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碎玉——深碧色【完结】
时间:2024-11-27 23:30:31

  至于孝惠皇后,也就是阳羡长公主的生母,在萧窈出生之前就已经仙逝,更是见都没见过。
  萧窈的目光落在那支凤凰衔珠钗上,随着垂下的珠子摇摇晃晃。
  初见王滢时,她就被这珠钗吸引,多看了两眼。只是那时并没料到,此物还有这样的来头。
  “公主未曾见过这样的珍珠吗?怎么自先前在祖母房中开始,就一直盯着看个不停?”王滢抬手抚过鬓发,顿了顿,又笑道,“也是,武陵那样的地界,想是没什么好东西。”
  萧窈拢着琉璃盏的手微微收紧,只觉自己随着班漪学了这些日子,确实是长进了——
  若是在武陵那会儿,她已经把杯中的酒泼到对面这张精致的脸上了。
  宣帝那些个儿孙中,重光帝实在不算受重视的。
  衣食自是无忧,但要说旁的,决计比不上建邺这些士族骄奢的生活,她这话倒也没说错。
  萧窈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冷淡道:“见识短浅,四娘子见笑了。”
  见她如此,王滢心头窝着的那股怒火倒是消散不少,同她那位族姐笑道:“倒没那么容易,我当时也求了祖母两日,才得了的。”
  “我还记得你喜欢极了,去哪都要带着。那年往京口去时,走得匆忙,半路想起来这套首饰,还吵着要人回去取。”王郦含笑调侃道,“大兄实在拗不过,专程调了人回去……”
  话说到一半,眼风扫到萧窈的神色,愣了愣。
  哪怕方才被当面嘲讽时,萧窈的脸色都没这么难看。
  王滢斜睨着她:“公主可是身体不适?叫人找医师……”
  “我问你,”萧窈这回没让王滢说完,毫不留情打断了她,冷声道,“那时迁往京口的车队曾因王氏的缘故中途停驻,便是为此吗?”
  她说话的语气很不客气,像是质问。
  王滢瞪大了眼,甚至没来得及想她问的究竟是什么,已经下意识回斥:“我王家的事情,何时轮得到旁人指手画脚?公主随班氏学了这么久,便是教你这般……”
  这回话又没说完。
  萧窈杯中的酒已经迎面泼在脸上。
  微甜的酒香霎时蔓延开。
  王滢自己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倒是身后的侍女惊叫了声,扑上前替她擦拭鬓发、脸颊上的酒液。
  周遭也炸开了锅。
  女郎们见过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但没见过这样动手的,何况对着的还是王氏最受宠爱的四娘子。
  谢盈见萧窈起身往王滢案前去,想劝上一句,却被陆西菱给拉住。
  王滢受如此羞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眼圈却是红了:“你竟敢如此……”
  “我原也想宾主尽欢,实在是,四娘子不给我这个机会。”萧窈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不堪的王滢,微微俯身,将那支衔珠簪从她发上取了下来。
  许是生了错觉,珍珠奇异的光泽在日光的照射下,竟好似血色。
  宴厅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仆役们半点没敢耽搁,着急忙慌地去回了主子们。
  最先来的是本就在隔壁宴饮的士族子弟们。
  听到这边喧闹的动静时,王陵就已经遣人来问,及至听了回话,更是大吃一惊。
  公主因一支发簪闹起来,泼了四娘子酒。
  这样的消息任谁听着都觉得离谱。
  王陵稍一犹豫,看向崔循:“为表公允,还是劳琢玉随我去看看吧。”
  崔循原本已经打算告辞离席,却不料还能有此事,王陵既开了口,他也只得应下。
  宴厅这边,王滢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她有生以来就没受过这样大的委屈,一见自家兄长,扑进他怀中哽咽:“二兄可要为我做主……”
  王陵向来拿这个小妹没辙,见她哭得这样惨,又是心疼又是无措,连忙低声安抚。
  崔循的目光从进门开始,就落在了萧窈身上。
  相较而言,她看起来正常极了,妆容精致,发丝都没乱,半点不似受委屈的样子。
  崔循着意看了她的眼。眼圈没红,也没任何懊恼、后悔的意思,大有“我就是做了就如何”的架势。
  像是不知自己此举究竟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旁人的提醒、劝告,在她那里都成了耳旁风。
  宴厅中其他女郎大都受了惊,脸色煞白,断断续续讲了事情的经过,竟还真是仆役所说的那般。
  陆六娘子攥着帕子,细声道:“我们倒没什么,只是四娘子,实在是无妄之灾。”
  此事牵涉自家,王陵现下并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又看向崔循:“琢玉,你看……”
  崔循沉默片刻,缓缓道:“公主年少轻狂……”
  “着人送她回宫,想来圣上自有决断。”
第016章
  不该如此的。
  萧窈心中比谁都清楚,重光帝费了多少心思铺这条路。
  她应该如阿父所期待的那样,循规蹈矩,又或是忍气吞声,让这场寿宴平稳度过。
  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发生。
  来此之前,萧窈在祈年殿听重光帝殷殷嘱咐时,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
  可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她本就不是什么性情温顺的人。
  在泼了王滢一脸酒,摔了珠钗后,周遭的贵女们大都脸色煞白地避开,像是以为她受什么刺激,撞邪了。
  青禾也终于反应过来,惊慌失措上前,紧紧地抱着她的手臂,声音都在颤抖:“公主,公主……”
  便是再怎么不经世事,青禾也知道,此事决计不能善了。
  萧窈却并没慌,反倒莫名有些安心。
  像是一直以来悬在她头顶那柄剑终于落下,即便是头破血流,今后至少不必再提心吊胆。
  她想到王家人会来回护王滢,只是没想到,崔循竟也会掺和进来。
  是了。
  崔王两家本就是姻亲,崔循又是崔氏掌权的长公子,说话既有分量,又能显得无私公允。
  先前那些对她爱答不理,甚至有意排挤的贵女们,兴许是被吓着了,眼下都显得通情达理而柔弱。
  你一言我一语,错处都落在了她身上,王滢自是清清白白。
  萧窈没辩驳,甚至想笑。
  在听了崔循那句“公主年少轻狂”后,到底还是没忍住,冷笑了声,拂袖离去。
  行经廊桥时,遇到了闻讯赶来的班漪。
  宴厅里的闹剧业已传开,王老夫人为此动怒,班漪告了罪后,急匆匆赶来寻她。
  班漪无论做什么,从来都是不慌不忙的,少有这样情急失态的时候。
  萧窈脚步微顿,轻声道:“这些时日,有劳夫人为我费心安排。是我不成器,对不住夫人。”
  言毕,一步不停地离了这偌大的引仙园。
  班漪怔了怔,见萧窈神色有异,知眼下从她那里怕是问不出什么,便没急着追赶,依旧往湖心岛上去。
  她擅于看人,这些时日相处下来,知晓萧窈并非如传言中那般蛮不讲理。
  王氏的仆役传话时,将四娘子撇得干干净净,班漪却几乎可以断准,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被隐瞒起来的事情。
  没走多久,迎面遇到崔循。
  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平素还要寡淡三分,已经足够叫人看出心情不佳,对于自小就被教导要“喜怒不形于色”的崔循而言,并不常见。
  班漪并未侧身避让,略一犹豫,出声拦他:“宴厅之事,想必长公子已经得知。”
  崔循道:“是。”
  “我为公主女师,与她朝夕相处月余,可确准她并非那等轻狂骄纵之人……”
  “可她确是沉不下心的人。”崔循打断她。
  他自然不会真以为,萧窈见识短浅到为了支发簪大闹寿宴。但闹到这样的地步,有理也成了没理,究竟是为什么缘由,已经不重要。
  更何况,她方才连一句辩驳都不肯讲,要旁人如何?
  班漪清楚明哲保身的道理,今日之后,她若是还站在萧窈那边,只怕同王氏这边就没法交代。
  可眼下,却还是忍不住又回护了句:“公主到底年少……”
  崔循深深地看了班漪一眼:“你没能教好她,也没能护好她。”
  若是改不了萧窈的性子,今日就该时时陪着,班漪方才若在,总不至于闹得不可收场。
  班漪看着崔循远去,哑口无言。
  -
  消息传到祈年殿时,重光帝才用过药。
  葛荣跟在重光帝身边这么些年,也算见多识广,又是看着萧窈长大的,清楚这位小公主的性情。
  饶是如此,听了内侍的回禀,依旧难掩诧异。
  他生怕将重光帝气出个好歹来,着意吩咐内侍,先去传医师备着。
  这才进殿,字斟句酌地讲了王家发生的事情。
  重光帝手边的白玉碗跌落在厚厚的茵毯上,倒没碎,只是滚了几圈,最后停在葛荣脚边。
  “公主想必是受了委屈,才会这般失态……”葛荣躬身捡了药碗,觑着重光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为萧窈解释。
  重光帝并未大发雷霆,脸上甚至并无愤怒之色,唯有浓重的疲倦。
  他靠着凭几,似是被抽空全身的力气,低声道:“叫人吩咐下去,待公主回宫,令她去伽蓝殿罚跪,静思己过。”
  伽蓝殿是宣帝在时,着人在宫中建的一处佛堂,用以悼念孝惠皇后。
  宣帝驾崩后,此处鲜有人去,凄清寥落,竟渐渐成了思过的去处。早几年仿佛还出过人命,以致后宫颇多流言蜚语,说是深夜总能听到鬼魂呜咽。
  葛荣劝道:“如今正值隆冬,天寒地冻,公主若是冻出个好歹……”
  “若不重重罚她,如何能给王家一个交代?他们又如何肯善罢甘休?”重光帝虚握着的拳头锤在凭几上,不住地咳嗽起来,“萧褚前车之鉴,你岂不知?难道要看窈窈重蹈覆辙?”
  萧褚,是重光帝的十五弟,也是在重光帝前头,坐在皇位上的人。
  士族扶他坐上这个位置时,萧褚不过十三岁。
  起初不肯依言立后,直至自小陪他长大的小宫女溺亡,才终于松口,立谢氏女为后。
  此事成了心上一根刺,此后几年,他行事逐渐荒唐放纵,常与士族为难。
  再后来,便是酒后出游,坠马而亡。
  谁都知道此事蹊跷,但谁都不会多问,就如同翻一页书,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萧褚贵为天子,尚且如此。
  重光帝实在不敢赌,若自己轻拿轻放,王氏会不会衔恨今日之事,对萧窈下手。
  所以就算知道这其中另有隐情,他也只能罚萧窈,还需得是重罚。
  葛荣明白重光帝的用意,亲去传了话,苦口婆心道:“圣上虽罚了公主,但此举亦是用心良苦,还望公主能够体谅一二。”
  “伽蓝殿在何处?”萧窈态度平静,“我跪就是。”
  走了几步,回头向紧跟着自己的青禾道:“你就别陪我折腾了,回去歇着。”
  伽蓝殿本就在宫中僻静的地界,这几年鲜有人来,又因着那些个闹鬼的传闻,洒扫的宫人懈怠许多。
  而今枯草横生,角落更是遍结蛛网。
  寒风钻过缝隙的声响,如泣如诉,叫人不寒而栗。
  葛荣特地吩咐,叫人多添了炭盆,但对这仿佛四面漏风的大殿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
  殿中灯架上的诸多烛火摇摇晃晃,映在地上的身影被不断拉扯着,始终未有定型。
  夜色渐浓,年久失修的木门“吱呀”着被人打开。
  萧窈跪在蒲团上并没动弹,直到温热的手炉被翠微塞到手中,这才睁眼:“好好的,你怎么来了?”
  “我问过青禾,得知筵席上发生了什么,便知道我该来的。”
  翠微将提来的宫灯信手放在一旁,在萧窈身侧跪了,仰头看向昏黄的烛火中,那尊高大的佛像。
  “我知公主心中难过……”翠微轻声道,“我也很想念女郎。”
  她口中的“女郎”,是萧容。
  翠微本就是萧容的侍女,跟在她身边十余年,直至萧容死后,才来了萧窈这里。
  也正因此,无论是萧窈待她,还是她待萧窈,都与众不同。
  萧窈眼睫微颤,涩然开口:“早些年,我总是忍不住想,若我当时未曾病倒,阿姐就不必令护从急送我去京口就医,自己与士族同行……出事时,有许多人在,兴许她也能逃出来……”
  这样懊恼的想法,一度将她折磨得痛不欲生。在阳羡长公主处养了许久,才渐渐有所好转。
  翠微摇摇头,如昔年那般告诉她:“奴婢当年奉女郎之命,送您先行。拢共也就那么几人,纵然是在,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那时浑浑噩噩,许多事情记不清,又自欺欺人没敢多问……”萧窈看向翠微,“你告诉我,阿姐身死,是否与王氏脱不了干系?”
  这一日下来,无论是在引仙园宴厅与王滢起争执时,还是回宫后,被葛荣告知来伽蓝殿罚跪时,萧窈的态度都称得上平静。
  直至如今,隐隐有了崩溃的前兆。
  翠微将萧窈散下的鬓发拢至耳后,动作轻柔,像是怕将她从梦中惊醒似的,低声道:“公主,时过境迁,多思无益。”
  纵然是脱不了干系,又如何呢?
  什么都做不了,不过是徒增烦恼,倒不如一无所知。
  萧窈伏在她肩上,没出声,眼泪却似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心中
  蕴了一团火,令她愤怒,又无可宣泄。
  因深感无能而备受煎熬。
  翠微抬手,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萧窈单薄的脊背。恍惚间,想起萧容将她交付给自己时的情形,缓缓道:“女郎若在天有灵,也会希望公主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为她这般折磨。”
  萧容就是这样一个人,和善、温柔,哪怕已经过去这些年,翠微依旧能想像她说话时的语气神态。
  “公主把今日种种当做一场梦魇,明日醒来,就忘了吧。”
  –
  萧窈病倒了。
  寒冬腊月在年久失修的宫殿跪上一宿,生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这一病,却迟迟不见好。
  她素来身体康健,不畏寒,下着大雪都能出去撒欢,本不该如此的。
  宫中资历最老的医师看过,告诉重光帝,公主这是心病。
  重光帝亲自来朝晖殿看她,只见她整个人瘦了一圈,脸颊上的肉都没了,下巴尖尖的,模样可怜极了。
  “再过两日,你姑母就到建邺。”重光帝在床榻旁坐了,叹道,“等过了年节,你随她去阳羡住些时日。今后要如何,都随你。”
  若是从前,能得重光帝这一句允诺,萧窈早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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