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竟然还有不想下水的一天。
天池之下到底有什么?
虽说可以强制,但黎应晨也不敢冒险,只得把荒水收上小舟,铺成坐垫,将她和小舟捆在一起。她坐进去,轻轻拨浆,小船自往池中心驶去。
放眼望去,只见远方昆仑宫巍巍屹立。水天一色,天池深广,小舟漂在广阔的水面上,如同万顷沧海之上所浮一粟。说不出的渺小。
黎应晨向中心划,很快就已经看不到岸边了。如果在这里翻船的话,这么远的距离,她连游都游不回去。
天池巨大的水面平静无波,星空落在池水上。在这里行舟,就像航行在天空中一样。
“天池”这个名字,真是贴切啊。黎应晨垂眸。
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
“这船是不是自己在走?”
咕噜。咕噜。微微的响动传来。
黎应晨低头一看。
——在她的身下,深不见底的池水里。
一片庞然巨物一般,她望不到边的黑影,正从她的小舟下缓缓滑过。
黎应晨呼吸都要停滞了。她努力停下小舟,放低声音,一动不动。
那黑影无声无息地划过,渐渐沉了下去。
那就是荒水恐惧的东西吗?
现在能看到,但如果在闭目凝思的时候被袭击了…如此巨大的东西,她真的能有跑掉的机会吗?
这是到底是什么?黎应晨默默打开了【辰星之脑】。
可是,随着她开启全知视角,甚至连原本的小舟,天池池水都不见了。
在她的感知里,整个世界彻彻底底的变成了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情况。黎应晨微微一怔,虽然本来也没抱能作弊的希望,但是星辰的视野,为什么会什么也不显示?
有什么东西截断了星辰的感知吗?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黎应晨摇摇头,关闭星辰视角,彻底绝了这个心思。
“记得我交代你们的事情吧?”黎应晨说。
连苦颔首:“你放心。两刻钟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行动;两刻钟一到,立即不择手段地叫醒你。”
黎应晨叫来雅舞,点燃了火盆。
噼啪。火苗燃起。
火盆亮起来了。
一直以来平如明静的天池水面,毫无预兆地荡起了阵阵涟漪。
不是什么好兆头啊。黎应晨低头看看手上的剑穗。那血已经干涸了,凝固在穗子上,黑红色的旧剑穗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微微发硬。怨力凝结,一股不祥的诅咒之意从上面传来。
黎应晨闭上眼睛,抬手将它丢进火盆之中,心内开始计时。
哗!高涨的火焰一瞬之间就把剑穗吞没了。
黎应晨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很快,就连面前的火光都消失了。
周围太安静了。黎应晨在一片黑暗中深呼吸。视觉被剥夺的时候,其它感觉就会变得分外灵敏。黎应晨能感受到小舟在水中微微的沉浮晃动,一上一下,一起一伏……
咣!小舟起伏的动作,突然一下子变得颠簸起来。黎应晨猝不及防,被晃的差点躺在舟里,赶忙摸黑拉住脚下的木舟横梁。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她的耳边传来。
紧接着,周围一下变得嘈杂起来。
就好像有无数的人一下涌到船上一般,繁杂的喧嚷求饶,和凄厉的惨叫声,一股脑地涌过来,将黎应晨团团包围。马蹄声,车轮声与**碰撞的声音交错响起,好像身处一个战场中央。不过听那求饶的声音,老少妇孺皆有,比起战场,可能更像是屠杀。
黎应晨死死闭紧眼睛,不打算出声,就当没听见。
可是紧接着,一只湿润黏腻的手,一把拉住了黎应晨的手腕!
她凄厉地喊:“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小后生,求你了!求你救救孩子!”
“不要,不要呃啊啊啊——”
黎应晨甩不开她,觉得来者不善,正要动作。可下一秒,她就听到了一个如清泉一样清冽的声音,从黎应晨的耳边响起来。
“把她给我。”
咦。
黏腻的手松开了。一阵微风传来,好像有人掀起了一块布帘。听见那个声音平静地说:“诸位朋友,请住手吧。”
周围的空气在流动,舟好像在移动。而黎应晨闭着眼睛,无力控制方向,只能随波逐流。
睁开眼睛的时候会飘到哪儿,黎应晨也不知道。
周围安静了一瞬。
然后一个粗犷的声音迟疑道:“这位道长师承哪座道观,可是冷土皇道,悬云观人士?”
“悬云观?”那声音疑问一下,“不,我没听过这……”
“来人,杀!”
带着浓郁血腥味的罡风迎面袭来,黎应晨死死地咬着牙,克制着自己躲避的欲望。
她听见一声叹息,似乎无奈极了,很轻的一声。
接
着,更加猛烈的狂风一下涌起。好像世界天旋地转一般。兵刃破空的声音和惨叫声同一时间在极近的耳边炸响,吵的黎应晨耳朵生疼。
那粗犷的声音叫喊起来:“你不是悬云观人,怎么还有这种本事!!你是……你是!”
他响想起什么似的,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野鸡一样,一下噤声了。
罡风和动作没有丝毫停止。鲜血喷涌而出。那粗狂声音发出的惨叫声,与之前为他所伤的妇孺别无二致,都是一样的狼狈凄惨。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黎应晨的脚腕被一只大手抓住了——
“昆……昆仑弟子不问世事,不准许干涉任何凡间事务,你,你怎能违背门规……”
那声音淡然道:“宇国律法不准许杀人伤人,你可听了?”
那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很快,世界重归于安静。
那声音站在浓郁的血腥气里,声音依旧清平温和:“大家辛苦,回马车上吧。”
周围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仙人!是仙人啊!”
“竟然……竟然是小仙人!呜呜,老婆子,我们多好的运道……”
“谢谢仙人恩典,谢谢仙人恩典啊!”
“妈妈,发生什么了?”
一开始惨叫求助的女声喜极而泣:“是仙人,是仙人救了你和妈妈……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那声音微微一哂:“恩公就不必了。同行一程,也是缘分。接下来的路程,再不会有山贼叨扰。姑娘好生休息。”
“敢问恩公师承名号,我们也好在村里立个牌名,给恩公上些香火。”
正如黎应晨所料。
那声音说:“在下顾潮平。”
这是……昆仑叛徒的往事。
黎应晨屏住呼吸,缩在船里。
小舟随水漂流,向未知的前方走去。
黎应晨不敢有一点放松,她可不相信这一关就是一个无害的观影秀。
接下来的对话里,黎应晨依稀了解到,顾潮平应当是有什么事出山,现在正在回黑凤山的路上。他选择跟从了一队商人一起前行。一同跟随商队前行的,还有这些躲避战乱,迁徙的逃民。
接下来的路程,由顾潮平陪着他们走。被救下来的难民们,絮絮叨叨地给顾潮平塞了许多瓜果干粮与手作物件之类,表达感激之情。顾潮平推让几次,可这些小东西还是会持续出现在他的枕头上,包裹旁,等等各种地方。水壶会自己变满,就连换洗的衣物都会悄悄地被洗干净,放回他的车头。顾潮平索性也不再推脱。
跟顾潮平同车的妇人笑道:“我们都姓姜,祖籍中原固州。在冻土北面有一支远房主脉,听说那边没在打仗,都去往那边投奔的。”
“小仙人,救了我们,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
“没关系。”顾潮平温和地说,“我是师傅最心悦的弟子,师傅不会舍得拿我怎样。”
顾潮平现在看起来应该年纪不大。许多善意的笑声响起来。
这幻境看似很友善,黎应晨却笑不出来。
她低头,在黑暗中抿紧嘴唇,脸色很难看。
在她的感知里,两刻钟的时间早已走完。
而答应了叫她的连苦,直到这一刻,仍然没有一点动静。
第44章 天池-死局
是直接睁眼,还是等待连苦通知?
黎应晨在黑暗中沉默一会儿,下定了决心。
她要以连苦的信号为准。
自己人在此局中,对时间的感知未必正常。而连苦是一个值得她信任的人。
小舟旁,顾潮平和难民们的行程还在继续。黎应晨听了一耳朵,知道那个为子求救的母亲名叫姜萍。她本姓林氏,嫁入姜家,诞下了一个女儿。女儿出生没多久,丈夫就被抓丁的吏人拉走,至今再无音讯。后来兵祸烧到这里来,相邻的几个村都遭了屠,据说全村几百老少没一个活下来的,姜家氏族就决定逃难。
逃难只带本宗人,按理来说,无子的外姓媳妇不在其列。但族长心善,说着一个也不能少,便给遗孀们改了姜姓。姜萍也就变成了姜萍,带着三岁的女儿随族北迁,去往一个叫桂花村的地方。
姜萍承包了顾潮平的衣物浆洗,饮食杂务。这位母亲烧得一手好菜,在逃难的路上,只要有一点空闲,她就会托族人垒石支锅,给大伙做顿饭吃。哪怕只有野菜干粮,也能做成喷香的炒馕。碳水微焦的香气混合着野菜独有的清香味,闻得黎应晨都饿了。
“恩公也吃,您别客气。”姜萍笑着说,“可惜此地没什么好东西,等我们到了桂花村,一定让您好好尝尝我的手艺。”
小女孩快乐地欢呼:“十里八乡都说娘亲手艺好呢!”
碗筷碰撞的声音响起,顾潮平说:“好。”
在这个乱世,“昆仑宫弟子不涉世事”好像已经成了共识。所有难民心照不宣地为顾潮平隐藏着身份。他们拖家带口地长途跋涉,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充斥着血腥与焦糊味的大地。
有些时候,黎应晨能听见军爷叫嚷和逃民求饶的声音;又有些时候,她能听到稚嫩的童声在车里哭:“娘亲,娘亲,我好饿啊……”
十里八乡公认的好手艺母亲,对此无能为力。她只能哭着抱紧孩子,低声哄:“再忍一忍,闺女,再忍一忍。等到了桂花村,一切就会好了。”
或许是那小女童将哀求的目光投向了顾潮平吧。顾潮平停顿了一会儿,低声轻道:“抱歉。”
只要他肯,区区食物不过唾手可得。
但他不敢。
只有在涉及兵匪祸乱,要杀人害命的时候,他才会出手。每次动手,必定要将所有敌人斩尽杀绝,不敢留一个活口。
这已经足够了。大家都能理解,都很感激。
大部分时候,顾潮平只能沉默地看着一切发生。看着幼小女童在母亲怀里饿得直哭,看着满地尸横遍野哀声四起,看着难民们像杂草一样,一茬一茬倒下去。
某天晚上,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声在顾潮平的耳边响起:“顾仙君,你就真的甘心吗?”
这声音带着笑意,语调抑扬顿挫,嗓底压着一股疯癫的意思。周围的人似乎都没听到,唯有顾潮平声音立马冷了八度:“你又来了。”
那笑意男声大笑道:“当然!当然!小生一直在这。”
“顾仙君,只要你一点头,小生立马拆了您身上的玉髓,从此天高海阔,凭您进退,想杀谁便杀谁,想救谁便救谁,再也不受羁绊,昆仑也约束不得一点!”
顾潮平冷道:“不要逼我探你出来。”
笑意男声赶忙道:“可别!您且收着罢,小生这就离开。”
“顾仙君,提醒一句,前方三十里路到安州,安州坚壁清野,千里无粮。他们快饿死了。”
“您可不要后悔啊。”
“记住一句话:摘星楼大门常开,广渡天下生灵。”
那声音消失了。
顾潮平深深地吐一口气。
只是,难民们没有饿死,也没有让顾潮平后悔。杂草一样的逃民们自有杂草一样的生命力。他们吃着树皮,挖着草根,咽下一捧一捧观音土,走过了坚壁清野的安州。
就这样,顾潮平在暗处保护着这一队人。看着他们过千关,走万里,从无数逃难人中脱颖而出,趟完了这条淋漓的血路。
终于,他们就要走到那“桂花村”了。
越是接近目的地,大家的情绪就越高涨。
“听说那边完全没在打仗,大家的地种的好好的哩!”
“那支族人祖上和咱们关系不错,应该会收留我们。至少会给处盖屋的地方!”
“咱们没地种,怎么办?”
族长说:“给富户耕就是了,买一部分,饶一部分。左右不死人,大伙还在一块儿,多少地都能攒出来。咱们姜家人从不比别人差!”
众人都道:“对,对,没错!”
女童小声问:“娘亲,桂花村是什么地方?”
姜萍说:“是有饭吃的地方。囡囡和妈妈都有地种,有饭吃。”
女童又说:“可是,之前咱们家也有地种,有饭吃
呀?地还在那里,为什么咱们就没饭吃了呢?”
没有人能回答她。
按脚程来算,明天就是到桂花村的日子了。村人们没忘了顾潮平,一个一个来和他道别。他们有人说要给顾潮平立生祠,有人说要在家中上供奉,永世也忘不了这恩情。他们的声音里透着淳朴的感激和敬仰。
顾潮平一一推拒:“不管谁家当权,你们的皇帝一直在给昆仑供奉。这些供奉还是取自你们。我早已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