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玲珑与贺问寻一道长大, 情非一般, 早已将贺问寻当做自己的亲妹妹。故,自从龙姥姥逝世后,顾玲珑深感有照顾、看管贺问寻之责。
贺问寻道:“其实……”
顾玲珑道:“若是师傅在世, 像先前你拿活人试毒一事,就会打得你断两条腿, 一年都下不来塌。师傅授你一身本事,绝不是让你以此祸害武林。”
贺问寻道:“其实,我并非……”
顾玲珑道:“你今夜袭击裴似锦,对她下毒,这是为何?你可知裴似锦是朝廷钦定的武林盟主,若她贸然出了事,查起来,牵连到你,你会被朝廷关押起来,遭天下人唾弃,知道吗?”
贺问寻瞥了眼顾玲珑下垂的嘴角,把后面的话补充完整:“其实,我并非仅仅想要杀裴似锦,我还想杀温明诲。”
短短的一句话,让顾玲珑沉默了。她觉得,眼前站着的小师妹有些陌生。
顾玲珑道:“你认真的?”
贺问寻点点头,“我很认真。”
顾玲珑眼角瞄到房门上的影子动了下,紧盯着贺问寻那张神情淡漠的脸,道:“为何?”
贺问寻不答反问:“师姐可曾记得,当初师傅收我为徒时的场景?”
顾玲珑微微思索,沉声道:“当时,师傅是在街上的乞丐窝里将你挑出来的。那时候,你全身脏污,衣衫褴褛,与几个乞丐争抢着地上的馒头。”
“你虽身板弱小,却能以此为机,灵活地穿梭在众人之中,抢到半个馒头,一口吞了下去。那几个看着身形比你大的乞丐却将你围在墙角,对你大打出手,甚至是扯破了你的衣衫,但你双手抱头,硬是一声不吭。”
“师傅不忍,将你从中救出。替你把脉时,发现你骨骼奇佳,是块练武的好料子,又见你双目澄澈,便将你带了回去,收你为徒。”
贺问寻双手合掌,对着画像虔诚一拜:“多谢师傅当日救命之恩,问寻永生难忘。”她转身面向顾玲珑,道:“师姐觉得我的相貌如何,可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孩子?哪个好人家会抛弃自己生养的女童?”
顾玲珑抿唇不语,小师妹此言正确。当时,她亲手替师妹净面,见她牙齿整齐,洁白如玉,不像是寻常人家不要的孩子,若说是哪家世家大族走丢的女郎到还差不多。
但大周国泰民安,世族极为看重血脉传承,怎会有女童走丢现象,哪家人贩子会胆大包天地拐走世家女郎。
贺问寻道:“因为我并非走丢,而是有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有家不能回。这两个人就是在江湖上威名有望的温明诲,裴似锦。”
“我本应家庭和乐美满,在母父庇佑下安然长大,但有两个人为一己私欲褫夺这一切。”
她略微一顿,一字一句地咬着牙吐出:“敢问师姐,此仇,我当报否?”
一时之间,屋内、屋外的呼吸都统一地滞住了。夜风从窗柩缝隙里钻了进来,架子上的烛火晃动,连带着墙上印着的两人剪影都微微摇曳。
贺问寻道:“师姐,当年师傅曾私下里赠我一本武功心经,说是此为我母亲的传物,可见师傅是母亲的旧相识。私以为,若是师傅泉下有知,也赞同我之后的做法。”
顾玲珑双唇颤动,喉咙蓦地干涩不已,原先准备好的一箩筐训斥贺问寻的话,是一个字都冒不出来,尽数吞在了肚子里。
原来师傅当日收小师妹,并非偶然,而是有意为之。
贺问寻道:“师姐若是担心我会因此出什么事,把自己搭进去,叫我收手,还是免了吧。不经她人苦,莫劝她人善。”
顾玲珑闭眸再睁,一边努力地消化这些话,一边细细思索,缓慢道:“这两人原是万渊盟的护法,其盟主温明珠已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很久了……难道,你是温明珠的孩子?”
贺问寻颔首:“正是。我父亲现如今借冥魄节之由,正住在道观东北角的那个院子里。他受温明诲制约多年,苦不堪言,身体渐趋虚弱。此仇不报,我怕是寝食难安。”
顾玲珑扯动着嘴角:“你是我师妹,我们一同长大,我又怎能对这些事坐视不管?我明日随你去一趟,论医术什么的,还是我比你更精通些。”她微叹一口,“刚刚是师姐的不是,不问清楚就唯你是问,你我师出同门,我委实是不该对你唐突。”
贺问寻抬手行礼致谢:“多谢师姐大义。”
顾玲珑问:“这件事……除了我,还有谁知晓?”
贺问寻道:“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的谢离愁,是天青阁的蛊医,此人对父亲有愧,可信。楼外楼的楼主江多鹤,此人曾受过父亲的救命之恩,亦可信。最后一位,便是裴郎了。”
“前面二位,听你之言,乃利益攸关者,自是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但……”顾玲珑再一次瞥了眼门上的黑影,道:“这位裴公子,即使是你的枕边人,但与裴似锦有着亲缘关系,这份血脉亲情难以割舍……”
贺问寻直言:“我相信裴郎不会。他若是为难,我会亲自拟一份和离书……”
砰。
门被人粗鲁地推开了。
下一刻,裴玉清不顾儿郎教养地直接破门而入。
站着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他。
站在门外太久,他的脸被夜风吹得有些苍白。他不由握紧掩在袖中的手,又缓慢松开,带着一丝幽怨看向贺问寻:“……自从被裴家赶出,名字从族谱上被划去的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裴家人。”
裴玉清喉结一梗,极力克制在听到“和离书”那一刻翻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眼眶里已经有水波在流转:“即使她对我有养育之恩,但我被抛弃时,她并未对我有过一丝怜悯之意,我已不能再视她为我的母亲。”
这是贺问寻第一次见他如此急切,又夹杂几丝黯然的神情。
贺问寻道:“……这些我都懂,你也早就对我说过,你莫急。”她只是顺着师姐的话往下说而已,从未有过和离的心思。
顾玲珑在一旁听得却有些无语,深感她师妹就是太宠她的夫郎,这等事若不能敞开来、掰碎了说,若是后面这位裴公子反水,那又如何是好。她道:“那你起誓。”
贺问寻有些疑惑,这怎么就突然到了要起誓的地步。
裴玉清双手撩起衣摆,咚地一声,双膝跪于地上。他脊背挺直,伸出三指立于头顶,字字铿锵有力:“我裴玉清发誓,若有朝一日背叛妻主,遭万箭穿心之罚。我将堕入阿鼻地狱,受那业火焚烧之苦,永世不得解脱。”
语罢,裴郎又磕三个响头,声声响亮,额间因叩拜而泛红。
……万箭穿心,业火焚烧,这是很沉重的誓言了。
顾玲珑放心了:“裴公子快起来吧。”
贺问寻伸手过去,裴玉清将手放上去,他的手指冰凉,在无意识地颤抖着。她握紧了裴郎的手,道:“夜已深,我们先回去了,师姐保重。”
两人十指紧扣,走在一条僻静的小道上。
夜色朦胧,在细弱清辉的照耀下,贺问寻捕捉到裴玉清的眼睛嫣红,他紧抿着唇线,墨眉蹙在一起,脸上写满了大大的四个字 ——“我好委屈”。
贺问寻停了下来,“刚刚是不是磕疼了,给我看看。你也不用那么急,说那么重的誓言做什么,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她低声说着这一串的话,声调柔和,颇有种哄小孩之意。她从两人紧握的手中抽出,伸出食指抵上他的下颔,慢慢靠近他,另一只手缱绻地揉着他的泪痣,“又要哭了是不是?你是小哭包吗?”
裴玉清侧过头去,不让贺问寻看他的神色,声线颤抖:“还不是你欺人太甚……给了我新家和希望,却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和离书……这世间的女子都是这般寡情薄义……”越说越委屈,他语带哽咽,“……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贺问寻解释:“我说的那是如果,并不是真的。”
裴玉清声调稍稍升高:“如果也不行。”他倏地转过头来,扑到贺问寻的怀中,将头埋在她的肩上,刚刚拼死压抑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了。他哭了,泪珠一颗又一颗地落在她的肩头上,打湿了那一块。
但裴玉清又不敢哭得太大声,夜间幽寂,任何一点小小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扩开。
他只好死死地咬着下唇,但呜咽的声音还是从齿间溜了出来。贺问寻抬手抚摸着他的乌发,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安慰道:“哭吧哭吧,我的衣衫多,不怕裴郎湿。”
怀中的人抖得更厉害了。
好一会,裴郎才抬起头来。他的脸上已布满了水泽,发丝缭乱地被泪珠黏在脸上,唇上也缠上了几缕乌发。他的眼被泪一洗而过,润润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细看之下,还有几撮睫毛被泪黏在了一起。他的下唇上有着深深的齿印,有一小片唇肉都被他咬肿了。
真的是好楚楚可怜的裴郎呐。
贺问寻不由地道:“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以前读这诗时不以为意,现在总算是领悟到了。”
裴玉清抽噎一声,从衣袖中抽出一方帕子,递给贺问寻。
贺问寻接过来,细细地给他擦脸上的泪,又替他捋好乌发,重新牵起他的手,一道走着,“待会回去洗洗脸。要是还是觉得委屈,你就趴在我怀里多哭会。”
裴玉清捏紧了她的手指,“我不哭了……明天还要早起替父亲打坐祈福,不能再这般失态了。”
……
静夜之中,裴似锦躺在床塌上,将缠满绷带的手高高举着。她凝视着掌心,脑海中不断浮现刚刚与她过招的小贼身影,以及被制服时,那个小贼高高在上看向她的眼神。
那眼神,就和贺兰若一样。
就和当初在万渊盟的演武台上,她被贺兰若打败,贺兰若睥睨她的眼神如出一辙。
那日午后,阳光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裴似锦被那段青绸猛地一击,正中胸口,犹如离弦之箭一般飞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两下,手抵在演武台的边缘,这才没有狼狈地掉落下去。
围观的众人小声议论着。
“不是吧,堂堂万渊盟南护法居然被一个刚来没几天的无名小卒给打趴下了……”
“你刚刚看到她招式了没?她这一手缎绸使得真好。”
“这南护法好说歹说在江湖风云榜上排得上号啊,怎么就败了?”
“败一次能说是意外,都手下败将好几次了,这应该算技不如人了。”
胸口处隐隐作痛,裴似锦闷哼一声,将喉咙处的血腥气强压下去,她眯着眼,看着贺兰若朝她信步走来。
贺兰若淡然一笑,将缎绸收回衣衫中,朝裴似锦伸手:“可有事无?我扶你起来。”
裴似锦冷嗤一声,自己踉跄着起来,冷冷地瞥了几眼刚刚那几个聒噪的人,走时故意拿肩膀撞了一下贺兰若,“少在这里假惺惺。”
“真可怜啊。”
裴似锦脚步一顿,抬首看向掩在枝丫间的人。
那人利索从树上跳下来,道:“你怎么又输给她了?真的是可怜人呐。”
裴似锦面无表情,沉声道:“滚开,别挡我的路。”
那人不恼,反倒是挂起一张笑脸,温和道:“本在万渊盟颇有威望,自从她来了,你便一直饱受非议,受人指点,你就不恨她?”她凑过来,低声道:“反正不是盟内人,我替你谋划,杀了她如何?”
裴似锦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好像是在拉家常一般,接着道:“她若是死了,你就少了一个对手,说不定还能把她的独门武功秘籍抢过来,武功更上一层楼,这门买卖你完全不亏呀。”
裴似锦不理睬,越过那人径直离开。
那人依旧在她身后,那道声音犹如鬼魂一般纠缠不休:“你回去好好想想。杀了她,你能得到你想要的,我也能拿到我想要的,各得其利。”
外面的天雾蒙蒙地亮了。
裴似锦一夜未睡,眼白处尽是红血丝。她穿好道袍,推开门走了出去,顺着青石路走,穿过拱门,斜前方有两人在一棵大树底下站着。
其中一位便是曾经向她提议的人。
温明诲双手相扣,朝道长行了个礼,一脸恭敬:“敢问道长,为何这棵大树的树枝上挂满了用红绳穿着的小木牌?”
第50章 脱胎换骨
晨光穿过枝丫, 映照在每块木牌上。这些木牌正方两面都镌刻着文字,最上方有一颗小洞,由编制的红绳穿过,系在这些枝干上。
温明诲抬首, 略过每一块木牌, 对道长说:“这些木牌上的文字, 好像都是人名。将人的名字刻在这些木牌上,这是何意?”
道长回:“无量天尊。此乃长生树, 所挂之牌名为长生牌,上面的名字皆是良缘妻夫。凡名字刻于其上者, 其皆能长相厮守,缘定三生。”
闻言, 温明诲脑海里很自然地浮现了那个人的身影,那个这辈子只会对她横眉冷对的明珠哥哥。
她向来都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说法, 只相信握在手中的真实。但此时此刻,她心里陡然地想将她们二人的名字共同刻在这一块小木牌上。
温明诲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自言自语道:“我心有所属,但心上人却始终不肯与我心意相通, 更谈何成婚,刻字于木牌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