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江夏王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倒真是无可奈何。
“江夏王数载未曾朝见, 如今令世子这般行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听之任之, 只怕他日生灵涂炭……”秦彦忧心忡忡,听外间传来脚步声,这才止了话头,垂首行礼,“见过殿下。”
这两日阴雨连绵不休, 天气湿寒。
萧窈解了大氅进门, 拂去鬓发上沾染的水汽,零星听见一句, 便猜到因何而起。
重光帝正要将奏疏递与葛荣, 叫秦彦一并退下,却被萧窈横插一手, 径直接过奏疏。只好无奈看了她一眼,半是纵容地责备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萧窈不以为意,笑道:“这些时日,我原也没少看啊。”
重光帝卧床不起时,朝中的奏疏公文大都积压着,无暇顾及。
萧窈大略翻看过,剔除那些无关紧要的,自行斟酌后,再问由重光帝一手提拔上来的秦舍人与侍书御史他们。
初时磕磕绊绊,渐渐倒也上手,分担了不少。
重光帝倚着凭几而坐,见她一目十行看过,未有惊讶之色,了然道:“你已知晓萧巍入京。”
萧窈轻声道:“是。”
无论秦彦还是谢昭,得的消息都不如她快。何况萧巍入京后除却桓家,最先去的便是崔循的山房。
只是那日到最后,崔循也没允她搬回朝晖殿,反倒是叫仆役们收拾物什,自己搬回了卧房。
像是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她在家中修养了两日,琢磨得差不离,这才来了祈年殿。
重光帝正沉吟着,秦彦却罕见失了礼数,主动开口相询:“殿下以为,此事当如何?”
萧窈心中所想,与谢昭所提的意见不谋而合。只是合了奏疏,看向重光帝,尚未开口便觉眼中酸涩。
“不必避讳。”重光帝神情温和,似乎并没将此事与自己的生死置于一处,从容道,“我这两日倒觉着身体有些起色,未必犯得上着急。而今议一议,只当是有备无患。”
萧窈掐了掌心,压下心底的酸楚,尽可能平静道:“六叔为人与世无争,想来未必愿意与江夏王对上,趟这趟浑水。”
“但他家中子孙众多。”
“不若便依谢昭所言,从六叔膝下择一子过继,及早定了储君之位。便是将来江夏王真有歹意,名不正、言不顺的,礼法上便先站不住脚。”
秦彦暗暗颔首。
重光帝却不免犹豫:“十余岁的少年,如何能与虎狼之辈相争?只怕伤了性命……”
他身为兄长,远比常人了解江夏王萧诲的心性与行事,只觉此事颇有风险。
秦彦知晓这位圣上的脾性,时常既庆幸他宅心仁厚,却又甚是无奈。偏有些话不该他来说,只得求助似的看向萧窈。
“若由江夏王坐上皇位,只怕贻害百倍。两害相权,自然应取其轻。”萧窈在心中反复思量过,而今并不犹豫,徐徐道,“何况倒也并非是要逼迫谁,大可问问六叔的意思,兴许众多子弟之中有情愿一博的。”
秦彦道:“正是此理。”
“前岁六叔来时,带了那个叫萧霁的孩子。我因阿棠与枝枝的缘故,与他有过往来。年纪虽不大,却进退有度,有自己的主意……”
萧窈顿了顿,轻声道,“更何况,今时已不似从前那般艰难。”
秦彦听出她话中深意,面露喜色:“公主之意,是说崔氏愿站在这边?”
过继立储之事,决计离不开士族的支持。
若是他们有意阻挠,明里暗里使绊子,便是重光帝真有此意,也未必能成。
萧窈微微颔首,又道:“不独如此。朝中有秦舍人你们在,湘州还有晏游,皆是助力。”
也正因此,断然没有弃子认输的道理。
重光帝垂眼思忖良久,缓缓应道:“那便如你们所言。”
秦彦来时的意愿达成,便没在此久留,多打扰父女两人。
重光帝原想打起精神,亲自来写这封送给东阳王的书信,只是尚未提笔,便被萧窈劝下:“阿父只管说,我来写就是。”
她并没要内侍来伺候,自顾自磨了墨,落笔纸上。
写几句,待重光帝想想,又继续。
与早前相比,萧窈的字称得上大有进益,工整娟秀,自有筋骨。许是与崔循相处日久,看他的字看得多了,潜移默化,细究起来竟也有三分相似。
待到一封信写完,又取了重光帝的印玺来,稳稳当当按下。
这半日下来,重光帝脸上已有倦色。
萧窈妥善封了书信,向葛荣道:“扶阿父歇息去吧。”
若依着往常,她会在此看上小半日奏疏,待到暮色四合,才赶在宫门落钥前回家去。
往往时比崔循还要晚些。
但念着崔循今晨不依不饶的叮嘱,稍一犹豫,还是没再多留。
因落雨的缘故,天色格外昏黄晦暗。
六安亦步亦趋跟着,打着伞。
才出祈年殿,便遇着过来面圣的谢昭。
他而今身着朱衣官服,在这晦暗的风雨之中,倒是抹不容忽视的亮色。
萧窈停住脚步,颔首问候过,又道:“阿父才服了药歇下,你有何要事?”
“是为萧巍入京之事。”谢昭叹了口气,面露无奈之色,“原该今日一早携奏疏前来面圣,只是偏生不巧,家中生了些事端,以致耽搁怠慢至此……”
萧窈点点头:“方才议罢,已去信东阳。”
她虽没明说重光帝用了他上书所提的建议,但这话一出,谢昭还是立时明白过来,微微笑道:“那便好。”
萧窈正要离开,走得近了才发觉他脸颊添了道伤,不由得停住脚步。
于谢昭出色的相貌而言,这道一寸长的伤倒如白璧微瑕,叫人看了,不由得暗道一声“可惜”。
但萧窈更疑惑的是,他这伤由何而来?
谢昭而今是谢氏金尊玉贵的公子,行走坐卧皆有人悉心照料,哪里会叫他身涉这般危险的境地?
萧窈还没想好该不该问,谢昭留意到她的目光,抬手拂过那道伤,叹道:“见笑了。”
见他主动提及,萧窈便再没顾忌,轻咳了声:“你这伤是……”
“是母亲的手笔。”谢昭神色自若地摸了摸咽喉,“那金簪原是冲着此处来的,只是我及时反应过来,躲避开,便只在脸上留了一道。”
他口中的“母亲”,是那位并无任何血脉关系的谢夫人。
独子谢晖病逝后,谢夫人失了争强好胜的底气,悲恸之下一病不起。
自那以后,萧窈便再没在任何筵席之上见过谢夫人,以致如今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谢昭说的是谁。
迟疑道:“她为何如此?”
无论是昔日秦淮宴上那个端庄容肃的谢夫人,还是为了向她借屈黎而忍气吞声低头,强颜欢笑的谢夫人,都很难令萧窈将她与此事联系起来。
谢昭稍一犹豫,轻描淡写道:“许是思念长兄,悲痛太过,又听了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竟疑心长兄之死与我有关……”
此事倒伤不了谢昭的根本,却也并不如他所言那般轻松。
毕竟谢夫人在礼法上总是他的“母亲”,这样诛心的指控难以正经澄清,无论怎么自证,也堵不了所有人的嘴。
恐怕总会有人暗暗揣测,谢晖之死是否与他有关。
萧窈设身处地地想了想,不由替他感到为难,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干巴巴谴责道:“你可知此事是谁在背后指使……”
谢昭只深深看了她一眼,神情无奈。
萧窈沉默下来。
她莫名领会了谢昭的意思,既觉着这没来由得的揣测实在是无稽之谈,但心中却又忍不住想,崔循的确是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崔循那日曾问过,“谁向你搬弄是非?”
她自然不曾将谢昭供出来,但崔循若有心,其实并不难查到她自何处得知。
退一步来说,便是真有误会冤了谢昭,于他而言难道会有什么损失吗?两人本就因宿卫军的归属较劲,哪差这点。
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后,萧窈便说不出反驳的话,欲言又止,看向谢昭的目光中添了些许愧疚。
“公主不必如此,我并不懊悔。”谢昭却笑了起来,“便是重来一回,我仍会如此,总不能看你无知无觉地蒙在鼓中。”
话音未落,被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
“卿卿。”
萧窈偏过头,见着不远处的崔循。
因天色晦暗,又隔着朦胧细雨,不大能看真切他的神情。但想也知道,他心中不会如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
崔循淡淡瞥了眼谢昭,只向萧窈道:“过来。”
谢昭却关切道:“风雨路滑,公主多加小心。”
便是再怎么迟钝,萧窈也觉出两人之间暗暗较劲。
颇为无奈地看了谢昭一眼,只觉他这是因脸上这道伤,偏要当面再给崔循添堵。
谢昭垂眼,轻笑了声。
萧窈还没来得及挪动,崔循已走过这段路上前,攥了她的手腕,提醒道:“该回家去了。”
“好。”
萧窈言简意赅,结束了这愈发微妙的气氛。
两人同行离宫,原本是各有内侍撑伞,崔循却亲自接了那把油纸伞。六安会意退下,两人并肩而行。
沉默半路,崔循忽而问道:“谢潮生又同你说什么?”
“没什么要紧的……”萧窈起初敷衍一句,想了想,又将先前之事大略讲了。抬眼看着崔循,径直问道,“此事是你令人做的吗?”
“看路。”崔循提醒后,待萧窈越过积水,才淡淡道,“他应得的。”
萧窈:“……”
既震惊于崔循的毫不遮掩,也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在三两日的功夫狠狠摆了谢昭一道。
“谢夫人心中若无半分疑虑,便是听了再多流言蜚语,也不会冲动行事。”崔循亲手扶她上车,收了伞,“你又怎知,谢昭当真不曾做过?”
萧窈被问得语塞。
瞥见崔循肩上被雨水洇湿一片,愣了愣,看向自己干干净净的衣裳,无声叹了口气。
就此揭过此事,不再多问。
这样的阴雨天极易惹出困意,令人昏昏欲睡。
萧窈上车后便抱了手炉,盖着毛茸茸的毯子,原想着睡上一路,却被崔循扰了清净。
崔循握着她的手,从指尖,到指缝间的软肉,一寸寸摩挲。
他指尖覆着的薄茧擦过细腻如凝脂的肌肤,力道很轻,却又格外不容忽视,拂过之处仿佛隐隐泛痒。
萧窈困意仍在,并没睁眼。
她手腕内侧有一小痣,唯有再亲近不过的人才会发觉。
崔循不知为何,极喜欢亲吻此处,濡湿的舌尖舔过,令她浑身颤了下,终于还是睡不下去。
“不要,”萧窈皱眉瞪了他一眼,控诉道,“……我很累。”
前日崔循休沐,缠了她不知多久,不知餍足,像是要将先前分居两处之时欠的悉数补回来一样。
饶是萧窈并不抵触与他亲密,到最后,也倍感折磨。
抹了药,红肿才消。
若再来一回,只要真要像话本里被吸去精气的书生,半条命都要赔给他了。
崔循冷静下来,自知那日做的太过,如今由着她指责也并无半分不悦,只低声道:“别怕。”
被他捞起腰肢置于书案上,萧窈很难不怕。
闭了闭眼,正要同他翻脸,却只觉温热的呼吸拂过最为私密之处。喉咙发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翻过春|宫,粗略看过这样的画,但从未想到会与崔循如此。
他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
崔循也未曾想过,起初只是想取悦萧窈。
但看萧窈整个人如琴弦般颤动不休,白瓷般的肌肤覆上粉釉,情动如枝头怒放的花,心底那点生疏的情绪便荡然无存。
他饮了口茶水,缓声道:“我唤你时,你却看旁人。”
萧窈被快感冲刷得浑浑噩噩的脑子已经迟钝许多,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这个“旁人”指的是谢昭。
片刻失语后,颤声道:“谁让你那样,颐指气使的。”
崔循沉默片刻,握着她的脚踝,低声道:“……我哄你。”
萧窈被歪曲了原意,总觉着哪里不对,却又分不出心神反驳。
风雨如晦。
车厢之中仿佛成了与世隔绝的一片天地,可以什么都不想,只由着自己的心意放纵、沉沦。
天荒地老。
第095章
这场冬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月有余, 仍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于富贵人家,倒算不得什么。
有闲情雅致的,大可约上友人煮酒赏雨;便是厌烦, 也可以安逸地待在燃着熏香的暖阁之中, 高枕无忧。
但对于那些勉强维系生计的穷苦百姓而言, 就全然是场灾难了。
与建邺相比,浙东雨势更甚, 已成灾殃。
但递上来的奏疏大都还是例行公事, 写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须得费心翻看, 才能从中搜寻到些许有用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