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托腮想了想:“我拢共也没听过多少曲子,还是你自己定吧。”
她就是个一知半解的“门外汉”,好在谢昭并没执意要她挑,垂眸稍作思索,修长的手不疾不徐抚过琴弦。
谢昭并无萧窈想象中的认真,他姿态闲适而随性,游刃有余,倒像是在品茗观花。
琴音悠长时如溪水,自他指间流淌而出。
急切时,又如湍流倾泻。
萧窈端了茶盏,迟迟未曾动。
她原以为,自己只能听出琴声是否凝滞这样明显的疏漏,眼下听了谢昭的琴,才知道真有高下之分。
虽说不清道不明,却真真切切能够觉察到。
一曲终
了,谢昭覆弦,抬眼向她道:“这是《高山流水》。”
萧窈点点头,眼中是明明白白的钦佩,还带着些许期待。
谢昭其实并不常为人抚琴。
一来,是没那个闲情逸致;二来,则掺了些世俗的计较。
物以稀为贵,时人皆知他如此,非但没有诟病,反倒皆以为谢郎合该如此——
若是谁都能叫他弹奏,与那些伶人乐妓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谢昭今日却并没就此停手,想了想,又为她弹了《淮南曲》。
萧窈从来喜动不喜静,少有这样专注的时候。也并没意识到,谢昭的琴声在这大乐署中,从来都是难得耳闻的。
官廨所在的院落外,已陆续聚了好些乐工。
“这必是协律郎的琴声……”
“当年先帝在时,召见协律郎,我曾有幸在殿外听过这《淮南曲》,当真是如听仙乐,记忆犹新。”
“协律郎今日,怎的有如此雅兴?”
众人议论纷纷,正撺掇着其中一人借着请示的由头入内一看究竟,却只听身后传来质询。
“诸位为何聚集于此?烦请让路。”
循声看去,只见有内侍捧着厚厚一摞公文,拧眉质问。
而他身侧,则是身着朱衣,面圣回来的崔少卿。
众人立时没了争辩的心思,纷纷让路赔罪,作鸟兽散。
崔循倒是没说什么。
他这几日忙得厉害,方才在祈年殿随重光帝议事,待晚些时候归家,族中还有许多事务亟待过问。
实在不想多费口舌。
至于这些人聚集于此的缘由……
崔循与谢昭相识数年,又岂会听不出他的琴声?
论资排辈,谢昭上头还有两位兄长,族中纵是有什么紧要的麻烦事也轮不到他劳心费力。
大乐署的事务又算不得繁忙。
才叫他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抚琴。
崔循的官廨是单独一处院落,并不在此,但他手头有一事要与谢昭交接,进了院门。
原本的《淮南曲》,此时已经换为《蒹葭》。
崔循脚步一顿,那道再熟悉不过,却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从屋中传来。
“为何是这个?”
萧窈听出他改弹《蒹葭》后,险些呛了茶水,连忙将茶盏放得远远的:“那日在祈年殿,你听到我弹的曲子了……”
谢昭莞尔。
萧窈道:“我弹得不好,于你们而言,怕是不堪入耳。”
“昭从未这般想过。乐理本为娱情,公主自己喜欢就足够了。”谢昭目光柔和,“何况谁人学琴,不是磕磕绊绊过来的?”
话说到一半,温和的声音被叩门声打断。
萧窈原本就已经打算告辞,瞥见崔循后,这一念头愈发强烈,立时起身。
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崔循的目光已经落在她身上,问:“公主为何来此?”
“我……”萧窈被他看得心虚,随即又觉着自己这心虚莫名其妙,挺了挺肩,“我来向协律郎请教乐理。”
崔循神色寡淡:“是班氏不足以教授公主?”
谢昭诧然,有意无意瞥了崔循一眼。
他知晓崔循冷心冷情,但从未见过他这般,与哪个女郎过不去。
萧窈却顾不得这么多,被这么一句撩起火气,立时瞪了回去:“是太常寺何时贴了布告,不准我踏足此地?”
“于礼不合。”崔循道。
萧窈磨了磨牙:“少卿看不过眼,大可以去祈年殿告我一状,叫父皇责罚我。”
她就差明着骂崔循“多管闲事”了,怕自己再多留会儿,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来,匆忙向谢昭道了声谢,快步离开。
崔循侧身,让出门口的路。
两人擦肩。
披帛从他低垂的手背拂过,轻柔而冰冷。
“今日谁得罪你了?”谢昭倒了盏新茶,若有所思,“还是说,你何时与公主有了旧怨?”
崔循避而不答,只道:“既清闲无事,元日宗庙祭祀的祭词,由你来拟。”
谢昭虽才华横溢,实则不大爱写这等祝词,尤其是需要再三斟酌,反复修订的。
但崔循将这事扔给他,并没留回绝的余地。
谢昭轻轻叩了叩琴案,笑道:“公主来寻我,不过是想看那张‘观山海’罢了,琢玉何必介怀?”
他这话似是意有所指,又似是随口一提。
崔循果不其然皱了眉。
但却没再多言,拂袖离去。
第013章
看了名琴,听了谢昭弹的曲子,萧窈的心情原本是极好的。
但全都被崔循三言两语给毁了。
睡了一夜,第二日同班漪提及自己去大乐署听琴,再说起此事,依旧既莫名其妙,又隐隐生气。
“我知自己并无名门闺秀的风姿仪态,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萧窈咬了口班漪带来的樱桃糕,恰到好处的甜意在唇齿间溢开,再开口时,情绪稍稍和缓了些:“同为士族出身,谢三郎就不会如他那般……”
谢昭的态度始终是温和、妥帖的,在他面前,仿佛什么都不用想,做什么都是对的。
崔循则不然。
规行矩步,严苛、挑剔,叫人不由得怀疑,世上究竟有谁能入得了他的眼。
班漪听了萧窈的讲述,颇感稀奇。
她与崔氏不常往来,但这些年也见过崔循几面,听过许多事迹。
倒不是说崔循平易近人。
只是以他一贯的行事,纵然认为萧窈此举不妥,也不会出言诟病才对。
毕竟长公子日理万机,他们崔氏族中的女郎如何,兴许都不会过多关注,又为何平白要对公主指手画脚呢?
班漪思忖片刻,开口道:“公主可知崔氏行五的那位郎君?”
萧窈点点头:“崔韶。”
这是崔循同父异母的庶弟。
若是没猜错,那日幽篁居外,她仓促撞见的那少年便是崔韶。
“早些年,崔翁便将族中之事交给长公子,自己安心颐养天年。崔公又早就不在,这些年杳无音讯……”班漪顿了顿,意味深长道,“长兄如父,五公子的亲事最后应当是由他来决断的。”
萧窈来建邺,就是为了议亲。
众人心照不宣,班漪没避讳提及此事,萧窈也没脸红回避。
“我又没同崔氏定亲。八字没一撇的事,他若看不过眼,不结亲就是,何必如此?”萧窈撇了撇嘴角,“何况,谁要嫁入他家啊?”
既提及此事,班漪索性又问:“那谢潮生如何?方才听你提起,似是并不厌烦。”
萧窈拭去指尖的碎屑,慢吞吞道:“谢三郎那样的人,会有人讨厌他吗?”
但若说有多喜欢,并没到那份上。
毕竟拢共也就见了几面,一只手数得过来,说过几句话,甚至谈不上有多了解。
“倒也不急。”班漪徐徐道,“明日王氏寿宴,士族子弟云集,公主届时大可慢慢看,说不准会有一眼相中的人。”
萧窈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经过这些时日精挑细选,最终由班漪拍板,定下了那套杏色的宫装。
宫中手最巧的侍女一大早来朝晖殿,为萧窈梳了个极其精致的发式,珠翠点缀在云鬓间,温婉端庄。
珍珠耳饰垂下,光泽莹润。
纤腰袅袅,系着环佩禁步,将步子压得轻而缓。
脸上也上了妆,蛾眉横翠,唇红齿白。
任是谁见了,都得承认,这是个颇为貌美动人的女郎。
至于给王老夫人的寿礼,重光帝早就令人备好。
萧窈出宫前,先去了祈年殿。
她要带着重光帝给王家的旨意与赏赐一道过去,如此,才能显得更为郑重。
重光帝将自家装扮一新的女儿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老怀甚慰,捋过斑白的胡髯,接连说了几个“好”字。
萧窈眉眼一弯,笑道:“阿父若是没别的话吩咐,我就先走了,班大家还在等着。”
“窈窈,这是你来建邺后,头回在士族那边正经露面。要乖乖听班大家的叮嘱,谨言慎行,不准胡闹。”重光帝稍稍收敛了笑意,语重心长道。
这样郑重其事的态度,令萧窈的心沉下些。
她离开时没再如往常一般随意,屈膝行了一礼:“女儿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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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夫人的寿宴设在王氏的引仙园,占地极为广阔,其中筑有山石林泉、亭台楼阁,花果竹柏、飞禽走兽应有尽有。
时人又称其为“金阙”。
萧窈先前曾随崔循来过此处,但她那时心神不宁并没闲情逸致,加之隔着幕篱,并没好好看过。
以致她对王氏的印象,停留在那个昏暗而阴湿的地牢上。
如今由班漪相陪,从正门踏入引仙园,才发觉此处好山好水,一眼望去竟远胜皇宫许多,倒真是无愧人间仙境之名。
又因老夫人六十寿辰,园中各处着意布置过,珠玑罗绮,极近豪奢。
看得人眼花缭乱。
萧窈还记得自己的此行的任务,未曾将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表露出来,只在心中暗暗惊叹。
她脸上端着恰到好处的笑。
这是经班大家指点过的,既不会让人觉着冷淡疏离,又不会显得谄媚讨好。
王氏的侍从在前引路,而身后,是捧着贺礼的内侍、宫女。
这样一行人,在今日登门祝寿的诸多客人中,也显得尤为突出。一路走过,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道目光落在萧窈身上。
众人都想看看武陵来的这位公主。
传闻她在乡野间长大,虽貌美,但无才无德,娇纵蛮横。
重光帝登基伊始,甚至都没敢将人带来建邺,悉心教导这么久,才终于肯放她在世家这里露面。
在来之前,班漪面上未曾表露,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担忧。怕萧窈未曾来过这样的场合,会紧张露怯,叫人看了笑话。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喜欢这位小公主,不愿这样的事发生。
而如今,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回原处。
萧窈压根不在乎这些名满天下的士族。
心中不认为他们有何尊贵,也不期待获取他们的认可,故而并不会为此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她就是依重光帝的意思,来送些寿礼,再吃顿饭,就可以打道回宫了。
萧窈来到松柏院时,里边也得了通传,原本正撒娇凑趣博老夫人高兴的女眷们齐齐安静下来。
唯有备受疼爱的王四娘子没什么顾忌,依偎在老夫人身侧,依旧道:“可算是来了。若不是祖母寿辰,这位还不定藏头露尾到什么时候呢。”
在场众人皆是擅察言观色的,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
陆三娘子掩唇笑道:“听闻公主这些时日,在潜心学琴。”
王四娘子冷笑了声,正欲开口,被自家祖母瞥了一眼,这才停住。
婢女打起帘拢,请萧窈入内。
房中温暖如春,这时节,竟似有清清淡淡的瓜果香,很是宜人。
萧窈绕过那十二扇的檀香木松鹤屏风,这才见着正厅的全貌。
宽敞华贵的厅堂中,已聚了不少女眷,衣香鬓影,锦绣如堆。像是春日里满园开得姹紫嫣红的花,赏心悦目。
而被她们簇拥着,斜倚在正中的,是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夫人。
银发梳得一丝不乱,精神矍铄,石青色的衣裳恰到好处衬着她雍容华贵的气度。
因上了年纪的缘故,眼眸稍显浑浊,但抬眼时看过来的目光却格外利。
萧窈不喜欢这样的视线。
会让她有种毫无保留的、被审视的感觉。
“恭贺老夫人六十大寿。愿如南山之寿、松柏之茂,福寿绵长。”萧窈垂了眼,“父皇感念王氏多年辛劳,于国于民,居功甚伟,也为您另备了寿礼。”
“皇恩浩荡,王氏自当尽心竭力。”
王老夫人略抬了抬手,立时有婢女上前挪了坐席,请她与班漪落座。
“久不见你,近来可还好?”老夫人再开口时,却是对着班漪。
“承蒙圣上信任,召我入宫教导公主,故而近来少走动,劳您记挂。”班漪笑着,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扯回萧窈身上,“好在公主聪颖,兴许再过些时日便可出师,届时我便又清闲下来了。”
老夫人微微颔首,这才向萧窈道:“公主初来建邺,可还习惯?”
萧窈低眉顺眼道:“一切都好。”
“既如此,闲暇时宜多走动。宫中只一位公主,无人作伴,怕是无趣。”老夫人看向身侧的四娘子,笑道,“你近来不是在与盈初她们商量着筹办雅集?届时记得给公主递请帖。”
萧窈循声看去,与一位美貌的小娘子视线撞了个正着。
她穿着条石榴红的衣裙,雀羽金线绣成,熠熠生辉,华美至极。
鬓发上簪着支凤凰衔珠钗,凰羽精致,最难得的还是那珍珠,个个饱满圆润,在日光之下竟依稀泛着幽光。
光彩夺目,世所罕见。
萧窈从没见过这样的珠子,倍感新奇,目光在其上多停留了一瞬。
她知晓,这是王家的四娘子,王滢。
早在背王氏族谱时,女史们就曾同她提过,说四娘子是王家最受宠爱的女郎。
前几日班漪也曾提起,说当初四娘子出生时,老夫人曾梦见红霞漫天,以之为吉兆,故而将四娘子放在自己院中,亲自抚养长大。
而后隐晦地提及,因整个王家千娇百宠,四娘子性子不大好。
而如今,这位性子不大好的四娘子略抬了下巴,同她道:“祖母说得是。不过既为雅集,不说琴棋书画样样齐全,至少精通其一,才不至于空坐着无所事事……”
“不知公主擅长哪一样?”
第014章
在场之人只要不是傻的,都能品出王四娘子尖锐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