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气熏人,困意上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班漪说话,眼皮都要渐渐合上了。班漪含笑看着,放轻声音,由她倚在榻上睡去,令婢女盖了绒毯。
及至正厅事罢,重光帝起驾回宫,萧窈听着动静方才转醒。
此时宾客也已经陆续散去。萧窈先向班漪道了不是,又令人传了六安过来,问他:“此番考教夺魁的可是管越溪?”
六安低声道:“是顾氏郎君。”
他知晓这结果并非公主所愿,声音不自觉放轻许多,混在风声中,几乎听不真切。
但萧窈还是立时清醒过来。
萧窈明白,世上并无万无一失之事。兴许管越溪太过紧张,又或是身体不适,因而发挥失常,也是情理之中。
“此事无需急在一时,”班漪宽慰她,“管越溪既有真才实学,再过一年半载,又有何妨?”
萧窈怔了片刻,叹道:“也是。”
只是在亲自送走班漪后,她想了又想,吩咐六安道:“去东配厅问季棠,叫他将今日诸学子所答试卷送来。”
季棠是宫中内侍,萧窈问重光帝要了他与其他通文墨的内侍来,吩咐他们最为规整的字迹抄录答卷,以免阅卷之人能够通过字迹辨认出来。
不多时,六安去而复返,回道:“崔少卿先一步要走了那些答卷。”
第073章
尧庄担任祭酒, 名义上全权掌管学宫事宜。
但他老人家主管的还是教学,诸多庶务,大都由属官们商议、拟定, 最终报到崔循那里。
崔循真正意义上掌管着学宫, 于情于理, 要走这些答卷并没什么问题。
正犹豫间,倒是管越溪先来求见。
萧窈猜到他为何而来, 叹了口气, 吩咐道:“请他进来。”
管越溪身着半新不旧的青衣, 身形瘦削, 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兴许是一路过来未曾打伞的缘故, 肩上已被洇湿, 苍白的脸颊被风吹红, 形容很是狼狈。
待他进屋, 青禾连忙关了门,将寒风遮挡在外。
管越溪俯身长揖, 低声道:“小人无能,辜负了公主的信赖。”
他并非学宫记名学子,却能破例参与这场考教,自然明白萧窈的用意。原也想着必要夺魁,才能回报这份恩德。
可偏偏事与愿违。
萧窈拥着暖和的手炉, 吩咐青禾斟茶给他暖暖身子, 这才道:“此事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算不得什么。你亦不必因此沮丧自责, 有真才实学在,总有崭露头角的一日。”
萧窈对此结果多少是有些失落, 但并不会为此迁怒管越溪。
毕竟错过这样好的机会,他心中必然十分煎熬,她那点不疼不痒的情绪又算得了什么呢?
管越溪却并未因她的态度如释重负,反而愈发恭谨:“小人必当勉励。”
他已然是勤勉至极的人,萧窈每每去藏书楼,从未见他有过半分懈怠。闻言不由唏嘘,心下叹了口气,又笑道:“我信你。只是也应保重身体才是。”
管越溪并没落座饮茶,道了声“叨扰”,便退下了。
萧窈起身,看他清瘦的身影逐渐远去,心中愈发不是滋味。觑着渐渐暗下的天色,吩咐道:“备车,明日我要去见崔循。”
她想看看那些试卷,也想问问,彼时席上究竟如何论断,是否有何不妥之处。
原以为须得大费周章,回建邺才能见到人,却不料仆役回报,说是崔少卿今日并未离开学宫,而是留在了玄同堂。
萧窈愈发讶异。
虽不明白崔循为何破天荒歇在学宫,但于她而言却方便许多,当即便令人撑了伞,去官廨寻人。
向来冷清寂静的玄同堂亮着烛火,影影绰绰。
萧窈拢着厚厚的大氅,帽上的风毛几乎遮去半张脸,松风却还是立时认出她来,恭敬道:“见过公主。”
“我要见你家公子。”萧窈步履未停。
她与崔循之间实在不必见外,未等松风回禀,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四下燃着灯火,有风涌入,摇曳颤动。萧窈目光扫过,落在了那扇丝绢屏风上,愣了愣。
松风结结巴巴:“……公子在更、更衣。”
萧窈:“……”
无需松风提醒,她也能看得出来。灯火在屏风上映出崔循的身形,宽肩窄腰,虽看得并不真切,却别有一番意趣。
萧窈险些把自己看红脸。
正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崔循已经从屏风后绕出,犹自系着系带,抬眼似笑非笑看她:“怎的此时想起来我这里?”
他换了浅缃色的细麻禅衣,兴许是出来得匆忙,衣襟还未曾拢好,露出胸前一片如玉般的肌肤。
眼眸如点漆,映着摇曳的烛火。
萧窈只得站定了,视线游移不定,声音也有些飘忽:“关于今日考教,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崔循看了眼门外昏暗的天色:“便这般急切吗?”
应当并非错觉,萧窈从这平淡的声音中听出些许不满。她回手关上门,咳了声,若无其事改口:“你我有些时日未曾相见。知你在此留宿,便也想着来看看。”
崔循知道,她口中说出来的甜言蜜语不能尽信,却还是低笑了声。
萧窈解了厚重的大氅,走近些问他:“你今日怎么想起留在学宫?也不曾令人知会我……”
若非她因管越溪之事问起,怕是压根不会知晓。但这缘由只能藏在心里,若是当真说出来,只怕有人又要酸倒牙了。
“明日休沐。”两人对坐,崔循借烛火打量着萧窈明丽的面容,见她眉眼间已带三分困意,极轻地叹了口气,“管越溪就当真这样重要?明明已倦了,却还惦记着,要立时来我这里问询。”
萧窈随手端了茶盏,听他主动提及“管越溪”的名字,险些呛得说不出话。
她原本还想着先将人哄好,再徐徐问及管越溪之事,而今被一语道破,索性也不再遮掩,小声道:“我只是不明白。明明管越溪的才学足以拔得头筹,今日考教是有何处不足,以致居于人后。”
“我亦不明白。”崔循拭去她唇角的水渍,姿态暧昧,语气却微妙,“你为何宁肯费尽
心思,投机取巧,也要为他搭桥铺路。”
萧窈怔了怔。
“你想做成何事,只需告知于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崔循低声道,“学宫重建至今,尚不足一年,纵然要提拔寒门子弟,眼下也实在并非合适的时机……”
崔循很少会这样长篇大论。萧窈初时还以为他只是拈酸吃醋的老毛病又犯了,听着听着觉出不对,与他对视片刻,心中生出个近乎荒谬的揣测。
她攥了崔循的手腕,打断他,难以置信道:“你做了什么?”
对于此次考较的结果,萧窈虽意外,但并不曾怀疑过有人在背地里动手脚。因此事流程可以说是她一手操办,环环相扣,自认并没留下什么空子。
那些个士族纵使再怎么一手遮天,又如何会猜到她准备借此机会令管越溪扬名,横加阻拦呢?
可若是崔循,他的确有这个能耐。
“萧窈,”崔循唤着她的名字,尽可能放缓了声音同她解释,“你应知道物极必反,过犹不及的道理。若当真事成,纵然能令管越溪一时声名大噪,可树大招风……”
萧窈此时听不进这些大道理。
“你,”攥着崔循的手逐渐收紧,修剪得宜的指甲在他腕上留下印子,萧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恶语相向,只重复道,“你做了什么?”
崔循沉默片刻,开口道:“我令人抽去了他的答卷。”
管越溪为此自责不已,殊不知,自己从一开始就未曾真正获得与人相比较的资格。
萧窈难以置信:“你如何得知?”
“签桶之中多了一支。”崔循垂了眼。自发现那一瞬,他就意识到萧窈是要做些什么,当即令松风吩咐下去,截断了她后续的安排。
他若知道得更早些,兴许能劝下萧窈,又兴许能做得更加天、衣无缝些,令人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可事出突然,他所做之事纵使不认,只要有心去查,总能剥茧抽丝查出真相。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故而认得很顺遂。
他也知萧窈必然会为此动怒,故而哪怕腕上传来尖锐的痛楚,染着蔻丹的指甲几乎已经要嵌入骨肉中,依然未曾挣脱躲避。
只面不改色地看着萧窈,同她分辩:“若当真如你所愿,管越溪今日夺魁,诚然是会声名远扬,入朝为官水到渠成。却也狠狠拂了士族的颜面。”
“他们并没你想得那样大方。”
“若真有人衔恨,磋磨管越溪,甚至于要了他的命,你要不管不顾为他伸张吗?”
萧窈正欲反驳。眼睫颤动,瞥见他腕上被自己抓出的印迹,倏地回过神,惊慌失措地松了手。
她方才既错愕,又惊怒,情急之下手上失了轻重。而今再看只觉触目惊心,难以想象崔循是如何一声不响地忍下的。
“疼吗?”萧窈看着仿佛洇出的血痕,一时也顾不得计较他擅自做主的事情,着急道,“你怎么也不提醒……”
崔循道:“只要你能消气,怎样都好。”
他着单薄单衣,墨发披散,清隽的面容在灯火的映衬之下竟透露着股风流意味。
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秾丽。
萧窈便说不出话了。心中涌起的愧疚压过旁的情绪,她托着崔循的手腕,轻轻吹了口气。
倒像是安抚少不经事的小孩子。
吹一吹,便不疼了。
崔循的神色因她这有些幼稚的举动变得温和:“并没什么事情,是管越溪能为你做,而我不能的。与其在他身上空费心思,不如还是多看看我……”
低缓的声音在这样的雪夜之中像极了诱哄。萧窈鼻端盈着熟悉的香气,感受着自他身上传来的热度,欲言又止。
只是唇齿相依之前,心中那点别扭挥之不去,她还是问道:“若我不曾觉察,你会主动告知我此事吗?”
崔循稍一沉默,答道:“自然。”
话音刚落,低头吻上萧窈的唇舌,想要以亲密无间的举止,揭过依稀存在的隔阂。
萧窈有些佩服自己。
美色当前,被亲得七荤八素,却还是勉强寻出些理智。她攥着崔循的衣袖,争辩道:“你撒谎。”
如果未曾觉出不对,问到他这里,崔循并不会告知实情。她只会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也就过去了。
归根结底,崔循既不爱他出身的士族,也不会无缘无故偏袒皇室,亦或是寒门。
崔循喜爱她,是不假。
却并不会爱屋及乌。
怀中拢着的身躯温软至极,她的目光却恰恰相反。崔循指尖绕着缕长发,低声道:“什么都不必想,无忧无虑,不也很好吗?”
他有足够的能耐与把握,为萧窈撑起一片天地,风雨不侵。她不必为任何人、任何事烦忧,安心停驻,便再好不过了。
“可我不是养在笼中的鸟雀。”萧窈反驳。
崔循顿了顿,斟酌道:“你应知,长公主系孝惠皇后所出,自幼养在宫中悉心教导,身后又有裴氏作倚仗,最后却也只是别居阳羡。”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萧窈愣了愣,才褪去的红晕又涌上脸颊,窘迫道:“我是不如姑母那般聪慧……”
“我并非此意。”崔循微微摇头,“只是想告诉你,时下男子困于出身,女子更甚。”
女郎们如何,是家世出身、父兄握有的权利所赋予的,从古至今大都如此。若不然,王滢这样的人在京都横行跋扈,无人触其锋芒,难道是因她足够聪慧不成?
长公主移居阳羡,是明白宣帝去后,自己那些兄弟没一个靠得住的,不若寻一桃花源不问世事。
时局如何,非一己之力所能更改。
各扫门前雪罢了。
萧窈垂眼沉默好一会儿。在崔循以为她终于想通时,跽坐起身,认真问道:“若今日你不在此处,我得以如愿,令管越溪就此声名大噪,入朝为官。再令晏游看顾,不使任何人有机会动他,如何?”
“未有千日防贼之理。”
萧窈又问:“那若我布置一场未遂的谋杀,再令人大张旗鼓调查,能否威慑别有用心之人,令他们歇了心思?”
“有几分可行,”崔循反问,“但若仍有人铤而走险?”
萧窈迟疑:“当真会有人恨他至此?”
没有任何计划担得起这种质问。除非什么都不做,才不会有纰漏。
崔循道:“若易地而处,我会如你所言行事。因管越溪的生死于我而言无足轻重,纵有万一,用他来当一枚投石问路的棋子也无妨,还能以此为契机铲除异己。”
可萧窈并不是他这样冷心冷情的人。故而才会如当下这般,哑口无言。
她跽坐许久,直到小腿隐隐泛酸,才抬头道:“我明白了。”
第074章
离开行宫这日落了层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