻只是略微扫了几眼,便在这一头如墨般的乌发中,瞧见了几根格外扎眼的银发。
贺问寻默不作声地伸出手, 将这几缕银发小心翼翼地捋进这乌发中,又将他头上有些歪的簪子摆正。
一碗药逐步见了底。
谢离愁将药碗放在一旁, 让温明珠靠在他身上,用手帕替他擦拭嘴角的药汁,道:“此番去蛊,怕是温哥哥身上出了些汗。他如今气力不济,应当换身衣裳之后再好好休息一番。”
贺问寻颔首,道:“有劳你了。”
语罢,她起身走了出去。
贺问寻立于屏风一侧,自香囊中取出一颗安沉香丸,放置于隔火之上。袅袅白烟自香炉升腾而起,不多时,室内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清香。
此安沉香丸由裴玉清所制,有安神之效。
待屋内细细索索的换衣声停下,贺问寻从屏风一侧绕进去,很自然地伸手,搀扶住温明珠,一同往床榻走去。
温明珠躺在床榻上,脸庞微微向里侧转去。他的嘴唇,因刚刚饮过茶水以压制苦药之味,而染上了一抹淡淡的血色。但脸上疲惫之态尽显,他的下眼脸处泛着鸦青色,这是常年不能安眠之症。
贺问寻俯下身去,整理了下他额角的鬓发,为其掖好被角,又将帷幔落下。
安沉香的纯净香气一缕又一缕地灌入温明珠的肺腑里,他阖上双眸,周围甚是安静,未几便香甜入睡。
这是数十年来,他第一次能够如此安稳地入眠,积压在心头的沉疴在此时散去了大半。
贺问寻隔着帷幔望了片刻,转身走出去。须臾,谢离愁也跟着出来。
谢离愁道:“现如今蛊虫已去,温哥哥已不再受温明诲牵制。你可以动手了。”
窗户开了个小缝,贺问寻透着这条缝隙,盯着香炉上升起的白烟,道:“父亲受温明诲多年的挟制,要杀她的人不该是我,应该是父亲才对。唯有自己亲手手刃仇人,才是最解气的。”
谢离愁苦笑:“温明诲的武功亦是当年温铁心前辈亲手所教,颇为不俗,要温哥哥如何杀?温哥哥武功如今已被废,他……”
贺问寻打断谢离愁,蓦地扭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道:“我的师傅曾传授过我以针灸之法续接经脉。我这便教你此套独门针灸之法,这件事由你来做。”
谢离愁眸光微动,道:“温哥哥现如今的武功只剩下一二成,这件事你可有把握?”
贺问寻道:“很多事情不试试怎么知道?裴郎的武功曾也被废过,是我帮他医治好的,所需日子也不过六七日。”
“如今父亲在道观能待十日,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勉力一试。母亲留给我的迢月心经温和醇厚,最是适合为她人疏通奇经八脉,届时便由我来已内力帮父亲恢复功力。”
谢离愁道:“好,我信你。那便要拜托裴公子这些时日在道观里多多打坐了。”
“至于杀温明诲这件事,”贺问寻叹了一声,道:“有些难。杀裴似锦,也有些难。一个是天青阁阁主,一个是武林盟主,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能随随便便就将其诛杀。杀了,要是追究起来,那我不就成了众矢之的?”
贺问寻手虚握成拳,抵在眉间,轻轻敲打,道:“所以我在想,如果有人能帮我杀了裴似锦那是最好不过了……这个人要是温明诲,那就更好了。”
谢离愁面露不解。
随即,贺问寻就将刚刚在膳堂内江多鹤与温明诲的对话,悉数告诉了谢离愁。
谢离愁听完,略感无语,道:“江楼主是不是话本看太多了,如此在背后肆意编排温哥哥。况且,我并不觉得这样就能挑动她二人之间的联手。”
贺问寻不言语,她只是看着谢离愁。
谢离愁看着贺问寻那股子耐人寻味的眼神,眼皮一跳,劝诫道:“裴似锦这人,并不好男色,这数十年来也很少主动提起温哥哥,此路行不通。”
贺问寻道:“罢了……我也只是提一嘴而已。虽如今还没有确切的法子,但总不能这么算了,我总得还回去。”
谢离愁道:“你要做什么?”
贺问寻道:“这裴似锦多次派人对我进行刺杀,我得找时机把她打一顿,要把场子找回来。”
谢离愁轻咳一声:“裴似锦一般都是第一日的夜间才姗姗来迟,而且还是孤身一人,你可以在那个时候去特意蹲她。”
……
一粒药丸入口即化,温明诲却没有即刻醒来的迹象。
殿堂内的一隅,江多鹤低声问:“怎么没醒?不会真的死了吧?”
贺问寻摇摇头:“不,是她自己不愿意醒,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那蘑菇食之会产生幻觉,梦魇。她当时是一道服下假死药和蘑菇的,虽气息暂闭,但神识已开始神游。”
江多鹤道:“那她幻想的是什么?”
贺问寻瞥了一眼江多鹤,道:“还能梦见什么?大概在梦里,她又在恬不知耻地纠缠着我父亲吧。”
语调顿了顿,贺问寻直接伸手戳了戳温明诲,见其仍然毫无反应,接着道:“医书上曾有言,入梦魇者,五感皆闭,无法识清外物变化,形如呆滞。诺,就像她此刻一般。”
江多鹤好奇地看向贺问寻,道:“你怎么知道她梦里的一定是温明珠前辈?”
贺问寻面带微笑:“那还得多多感谢楼主之前在温明诲前的那番言论。人越是对什么有执念,那这份执念便越容易在梦里出现,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温明诲确实是梦见了温明珠。
她怔怔地看着这熟悉的一草一木,这是万渊盟的内景。她有多久未曾梦见过这些了?
温明珠缓缓走进去,遇见的手下脸上皆洋溢着喜气,各自怀中都抱着物件,有红绸、喜帖、彩花等。她一眼扫过去,乃是成亲时所用之物。
她手一伸,拦住一个从她身边匆匆而过的侍从,道:“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急色?”
侍从托着怀里的红绸行礼,道:“北护法,今日可是盟主的大喜之日呀,自然整个盟里上上下下皆为此忙碌筹备。”
温明诲心一紧,竭力维持着面上神色,道:“原来如此。”
原来是梦到了这一日,这个令她十分厌恶的日子。
温明诲走进去,满目皆是刺眼的红色,廊下挂满了鲜艳的红绸,窗上是贴着的大红囍字,耳边是聒噪的嘹亮唢呐声。
她就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地看着众人忙活。
一个身着喜服的女人从远处走来。
温明诲扭头看过去。
此人身量颀长,面容美丽英气,双眸澄澈如水,嘴角因今日是大喜之日而噙着一抹笑。那身喜服红得热烈,上面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图案。
这是贺兰若。
“明珠。”
温明诲看着贺兰若朝她走来,目不斜视地擦过她,与她身后的温明珠执手相扣。
今日的温明珠难得一见地用金簪别发,那一袭红色喜服着于他身,真真衬得他愈发娇艳夺目。其唇上罕见地用了胭脂,恰与脸颊上那一抹绯色相映成趣。
两人身上的喜服极为相称,真的是好一对璧人。
她们当着温明诲的面,一同迈入喜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则妻夫对拜。
有喝得上头,起哄喧闹的众人嚷嚷着要盟主亲自分发喜糖,贺兰若便真的同温明珠一道走向众人,给刚刚鼓噪喧哗的每一位发了份喜糖。
有位拿了喜糖的人笑道:“望娘子与盟主百年好合,恩爱不移。”
温明珠微微点头,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轻轻拉扯了下贺兰若的衣袖。
贺兰若闻弦音而知雅意,在温明珠要把手收回去的那时,猛地抓住了他,两人的掌心紧紧相贴,十指相扣,温热而又旖旎,拉着温明珠告别众人,一同回喜房去。
温明诲隐入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跟在两人身后,死死地盯着她们相牵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