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哪里听得这话,又是几度相邀。顾潮平明显脸皮薄,几度退让不过,便笑着应下来了:
“那,等你们在桂花村落了脚,便取了孩子们编的小绳,给我束一捆来吧。我这长剑还差个穗子。”
大伙这才笑起,逐个答应下来。
黎应晨一下想到了自己之前扔进火堆的血穗子。
但是她来不及想太多了。
因为她隐隐地感觉到,自己身下的荒水……正在变温。
那些冰冷的水草,不知何时起,逐渐变得温暖了一些。
黎应晨赶紧挪开荒水,指尖碰到下方的船体。木料入手温热湿润,就像泡在温水之中一样,全无之前的阴冷之意。
一叶扁舟不知往何处去,唯有一点很明确:愈往前走,水就愈发热起来。
这真的是个好兆头吗?黎应晨赶紧摸索到木浆,试探着向后划了一下。就这一下,她耳边立刻传来了嘈杂刺耳的声音,紊乱而尖锐,激得她浑身一哆嗦,赶紧捂住耳朵,松开船桨。
这水竟然不让她自己划船!
这船到底要把她带到哪去?随波逐流真的安全吗?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让黎应晨心里丝毫没底。
得想想办法。
第二天,黎应晨的耳边,只有一片死寂。
充满希望的难民们,扶老携幼站在桂花村前,无人做声。
黎应晨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小女童迟疑着开口:“妈…”
只说了一个音节,她的嘴立即被捂上了。
旁边传来有人跪在地下的声音,和绝望的抽泣声。
小女童挣脱妈妈的手,抱着妈妈的裙摆问:“妈妈,这就是桂花村吗?桂花呢?大家…大家怎么了?”
有人又要制止小女孩,被族长拦住了。一阵窸窣响起,族长好像跪在了小女孩的面前,将小女孩抱在怀里。
他颤抖着说:“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
死因如何,死状如何,黎应晨不知道。她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不敢睁眼看。
她也不想看。
在这乱世里,一个村子如何死去,需要一个准确的答案吗?也许是塞北游牧民族的屠杀,也许是一撮匪兵的劫掠,也许只是一场天灾。他们就像杂草一样弱,能杀死他们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女童和稚嫩的声音还在问:“我们……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
没有人知道。
一路以来领着大家逃难的族长也不发一言了。他像是死了一样沉默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大家能过千关,能走万里路。他们自有一股韧性,什么样的路都能克服。只是,下一个目的地又在哪里呢?哪里能容得下他们?
古往今来,大多的难民都当如此。背井离乡,扶老携幼,迷茫地徘徊在大地上。凭着那一点点不准确的信息,捕风捉影地往那些“听说愿意接受难民”“听说有善人施粥”的方向走去。
等到达时,才发现消息不准,或者善行早已结束。于是他们又迷茫地往下一个方向走。直到筋疲力尽,死在道边。
黎应晨握着木浆柄,手心微微发抖。
想也知道,在那年的乱世里,真有那么一个既不受屠杀,又没有饥饿,能让人好好活下去的地方吗?
不对。
黎应晨猛地抬头。
是有的。
天灾,战争,大旱,邪祟……无论何时,都存在一片安全区,她是知道的!
最后的世外桃源,还能在哪里呢?
她不必听见也能知道,在这一刻,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顾潮平。
那目光想必多种多样。昨天还充满希冀,说着要种田、要立碑的人们,此刻绝望而疲惫。没有人知道出路在哪。一双双迷茫的眼睛望着天空,也望着顾潮平。
耳畔风声骤起。
是顾潮平落荒而逃。
顾潮平飞身而跑,逃得很疾,喘息声急促而破碎。
伴随着略耳而过的风声,还有纸张急促抖落的声音,好像是他在飞快地叠着什么东西。
他很快就叠好了。他在落叶上站定,声音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颤抖,凝固了半晌,才唤:“师尊!”
黎应晨心思一凝。
啊,顾潮平在给他的师傅传音。
这位年轻的小仙人,用简明扼要的语言,细细描述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他讲了难民,讲了商队,讲了临危不乱的族长,也讲了好吃的野菜炒馕。讲了姜萍,讲了小女童,也讲了他还没拿到手的剑穗。
这一小堆凡人真的不多,不会惹事,吃的也很少。只需要在连绵不绝的黑凤山脉里,给他们分一片小角落就好了。
顾潮平讲的话多,可丝毫不拖沓,条理清晰又详略分明。他的声音是那么急迫,颤抖而充满感情。
扑棱扑棱,是纸条飞走的声音。鉴于顾潮平之前叠了半天纸,所以黎应晨猜测,那可能是个施了法的纸鹤。
黎应晨几乎被说的热泪盈眶。
但她顾不得这许多,她马上就要真的热泪盈眶了。
因为,在她的身下,那木船的温度,已经越来越高,几乎有些烫手了。如若不是垫着荒水,此刻黎应晨已经要被烫到跳起来了。
黎应晨赶紧把荒水团成一团,摸索着坐上去,心下半是崩溃:
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这要如何解决?!
此刻,小舟外面的水约莫已经到了硫磺温泉的级别。如果落入水中的话,很快就会因为高温而窒息吧。
随着小舟继续向前走,温度还在持续升高,就像一口慢慢生火的锅,要把黎应晨煮死在这里。
现在她还没受到什么伤害,再往前走,可就不一定了。
小舟好像正在驶向一条绝路,黎应晨却完全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而且毫无办法。
耳边的场景里,纸鹤很快飞回来了。
里面只传了一句言简意赅的话:
【莫要胡闹,成何体统。】
那声音顿了顿,可能觉得过于生硬,又补了两句:
【你一直想要万壑松,如今已备好了,当你游历归来的奖赏。】
【你师娘想你了,早些回来,给你炖雪蛤吃。】
黎应晨在百忙之中抽空叹息一声。
顾潮平站在原地。
顾潮平不想要师尊的奖赏,也不想要师娘的雪蛤。
耳畔秋风呼啸,落叶萧萧而下。
那个带着笑意的男声又响起了:“顾仙君,考虑的如何?”
“并州离此地只有两天脚程,虽是城门紧闭,但只要摘星楼一句话,接收这几百个难民只是分分钟的事。”
“——世事凄惨,昆仑无道!顾潮平,你是要当你那高高在上的昆仑仙君,还是要做真黎民的救世主?”
此时,舟内的温度已经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黎应晨活像蒸笼里的一块肉,浑身发抖,汗如雨下。她拼命克制着自己睁眼的冲动,整个人缩在荒水上,已经再不敢碰木船了。只要再碰一下,手上绝对燎一片滚烫的泡。
不对!这不对!绝对不对!自己没有违背任何规则,昆仑不会给自己死局。
她一定是忽略了什么东西。
半晌,顾潮平开口了。
他沉心静气,清冽的嗓音掷地有声。
他说:“好。”
“我入摘星楼。”
嗡的一声,黎应晨周围的温度陡然升高了。
就在这要命的时候,顾潮平的声音传入耳朵里,黎应晨突然灵光一闪。
她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忽
视的东西。
“不对!”
她一把握住了船桨,高声喊道。
“这件事,不对!”
第45章 天池-家事
这件事,不对!
黎应晨喊完这句话,周围的声音立刻凝固了。
她重新开始划桨。
那股极其嘈杂,尖锐的杂音又响起来了。这一次,黎应晨没有停止。她咬着牙忍耐,淌着汗珠,继续划船。
她其实也不知道要向哪里划,但她猜测天池不会在这种地方为难她。
就在刚刚的电光石火间,黎应晨意识到一件事。
周围的温度,和刮在她脸上的气流,都一直在随着水温升高而变热。
声音可能是幻境,但这风,应当真的是水上风。
每当故事进行到关键节点的时候,风就会陡然疾厉起来。比如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比如刚刚扭身离开难民们。这既是顾潮平在移动,也是故事外的黎应晨在移动。同时,当顾潮平面临重要的选择时,风向就会转变,意味着黎应晨的小舟也在调头。
小舟行进的速度和方向,其实一直都取决于故事的走向。
黎应晨第一次尝试自己划桨,出现了嘈杂扭曲的声音。就如现在这样。这声音听起来不可辨认,但是黎应晨仔细听去,却能分辨出来一点——
那有点像是磁带倒带的声音。
并不完全是倒放,因为天池也不是只有前后的线性结构。她在水流中乱划,向左向右一概不知,对应的幻境声音,也就揉碎了灌进她的耳朵里。
而现在,小舟前进的方向是死局。
行进方向明显错了,这就意味着,顾潮平的选择错了。
鉴于这个选择看起来合情合理,所以黎应晨猜测,天池认定的“错”,应当并不是评判结果的对错,而是“与已经发生过的事实不符”。
在现实世界里,此刻的顾潮平,根本就没有答应那个声音,加入摘星楼!
要向改变小舟的方向,就要改变这些情节。
黎应晨吸一口气,在嘈杂的倒带声中怒道:“有你什么事,还敢在这里聒噪!项上有几个人头可摘?”
最烦躁的时候被别人说风凉话,这人还正邪不定,一看就不怀好意,不给他屁股上来一脚算脾气好的。
很显然,顾潮平脾气就比较好。
周围的声音在紊乱一阵之后,慢慢归于平静。顾潮平的声音重新响起,刻板生硬,但是仍然体面:“不需要。请回吧。”
“我顾潮平不与邪门歪道同流合污。”
一个一直以来循规蹈矩的年轻人,哪有那么容易就被邪魔外道蛊惑,一下就举手投降呢。
叛出昆仑,意味着倾覆了他以往的整个人生。
哗啦……
在他这句话出口之后,风声又起。小舟改变方向,划出了这篇滚热的水域。
随着小舟前行,空气的热度,水的热度,都慢慢恢复正常了。
呼。黎应晨松了口气。
她把荒水推开,坐回船板上,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这不是播片,这是纠错。
黎应晨要在这陈年往事中,找出不正确的地方并及时更正,来确保小舟前行的方向一直安全。
好在顾潮平这个人比较好懂。黎应晨默不作声地想。她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从小生活优渥,禀赋过人,天材地宝养出一身良善温柔的君子骨。一个不谙世事,理想主义的乖宝宝。好处是他真的很愿意帮助别人,坏处是很多时候没起什么大用,他自己反而先崩溃了。
顾潮平根本就没脸回去见那些说要给他立碑的人。
他原地沉默半晌,再也不装模作样地慢慢行走了。他架起飞剑,掐了个决,浮到九天之上,就这样用仙人的姿态,向着黑凤山飞去。
黎应晨活动活动筋骨,轻叹一声。
她其实很喜欢理想主义者。每一个理想主义者,都是救世英雄的幼崽形态。
但是看着他们碰壁的样子……总是有些不落忍的。
顾潮平一路飞跃并州,飞跃黑凤山,飞回昆仑。那些草民们走不过的万水千山,在他脚下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风景。
他在昆仑停下,冲进大殿里去。
黎应晨坐直身体,竖起耳朵听。大殿的回音里是两个男声,其中一个正在说:“陈掌门,要分清轻重缓急啊,若你担心门派之见,我等可以对天地立誓,将昆仑尊为祖师……”
另一个注意到了顾潮平。
那是一个稳重镇定的男声。他笑着开口:“牧松回来了?”
“师尊。”顾潮平轻唤。
师尊叫的应当是顾潮平的表字。黎应晨想,顾潮平确实没说谎,师傅很喜欢他。
旁边被忽视的人急了:“陈清歌!!”
“今日逆徒归来,不宜见客。”被称为“陈掌门”的陈清歌如是说,“卢先生,请吧。”
那人不听,情绪异常激动:“天地灭法已然到了如此地步,多少门派已无了传承!再过上五百年是什么样子,你想过没有?那时候整个修道界,可能就只有昆仑尚在了!”
“我知道你功法秘密,但若再藏私,等五百年之后灾劫来临,乾坤皆灭,世人全死,你当如何?守着你那绝密典籍,在焦土之上称王称霸吗?”
“陈清歌,当年九霄星外你尚能舍身护苍生,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陈清歌没有打断他,礼貌地听完了这番高论,然后挥了挥袖子。
“卢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就此消失了。
你不想走,昆仑有的是办法送客。
然后他仿佛没事人一样笑道:“来,牧松,过来给为师看看。游历任务进行的可顺利?师娘给你的法宝可用了?”
顾潮平心急如焚,欲言又止几次,最终还是怕师傅生气,先行妥协,小声寒暄起来。
久别归家,再怎么不忿,少年人也是有些高兴的。他的情绪轻易就被师尊牵着走了。
黎应晨懒得听仙人聊家常。她疯狂默记着。
“卢先生”和陈清歌的几句对话,只有短短十几秒,却透露出巨大的信息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