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都是看热闹的想法。
谁也不想平白得罪了王滢,毕竟这可是王氏的掌上明珠,素来眼里揉不得沙子,睚眦必报。
班漪方才已经帮过一回,何况她已算是半个长辈,总不好掺和进这些小女郎们的事情中,欲言又止。
萧窈迎着王滢倨傲的视线,扯了扯唇角。
她心中想的是“谁爱来谁来”,但念及临行前重光帝的叮嘱,还是缓缓道:“我才疏学浅,琴棋书画都谈不上精通,还是等何日学出些模样,再来叨扰娘子吧。”
王滢冷哼了声,示威似的,目光从在场这些女郎们脸上扫过,最后仰头看向老夫人:“祖母听见了,公主自己不愿来的,将来可别怪我。”
“你啊……”王老夫人抬手在她眉心点了下,似是责备,可最终也没就此多说什么,只道,“好了,你们年纪轻轻的,也都别拘束在我这里了。今日日光晴好,到园子里逛逛,有什么想玩的、想要的,只管吩咐仆役就是。”
言毕,又向班漪道:“你若无事,留下陪我说说话。”
班漪纵使是有事,如今也只能点头。
萧窈对上她隐隐担忧的目光,笑了笑,示意她尽管放心,而后同众人一道出了门。
能在老夫人院中陪着说话的女郎,皆是士族出身,且非那等家道中落之流。
她们彼此大都相熟,这些年时常往来,关系极其稳定。
王滢自小就是这其中“众星捧月”的对象。
她方才已经表露对萧窈的不喜,哪怕老夫人发话,也不肯让人参与雅集。其他人“闻弦音而知雅意”,自然也不会接纳萧窈。
一路走来,其他人簇拥着说说笑笑,萧窈则成了那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无人理会,格格不入。
这其中有那日在学宫外见过的谢、陆两位女郎。
谢娘子似是对她的处境心有不忍,回头多看了两眼,随即被陆娘子挽着小臂拉走了。
青禾亦步亦趋跟在萧窈身后,眼圈都快红了:“她们怎么能这样?您可是公主……”
“公主又如何?”萧窈抚过丝绢扎成的花枝,轻声道,“谁坐在皇宫那个位置上,都由她们父祖说了算,我这个半路公主,算得了什么呢?”
萧窈对此认知明确。
只是一时并没想明白,自己初来乍到,王滢对她的敌意究竟因何而起?
一行人走走停停,行过木拱廊桥,到了设宴的湖心岛上。
也不知王家建这引仙园时耗费多少,竟生生引淮水支流,在其中挖出偌大一个湖泊。又这湖心的岛上,筑假山,建亭台轩榭,意在仿传说中的蓬莱仙境。
此处已聚了各家前来祝寿的儿郎,博弈投壶。
王家势大,建邺有头有脸的士族大都能扯上姻亲关系,适逢老夫人六十大寿,广发请帖,各家自是无不应的道理。
来之前班漪还曾打趣过,叫她趁此机会好好看看各家儿郎。
可如今放眼看去,萧窈并没记着任何
一张脸,只觉着仿佛都差不多,一样的宽袍广袖、衣袂飘飘。
也不知是哪位,或是哪几位,身上的熏香用得太过浓烈。
清风拂过,令人头晕目眩。
青禾不着痕迹地扯了扯萧窈的衣袖。
被众星捧月哄了一路依旧兴致缺缺的王四娘子,此时倒似是转了性,语笑嫣然,同身侧那位白衣郎君说话。
她相貌生得妍丽,不凶巴巴地闹脾气时,是个很好看的女郎。
萧窈心思歪了一瞬,随后也认出来,令她喜笑颜开的那人正是谢昭。
两人不知聊了些什么,谢昭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王滢笑盈盈地回身招呼其他女郎,看架势,是要两两结队,投壶□□。
王滢对谢昭抱有好感。这件事连萧窈都能看出来,旁人就更是心照不宣,要么寻自家兄弟,又或是相熟的郎君结队,谁都不会去触她的霉头。
青禾勾着萧窈的衣袖,轻轻摇晃:“公主不去吗?”
若是不去,难免会显得不合群;可若是去……
萧窈正犹豫着,却只见身着锦衣的少年到了她面前,期期艾艾问:“韶冒昧打扰,不知公主可愿与我结队投壶?”
他这回做足了准备,没初见时那般狼狈,但耳垂还是隐隐泛红,声音也紧张得厉害。
萧窈得以坐实了先前的猜测。
那日她在幽篁居外撞见的,正是崔家五郎,崔韶。
周遭众人齐齐看过来,不知多少视线落在两人身上。崔韶性情本就内向,如今更是肉眼可见地局促起来,清澈的眼眸中写满了不知所措。
他这模样看起来有些可怜,倒像是受刑似的。萧窈看不下去,点了点头:“好啊。”
崔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眉眼间也随之添了喜色。
所谓结队投壶,不过是形式上翻出花样,本质并没什么变化,对萧窈而言更是易如反掌。
因旁的世家闺秀学琴练字的功夫,她都用在了玩上。
尤其早些年,几位表兄还在建邺时,时常教她投壶、射箭。
萧窈如今掷百次,能中百次,依耳、贯耳等花样不在话下,也能掷竹箭使之跃还,如此往复几十回不断。
第一回,众人还当她是运气好。
及至第二回,萧窈闲庭信步似的随手掷出,竹箭依旧能穿过屏障,箭箭不落空,这才意识到她当真是个中高手。
司射的仆役又算了一轮分。
“谢郎与四娘子位居榜首,崔郎与公主次之……”
有与崔韶关系亲近的小郎君笑他:“阿韶,最后一轮,你可不能再拖累殿下了。”
崔韶脸又红了。
这回不是害羞,而是窘迫。
受长兄的影响,他素日看书最多,哪怕去参加雅集文会,也不大喜欢投壶、弹棋这样的玩乐。
方才主动邀请萧窈,是见她独自站在那里,没多想就去了,并没料到她投壶的技艺竟这般纯熟。
倒显得他分外无用。
与最初的设想背道而驰。
“便是输了也没什么妨碍,不过一局投壶罢了,有什么要紧的?”萧窈又投了一轮全中,回过头看他,轻声笑道,“不必放在心上,随意就好。”
眼前的女郎眉目如画,声音悦耳,笑起来的模样犹如春日枝头的桃花。
崔韶只觉自己的呼吸仿佛都停了一瞬。
他抬手按了按剧烈跳动的心口,虽难以平静,但先前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犹疑、窘迫却被悉数抛之脑后。
最后一轮,竟十支箭投中八支,其中还有两支“依耳”。
王四娘子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谢昭抚平衣袖,不疾不徐道:“可惜。”
然他那张仿佛永远带着笑意、八风不动的脸,实在让人看不出任何惋惜的意味。
按理说,司射此时应该奉上彩头,恭贺一番。但他觑着自家四娘子的脸色,实在没敢大张旗鼓祝贺。
好在有侍女来传了话,筵席将开,郎君与女眷们也该各自入席。
王滢拂袖离去,走在最前,女郎们依旧簇拥着她往水榭去。
司射这才呈上彩头,是把错金书刀。
萧窈看着,只觉样式古朴,看起来仿佛有些年头。
崔韶却是眼前一亮:“这是前朝宫中旧物?”
“正是。”司射为难道,“因不曾料到四娘子有意结队投壶,故而未备下合适的彩头,只余这么一把金错刀……”
萧窈听出司射的意思,不甚在意道:“给他就是。”
崔韶连忙推辞:“今日投壶能拔得头筹,全仰赖公主,这彩头自然该归公主才是。”
“这东西真给了我,也是放在那里积灰的命。”萧窈没给崔韶再客套的机会,直接将连错刀带锦盒塞到了他怀中,“你既喜欢,就自己留着吧。”
又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倒是崔韶抱着锦盒站在原处,定定地看着她的身影远去。
崔循忙完手中的事务,姗姗来迟时,见着的便是自家五郎这么一副傻样。
“为何还不入席?”
崔韶如梦初醒地回过神,对上自家长兄审视的目光,一时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司射认得崔氏这位长公子,被他扫了眼,立时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讲了。
崔循想说什么,又暂且按下,示意他随自己往宴厅去。
崔韶亦步亦趋跟上,试探着问道:“长兄,我想着,改日还是该还公主一份礼才是。”
崔循原不想在此处多说什么。
但眼见崔韶不仅动心,甚至快要莫名其妙陷进去,不可自拔,他还是皱了眉,言简意赅道:“你与公主,还是少来往为好。”
崔韶下意识道:“为何?”
“不必明知故问。”崔循瞥了他一眼。
崔韶少时,他那位放浪不羁的父亲已经削了头发,杳无音迹。长兄如父,在他这里并不只是一句托辞,而是的确如此。
他向来敬重这位长兄,平素的日常举止也都有意无意地效仿,对崔循算得上是言听计从。
而今心中虽难以认同,但婚姻大事本就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还没胆量为此顶撞长兄,终于沉默下来。
第015章
宴厅早已布置妥当,轩敞明净,富丽堂皇。
萧窈来得略晚了些,受着一众注视,不疾不徐穿行其中,在那个为她预留的空位落了座。
她到底担着公主的名头。
哪怕没多少人将她放在眼里,王滢先前更是出言挤兑,但在这种礼节上,还是无人敢明着僭越。
老夫人并未来此处,主位空置。
萧窈居左,王滢居右,两人相对而坐。
只要一抬眼,就能将彼此的神情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输了投壶后,王滢自觉面上无光,看她的目光愈发谈不上和善。
萧窈已经大致猜了七八成,强忍着,才没为此翻她白眼,只低头看长案上的菜色。
珍馐美馔流水似的端到面前,不同的菜色搭配着样式各异的器皿,摆盘精致,卖相极佳。
萧窈曾听人提过,王公只一日在饮食上的花销便逾万钱,如今总算长了见识。
旁的女郎们闲谈交际。
她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细嚼慢咽,算着还有多久能告辞走人。
满堂热闹之际,一缕琴声传来,婉约悠长。
众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细细听这琴音。
“应是协律郎的琴,”陆西菱与谢盈初同坐,两人显然关系极好,亲昵道,“盈初方才还同我提过,说是谢三郎今日为老夫人祝寿,特地携了他那张‘观山海’来呢。”
立时有人捧场:“这琴贵重,寻常可是见都难得一见。”
“到底是王氏,岂是寻常人家能相提并论的?”
萧窈旁观,看着她们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将王四娘子哄得脸上又有了笑意,一时间竟不知该感慨她们太过熟练,还是王滢好糊弄。
“这有什么?你们若想看,叫人借来一观就是。”
王滢回首吩咐了句,身侧的侍女立时应下来,出门传话。
这张琴声名在外,在场无人不知,但曾亲眼见过的并不多,闻言不由得期待雀跃,议论纷纷。
萧窈也以为自己能沾一沾王四娘子的光,看看这闻名天下的古琴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哪知过了会儿,那侍女臊眉耷眼回来,什么都没带。
王滢
怔了怔,秀眉皱起:“琴呢?”
侍女深知自家娘子的脾性,小心翼翼开口道:“谢郎说,若是旁的什么,送予女郎们把玩也无妨。只是这琴是恩师所赠,实非玩物,还望四娘子见谅……”
她已经竭尽可能将话说得委婉,但改不了谢昭回绝的本质。
王滢不是不知这琴珍贵,只是方才一时冲动,话都放出去了,不料谢昭竟真拂了她的脸面。
凝脂般白皙的脸颊霎时红了。
厅中鸦雀无声,安静得仿佛掉根针都能听到。
“多谢四娘子一番好意,不过我等没这个眼福罢了。”陆西菱打破这尴尬的气氛,话锋一转,忽而向萧窈道,“听闻公主曾特地向协律郎讨教琴艺,不知是否见过这琴呢?”
萧窈口中的甜酒还没咽下去,一脸茫然地看了回去。
既不明白这位陆六娘子为何突然祸水东引,把自己扯进这件事里?更不明白,她去大乐署听个琴而已,怎么宫外的人都能一清二楚?
谢昭看起来不是那等转头说三道四的人。
至于崔循,虽说萧窈看他不顺眼,却不觉得他有这个闲工夫。
萧窈没羞怯没恼怒,咽了酒,反问道:“听闻?不如陆娘子先告知于我,这是从何处听闻的消息。”
陆西菱接下来的话都想好了,却不料萧窈竟压根没接茬,反倒是她被萧窈这样直愣愣的问题噎得说不出话。
皇城的高墙并非密不透风,萧窈的行踪也不是什么秘密。
谢昭那日破天荒地弹了数曲,有心人稍一打听,就知晓个中缘由,随后便有流言蜚语传开。
说是圣上欲与谢家结亲,素来清高的谢三郎肯为公主破例,想来也是对公主有意。
只是这种流言只宜心照不宣。
哪怕王滢必定知晓,陆西菱也不敢当着她的面说出口。
最后还是谢盈初打圆场,侧身向萧窈道:“这两日是有些传闻,西菱想是不经意听谁提起过,还望公主见谅。”
她就坐在萧窈下首,声音轻轻柔柔,脸上带着笑意。
对这样的人,萧窈是凶不起来的,语气也放得和缓了些:“虽不知陆娘子为何有此一问,但令兄那张琴,我不曾见过。”
“兄长素来爱惜‘观山海’,便是我,也是轻易不得见的。”谢盈初试图结束这场争论,目光落在萧窈佩戴的发簪上,轻声细语道,“这支金嵌玉蝴蝶发簪做工精巧,式样灵动,于公主十分相称。”
这转折生硬得萧窈险些没反应过来,干巴巴地笑了声。
其他女郎们倒是心照不宣,再不提什么琴不琴的,聊起衣裳首饰来。
“要说起来,还是阿滢这套头面最为难得。这样罕见的珠子,昔年东海国拢共也就那么几十颗,宣帝珍爱孝惠皇后,令精工良匠制了首饰予她……”
说话这人,是王氏旁支的女郎,唤作王郦。
“孝惠皇后感念王氏有功,将这套头面送予老夫人。”王郦如数家珍道,“也就阿滢得老夫人偏爱,少时一见喜欢上,略撒娇两句,便求得了。”
她口中的“宣帝”,论及辈分是萧窈的祖父。
但萧窈就没见过这位祖父几面。
仅有的印象,便是少时每逢年节随着阿父来建邺朝拜,那个高高在上,却又仿佛被十二琉冠冕与厚重朝服压得喘不过气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