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看去,却见石碑沁润,上面带着点点水斑纹,题字深深地刻进石碑里,字迹同牌匾上一样,都刚正凌厉,带着火气,应当是出自一人之手。
石碑之后,鼓着一个潦草的小坟包,上面杂草丛生,一看就是许多年无人打理。
黎应晨蹲下身,就要摸摸石碑,手还没触到,就被吊树影拦下。他摇摇头:“这种品相,要么刚刚被水淹没过,要么常年泡在水里,最近才拿出来。”
黎应晨乖乖收回手,抱着手蹲在原地,皱起了眉:“怎么回事,顾潮平已经死了?”
她回忆起月光下的那只手。看起来确实不似活人。
他有没有可能已经成了邪祟?黎应晨想。不过她随即就摇摇头——不会的。
“撞邪”的概念是很广泛的,可以伴随着各种载体。哪怕他邪祟本体不在此地,只要通过某种方式见到邪祟,就会留下相应的痕迹。
经常能听到这样的传说:邪祟血染的书,翻阅阅读就会被邪祟附体;被诅咒的房屋,只要踏入,哪怕不碰到邪祟本体,也会被邪祟找上门来……这都很正常。这些书本、房屋,也会有异常的灵场上升。
假如顾潮平真的是邪祟,“踏入他所创造的幻境”这一行为,绝对算得上撞邪。可是黎应晨全程没有察觉到任何一点灵场波动,他还能在近乎于零的灵场中活动自如,人前显圣。可见这家伙绝不是死人邪祟之流。
“他还活着,不是邪祟?那这墓碑和坟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诈死了?”黎应晨又提出一个设想。
吊树影吊在湖边的树上,低头观察着石块,勾勾手指,让黎应晨一起来细看。
黎应晨仔细看去,只见那笔画穿透石体六七公分,毛笔的纹路根根分明,细至毫毛,笔锋苍劲。
“这不是刻上去的。”吊树影轻声说,“这是拿毛笔写上去的。”
黎应晨轻嘶一声。脑子里好像出现了这个画面——一位仙人御剑浮在九天之上,暴怒挥毫,手中笔锋如剑,真气汹涌斩向石碑,一笔一划间碑文已成,咚的一声,深深砸进地里。
“他们仙人都是什么水平的?”黎应晨仔细地用眼神描摹那些笔画,喃喃自语,“顾潮平能在这样的仙人面前装死吗?况且敢给一个叛徒立碑的,是不是一般都是长辈?师尊啊,大师兄什么的……”
不过,想要知道他死没死,有个最简单的方法。黎应晨闭上眼睛,打开了【辰星之脑】。
嗡。
周围的一切都映在黎应晨的脑子里。湖水平静无波,中无一物,植物的根须向下生长,土层之下几十米,不知名的微小虫豸在穿行。
在那坟包之下,确实埋着一具高度腐烂,白骨森森的尸体。
顾潮平确实已经死了?黎应晨心想。她再仔细看去,只见,在尸体的胸骨处……
黎应晨睁开眼睛。【辰星之脑】关闭。
“怎么了?”吊树影忙问。
“在这个看上去像是坟墓的土堆里,除了尸体,还……”黎应晨匪夷所思地说,“……还埋着一棵种子?”
就在腐烂的胸骨的左上方,心脏的位置。放着一颗沉睡的种子。血红色的种子,被柔软的种壁包裹着,有仿佛血液一样的脉络穿行其上。黎应晨不知道那是什么植物,但是她能感觉到,那种子里的胚芽还活着。没有发芽的迹象,也没有死去。
这都多久了?
听完描述,吊树影却突然愣住了。
“我……”他缓慢地说,“……我见过这样的种……”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平静的湖面,突然掀起了滔天的风暴。湖水毫无预兆拔地而起,直直地向此处冲来!
铺天盖地的水浪,宛如山洪海啸,一下子淹过了吊树影和黎应晨。
“我去!”黎应晨猝不及防,甚至没来得及抓住什么东西,直接被水浪卷了起来。
——她沉入了湖底。
水是冰凉的。
黎应晨扑腾半天,才稳住了身形,勉强站直身体。
湖底滑溜溜的,周遭一片黑暗,勉强能视物。成群结队的鱼从她面前游过。
黎应晨闭住气,大着胆子伸出手,轻轻触摸一下那条小鱼。金红色的小金鱼亲昵地贴贴她的手腕,宛如九尺寒冰,冻的指尖发疼。黎应晨赶紧挪开了。
实在憋不住了,黎应晨没控制住,吸进去一点水,心里咯噔一下。可她等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呛水的感觉……
黎应晨匪夷所思地愣在那里。半晌,她试探性地再吸一口,发现自己在水底也能呼吸。
她站在湖底,但是身体并没有什么异常感。
她在水中游荡。
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黎应晨想,一直漂在这里,好像也没什么负面影响……
说来也是,虽然白成峰警告她水边危险,但仔细想来,对于【感到幸福】的人,水边自然危险,对她则未必。
机会难得,四处探索一下吧。
说来,天池的水,真的是水吗?
黎应晨下调重心,蹲在湖底,四处张望。在她的前方,发现了一座建筑物。隐隐约约的,像是宫殿,又像是别的什么。
过去看看吧。黎应晨朝那边走去。
正在这时,一条鱼游过她的身边,毫无征兆地一口咬下来!
痛!
一股刺痛突然从肩膀传来。黎应晨看见一只鱼挂在自己的肩膀上,下了死劲咬她。
“松开!”
黎应晨急了,要甩开它,可鱼怎么也不听话,下死口的王八一般,尖锐的嘴狠狠地抵在她的骨头上。
好痛。黎应晨发出一声痛呼。那鱼嘴使劲磨牙,骨骼连心,她哪里受过这种折磨,几乎要哭了,生理性的泪水溢出眼眶。
她着急地擦擦眼泪,要想个办法!怎么回事!鱼群攻击的触发条件是什么?自己做错什么了吗?
“荒水!出来帮忙!”
带着哭腔的呵斥声穿透湖底滔天的水,撕裂了游荡的鱼群。
世界天旋地转,整个湖水顿时搅起旋涡,变得波涛汹涌。
黎应晨嗡的一下回过神来。
星光与天幕在一瞬间回归。
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湖面之前一点点,左脚已然迈出,半个身子悬空,马上就要踏入湖里。
昆仑宫地图守则:【哀泣是安全的,请保持哀泣。】
荒水没有出现,也没有感受到呼唤。
但她肩膀上,一只趴着的乌龟,正死死地叼着她的肉。
她生理性的泪水和哭腔触发了【哀泣】的安全行为。
黎应晨连滚带爬地撤回去了。
乌龟这才松开她。黎应晨心有余悸,吓得心脏怦怦跳,摸摸乌龟。
“谢谢,谢谢,回去给你整点最好的龟粮,想吃什么都行。”
乌龟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儿,悠然自得地晃晃脑袋,趴回肩膀上。黎应晨用指尖蹭蹭它的头,觉得自己那一时心软真是好人有好报,一个死龟甲可没法在这种时候救她。
自己有【辰星之脑】,怎么会中了这种计的?!黎应晨痛心疾首。但她仔细一想,在湖底,她好像完全没有任何想要打开能力的意思。
这不是幻境,而是一种精神影响。这很高明,并没有影响她的思维能力,只是屏蔽一些东西,然后影响她的认知,让她真的以为自己还能清醒的思考。
实际上,在被水花打上去的一瞬间,她的就已经被天池污染了。
刚才的水只是一股扑上土地的潮汐,把她们浇透了,就如浪花一样退回去了。
它并没有直接卷走黎应晨的能力。要做的事情就是进行一次污染。
湿润的石碑伫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合着你是这么湿的啊?!黎应晨掩面。觉得自己是笨蛋。大笨蛋。
她太想当然了,竟然把这样明显的痕迹当做邪祟的背景板——诡异湿润的墓碑之类。其实它湿的一点也不诡异,非常物理。
吊树影坐在石碑前,低着头,扶着脖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起来非常没用。
黎应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扶着额头,压着火问:“吊树影。你刚才在干什么?”
连只乌龟都不如啊你小子!
吊树影不答,只是背对着她,沉默地看着石碑。
黎应晨蓦然升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强压着情绪,在心里长出一口气。
自从到这里以来,吊树影就好像一直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如今这种感觉愈发明显了。
黎应晨不是多疑之人,却也不是傻子。她知道吊树影估计忘记了大半,却也没有被他几句话哄过去。她知道吊树影绝对还知道更多信息,甚至可能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的目的。
不管吊树影是否于她有害,她都真的很不喜欢,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需要好好谈谈了。
黎应晨压着火气,走过去,推一推吊树影。
“哎。姜孝同志。”
嚓。
吊树影的脑袋突然一下子滚了下来,邦一下砸到了地上。
啪嚓嚓嚓……那头颅在地上弹了几下,躺在草丛中,不动了。僵死的笑脸上,只有空洞的眼眶盯着黎应晨。头颅分离,那吊住他的绳子也失去连接力,软趴趴地降了下来。
“?!”黎应晨一把抱住他,却只见一阵白光闪过。吊树影的身体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黎应晨心里猛地一空,连忙打开背包。
在吊树影的那一栏,上面写着:
[D级邪祟-吊树影](重伤)
真遗憾,你的邪祟怨力下降到了5%以下。
恭喜你,在它消散前及时触碰到了它!
它正在你的灵魂里休养生息。在怨力恢复至40%时,它会重新回到你身边。
当前怨力:3%
[是否强行唤醒?]
不用!黎应晨果断拒绝。吊树影在这里太危险了!
她立马叫出连苦护卫,随即便觉得腿有点发软,坐在吊树影刚刚坐的位置,听见自己砰咚作响的心跳。
……冷静。冷静一下。黎应晨闭上眼睛,深呼吸。先分析。
吊树影的死法也很明确。
【5、幸福是危险的。一旦感到幸福,请即刻用锐器切开自己的脖颈十五次,保持每次切割刀刃入体三寸以上,并将头颅浸入天池潭水中,持续二十四时辰。】
黎应晨怎么能看不明白。昆仑宫地图守则与顾潮平的桂花村,明显是两个不同的阵营。昆仑宫要求近水、哀泣痛苦,积极思考;昆仑叛徒顾潮平的桂花村,则要求远水,幸福快乐,无需忧虑。
吊树影和悬崖之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他的脸来看,怎么想都更偏向于【幸福】那一边。
……他感到了【幸福】,于是用锐器切开了自己的脖颈,十五次。
他找不到锐器,所以用自己的指甲,生生地将头颅切下来了。
这得多疼啊……黎应晨垂着头想。
也对啊。吊树影只是一个D级邪祟。黎应晨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弱的邪祟。他怎么承受得住呢?
刚刚的攻击不只是针对她一个人的,吊树影也被影响了。那天池潮汐那么汹涌……
不对!
仔细想来,何止是不针对她一个人!黎应晨抬起头来,突然意识到,刚才的天池潮汐,看方向,似乎好像是……直直的冲着吊树影来的!
黎应晨才是那个被波及的倒霉蛋!
触发的时机,就是吊树影即将说完的那句话——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那颗种子。
把鬼子引进村,然后自己一个照面就躺了是吧!刚才的心疼和愧疚一下消散了大半,黎应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躺之前连话都只说一半!怎么有这种谜语人破谋士!
……好在还是碰到了一下,没出什么大事。
这还是黎应晨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危机。第一次意识到,邪祟是可以耗尽怨力的。它们本身就由怨力组成,耗尽怨力,大约就是彻底消亡了。
好在,怨力下降到危机的邪祟,只要触碰到,就可以收回背包养伤。
黎应晨轻叹一声,向后一倒,拄着土地,捏捏眉心。
坑货,好好休息吧。
正在此时,她的眉心突然一凝。
在她手下湿润的土地上,有几处不自然的凹凸。
——吊树影在失去意识之前,给她留下了信息。
黎应晨立马翻身,扒开草丛,仔细摸索着。在那荒草的遮掩下,赫然用指甲刻着两个凌乱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