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问寻不笑了,与裴玉清十指相扣,穿过石桥,往主房走去,道:“饮食君卿,人之大欲存焉。这种事情难自抑,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今夜还做吗?”
“……做。”
斗转星移,日头初升,照亮了撰写着天青阁三个大字的匾额。
掌使神色匆匆,从门内急切走出,停在一个紫衫女子身前,问:“可是贺问寻?”
贺问寻拱手:“正是在下。”她从怀中拿出裴似锦写的推荐信,轻轻抖了抖,“温阁主可在里头?”
掌使微微颔首:“温阁主正在议事厅等候,阁下随我来。”
第43章 谋事
掌使一路领人, 走在鹅卵石铺的石子路上。
一路上会时不时遇见一些穿着天青色衣衫的侍从。
两人走过石子路,拐过一个弯沿着廊下走,不期遇到一个熟人。
谢离愁就微微倚靠在柱子那儿,一手托在胸前, 那只黑蛇盘在他的那只手上蜿蜒爬行, 另一只手灵巧而又轻柔地抚着蛇的脑袋, 眼望着廊外的风景。
全天青阁的人都知道这位谢公子与众不同,冷面冷心, 不通人情世故,尤其是他养的毒蛇不似寻常物, 平常见了都会特地避开。
领路的掌使脸色一变,低声道:“这是天青阁的谢公子, 掌医理之事。只是他怀中的蛇颇为狠厉,娘子你靠过来一些, 莫被其咬到。”
贺问寻飘回一句“哦,这样啊”, 并没有往里挪。
随着两人逐步靠近,即将擦肩而过之际, 掌使刚道了一句 “谢公子安好”,那只黑蛇就这么突如其来地直起身子,窜过去, 张嘴咬了贺问寻一口, 但也没有立马离去,张着血盆大口,似咬非咬, 仿佛含着她的手腕。
引路的掌使一脸的血色褪了个干净,一边以“你完蛋了你被这蛇咬了”, 一边又强装镇定:“没事的没事的,不过是被这蛇咬了而已……”
……没事才怪呢。这蛇剧毒无比,她就没见过有谁能在这蛇的毒噬中活下来的。
贺问寻甩甩手腕,这蛇还是牢牢地扒在她手臂上。
掌使一脸惊恐、万分不理解地看着贺问寻的动作。一般正常人被蛇咬不是应该脸色大变,甚至是一声惊叫出声吗?她为什么正常得像个没事人样啊。
谢离愁好似才刚刚注意到情景,转过脸来,一脸淡漠,敛袖道:“咬了就咬了,我看这新来的脸色红润,身强力壮,不像一时半会就毒发死的,我那儿有药,先随我去药房就死不了。”
掌使小心翼翼:“这位贺娘子是此次天盛大会魁首,正要带领去见温阁主。谢公子,若不是你这蛇横出事端……”
谢离愁打断,语气凛冽:“我只不过是站在这儿赏景,这蛇要咬我有何办法?它不懂事,你们就不知道懂事地往里面避开吗?这蛇毒性极强,你要是再啰里啰嗦下去,耽误我救人,你待会可是只能领着个死人了。”
掌使只得自认倒霉,一边用袖子擦着额边的冷汗,一边用眼神偷瞄贺问寻。
贺问寻捕捉到她的眼神,“我觉得我的命比见阁主要重要些,你觉得呢?”
掌使道:“自然是医治要紧……”
谢离愁道:“我刚刚看见有朝廷的人也去了议事厅,现在不见也没什么。等医好了,我再亲自送她去,你满意了吗?”
掌使满脸汗颜:“满意满意,谢公子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那就有劳谢公子了。”
待掌使离去,谢离愁手一伸,那小蛇顺着溜进了他的袖子里,只留条小尾巴在宽大的袖子外边一摆一摆。
贺问寻的手腕上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被咬的两个血红印子。她奇道:“你这蛇好聪明,张嘴却未真的咬下,我还以为我又要被咬了。”
谢离愁道:“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两人一同穿过一条窄窄的路,来到一个僻静院落前,只见摆着许多木架子,木架子上又搭着簸箕,里头装的都是晒干的药材,有几个年纪轻轻的侍童在摆弄着。
房门缓缓打开,入目之处,三四个书架上堆满了以纸装裱成册之书,亦或是用竹简制成的书籍。一个竹屏将房间隔开,另一侧则是常见的有着许多小格子的药柜。
两人绕过屏风,一道坐下。
谢离愁抬腕,提起茶壶只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岛上的药可找到了?”
贺问寻摘下腰间的香囊,一丢,香囊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谢离愁伸手稳当当地接住。
贺问寻拿起茶杯,小抿一口,“我还在想怎么给你,你倒是自己过来了。不过你刚刚那样,不怕有人告状吗?在你手下被蛇咬过的人真的有人活下来过吗?”
谢离愁打开香囊,将婆娑花倒在小案上,一朵又一朵放在掌心中仔细检查:“还是有的,只是不多,你不就是其中一个。找你过来,自然是有要事,预计还有七日就是冥魄节了,按照惯例,温明诲、裴似锦都会去长生观进行为期十日的诵经、祈福。”
冥魄节是大周的一个节日,人们会以祈祷、诵经等来缅怀逝者、追思先人。
贺问寻微微一愣:“诵经、祈福?她们这是为谁?”
谢离愁:“上一任万渊盟的盟主温铁心。温盟主对温明诲有抚养之恩,对裴似锦有救命之恩,两位又曾为万渊盟的左右护法。”
贺问寻语调平静,口吻带有嘲讽之意:“一个囚禁其子,一个助纣为虐,不知这两个人是如何舔着一张脸去的,到底是何居心。”
谢离愁颔首,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诸多事宜,宜早不宜迟,我以为冥魄节恰是一个良机。”
贺问寻与他对视一眼,开口:“我料想,冥魄节之时,人来人往,可借助障眼法。你是打算在这个时候引开温明诲,从而施行去蛊之事吧。”
谢离愁皱眉:“去蛊并非须臾,需至少一个半时辰,行针时需得武功高强、内力深厚之人为其护体,这个人自然是你。只是,要寻谁来假扮温哥哥,又有谁来引开温明诲?”
他的思路十分清晰。
便是找一个人引开温明诲,再找一个人假扮成温明珠,营造出他一直在道观中打坐祈福的假象。
贺问寻垂首,手指止不住地在小案上慢慢敲打。她缓慢道:“裴郎精通易容术。到时候由他于道观中假扮父亲祈福即可。有裴郎在,我很放心。”
时间、地点都有了,只是到底要找谁来引开温明诲?
这个人选很关键。其一,得在江湖上有一定威望,能够和温明诲说得上话;其二,能保证绝对不会走漏这件事的风声;其三,此人要么是从这件事获益,要么是心甘情愿为其倾力相助。
贺问寻、谢离愁两人所坐的软榻正位于窗下。
如今窗户大开,贺问寻一扭头,从此处看去,居然能看到一只洁白如雪的鹤静静地伫立在湖边。那鹤煽动翅膀,仰脖吐息,那气息在日光下犹如淡淡白雾。
贺问寻支起下颔,凝神敛思,灵光一闪,一个放荡不羁的醉酒身影浮现于眼前。她勾起嘴角,“这个人选,我现在已有想法,你放心,我到时候请她过来相助。”
谢离愁:“是谁?”
贺问寻手指沾水,在小案上写了个“鹤”字。她微微垂眸,语气中带着一丝肯定:“这位前辈与父亲颇有些渊源,想必她应该很愿意帮助我们。”
谢离愁认清案上的字,细细思索,道:“她与温哥哥之间有什么故事?此人我接触也不多,只知其做事无利不起早,你真的能保证她是绝佳人选吗?”
贺问寻若有所思道:“大概也就是,多年前,这位前辈欠了父亲一个人情吧。我看看是否能把她请来。”
两人又针对假扮之事稍作讨论,又确定好裴玉清潜入天青阁一事。当贺问寻起身准备离开之际,她又顺手拿走了一条绷带,随后在手腕上熟练地缠绕起来,并打了个结,佯装已对伤口做过处理。
待贺问寻找到议事厅时,里头正在议论纷纷。
贺问寻坐到一席红衫旁,低声问:“这是怎么了?”
江凤缨一看是贺问寻,两眼放光,手一伸直接握住她的肩膀,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看到围在温阁主前面的那几个人没?”她手指点点,“那是官府来的人,说是有那么一群盗贼猖狂至极,但是缺点人手,在问我们借呢。”说完,她又多看了几眼贺问寻。
贺问寻读懂她眼睛里闪着的“跃跃欲试”,以及“我要去,好希望你也要跟着我一起去”的光,立即附和道:“你是不是很想去,我也很想去,一起吗?”
江凤缨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围着的人散开,露出温明诲的面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着一身青衫,坐于书案后,抬眸,缓缓地扫视坐在下面的每一位,到贺问寻时微微有些凝滞,旋即收回目光。
温明诲语调温和:“想必各位知道,现有一群盗贼为非作歹,此中也有些江湖中人,不知有谁意欲前往?”
江凤缨正义凌然地站起来,“此等恶贼横行,我等江湖女郎岂能坐视不管?温阁主,此事我自当挺身而出。”
贺问寻适时站起来,“此事吾辈义不容辞,我也愿与凤缨一同前往。”
官府中一人站起,拱手道:“多谢两位女郎。温阁主,我观两位女郎身强力壮,极为适合参与此次的剿贼行动。不如两位明日便随我们出发?”
温明诲没有立马同意,而是将目光移到贺问寻衣袖上的手腕处,“刚刚给你引路的掌使说,你手腕被阁里蛊医所饲养的毒蛇咬了一口,可是已经处理妥当?”
贺问寻道:“多谢阁主关心,已无大碍。”她拿出怀中的信笺,提步向前,双手将其递过去,“这是裴盟主的推荐信。如此,晚辈也终于是入了天青阁的门了。”
温明诲伸手接住,与贺问寻那平静的目光交织片刻,眼中仍含着温和的笑意,道:“入天青阁只是为了在江湖上伸张正义?难道就没有其他所求吗?”
贺问寻面色不变:“别无所求。”
温明诲拿起书案上放置已久的腰牌,放置在贺问寻手中,“如此那是最好不过了。”
语罢,温明诲站起身,朝官府的人道:“那就这两位随官府的人前往剿匪吧,还望两位不辱使命。”
待此处议事了结,江凤缨尽地主之谊,带着贺问寻从演武场开始,将天青阁探了个遍,又一同约定好明日在城郊集合。
……
夜间。
裴玉清正亲自为贺问寻处理行囊,一阵的敲门声传来,有人在门外喊了一声:“主君。”
他将门打开,奴仆将手中的包裹恭敬地递上给他,道:“主君,刚刚有人往宅子的后门放了一个包裹。家主今日吩咐过,说有包裹便交给您。”
裴玉清接过之后,将门关上,拆开里头发现是一套天青色的特制衣衫,还有一张字条,上写着“巳时一刻”。
贺问寻从一旁靠过去,将字条卷起,凑近烛火将其点燃,落在地上成了一团灰烬。她道:“看来是要你明日伪装成天青阁的侍从进入了。明日记得易容进去,万事小心。”
裴玉清颔首:“剿匪时刀剑无眼,你也要小心。”
贺问寻将手放在裴玉清的手背上,略微按了按他的掌心,“见到父亲时,记得替我问好。”
翌日上午。
一辆马车安静地停在落花胡同处,一处三进院的后门处。
裴玉清着一身天青色衣衫,提着个小木箱,抬步上了那辆马车,他敛敛衣袖,端正地坐在榻上。
谢离愁已坐在马车内等候多时。他的目光在裴玉清的脸上游离良久,道:“不知道你用了什么东西,在你脸上竟真的瞧不出半点原本的模样。”
裴玉清手指轻抚脸颊,“蒙谢公子夸奖,一点雕虫小技而已。”
马车在天青阁处停下,两人一道下了马车,进入大门,裴玉清跟在谢离愁身后,神色恭顺。一路上,那些见到他们二人的人,皆下意识地认为是谢离愁带着某位侍从,丝毫没有起疑心。
两人走了许久,多是一些偏僻的、罕有人走过的小道,穿过一道廊桥,却是模样大变,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清丽景观。
翠竹凉亭,假山石点缀,雅致院子,一派闲适。隐隐有琴声从院内而出。
院门只有两个侍从守着,见谢离愁来,都低头行礼。
谢离愁微微颔首,像往常一样走入室内。裴玉清将打量的目光收回,神色自若,一道跟了进去。
两人走进室内后,谢离愁将门关上,却不上前,只是停留在原地,道:“你一人进去便可,我就在此处。”
裴玉清点头,转身只能看到半拉竹帘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一架琴上轻轻拨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