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笑着斜上眼,“为什么要趁老爷去山西才问?”
“如此一来,大伯也不必夹在中间难做,再怎么说,主谋之人,一个是他的太太,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女儿,何况事情弄到最后,受害的却是五妹妹,他听见这些乌糟糟的事,心里岂会好受?”
原来他真以为姜辛是无辜的,看来真叫时修猜中了,他要是知道姜辛未必无辜,恐怕先要来劝阻他们,没得多余惹些不痛快。
她只好继续敷衍,“你说得也有道理。多谢三叔费心,一时还没打算呢,等改日我们到庆丰街去再同狸奴一起商议。你去吧,我先去回太太。”
回卢氏时修那头已安顿好了,卢氏也不是真关切,只不免客套了几句,叫他即便住在外头,也要常回来走动,另嘱咐她明日要随她到码头上送老爷。
真为送谁,尽在不言中,西屏仍是点头答应。
不一时告辞出来,走回慈乌馆,见太阳空空照着,两排细竹沙沙响着,别的人都出去了,只嫣儿一个人守在榻上打瞌睡。那圆案上放着两匹缎子,是早上姜俞生带回来的礼,西屏走去翻开外头裹的素缎子看,原来是两匹精美异常的妆花云锦。
嫣儿醒来道:“大爷带来的东西,各屋都有,只是咱们屋里比别人屋里多出这两匹料子来,我等奶奶回来过了目,才好收呢。”
西屏坐到榻上去,“各屋里不是都有料子么?”
嫣儿揉着眼睛,“有是有,只是咱们还多了两匹。大约大爷想着奶奶原是南京人氏,所以多送了两匹。”
“那就收下去吧。”西屏自己倒了盅茶吃,吃了半盅,又进卧房里铺陈纸笔,写了张单子顺势递给嫣儿,“你把这单子交给厨房,叫他们预备好,装在筐里,你明日一早亲自送去庆丰街交给陈老丈。那房子里冷冷清清的,狸奴才住进去,要热热闹闹烧顿好的饭菜暖一暖。”
嫣儿接了单子,向着窗户微微歪着脸遥想着,“算起来,是从奶奶回门省亲后没多久,老爷和太太就离家了。那房子除了陈老丈睡在那门房里,别的屋子都有五年没住过人,是得要好饭好菜暖几日才有人气。”
西屏背着光,泠泠地一笑,“难为你,统共也没服侍老爷太太几天,还记得他们。”
“怎么不记得,我本来是要给牙子卖给个虔婆做女儿的,要不是那时候碰见老爷太太肯出好价钱买了我,我只怕就沦落风尘了。”
她想起太太来,记得她姓刘,名柳姿,人如其名,有弱柳之姿,菡萏之面,在上年纪的妇人中,是难得一见的美艳动人。冯老爷冯靖的人才就差一点,一眼望去就知道四十多岁的年纪,高瘦如竹,没有福相,不像个生意人,反而像个潦倒的读书相公。
但夫妇俩为人都很和善,没有主人家的架子。可惜相处不多日,她就随西屏嫁到姜家来了。
西屏歪着笑眼睇她,“你很挂念着老爷太太他们?”
嫣儿看她一眼,不晓得该怎么说,“老爷太太人好。”
西屏笑了,那笑声轻飘飘的,很快就随卷进来的一缕清风散了。
嫣儿说不清,反正觉得西屏这做女儿的也不称职,这几年下来,倒不像怎么记挂父母的样子。自然了,那冯靖本不是她的亲爹,可说起柳姿时,她也是淡淡的,仿佛她母亲不在身边的日子已经很长很长了,她早已习惯得麻木。
次日一早,趁西屏跟着太太他们给老爷送行,嫣儿到厨房里背了一篓肉蔬,亲自送往庆丰街房子里去。晨间太阳还不那样灼人,时修早起来了,正在花架前头那摇椅上躺着,面上盖着把泥金折扇。那三姑娘就在他腿上卧着,旁边摆着一壶热茶和一瓯点心,雀儿不知在哪里跳,叽叽喳喳的,十分闲逸逍遥。
嫣儿轻轻走过去,忽地朝他喊声:“小二爷!”
时修惊坐起来,手拿起扇子打量她,“是六姨叫你来的?”
她将背稍稍转给他看,“奶奶吩咐我背些肉蔬过来给你们,叫老陈叔下晌烧一顿热热闹闹的饭菜,熏熏这房子。”
时修禁不住笑了,“如此说来,六姨下晌要过来吃饭囖?”
“她说送完老爷,她一径就到这里来,叫我也留下来等她,吃了饭一道回去,人多吃饭热闹点。”
他一听她是“要热闹”,面孔又有些冷淡了,“她也叫了你们三爷?”
嫣儿却摇头,“没听见说。”
时修点点头,叫红药来接了篓子。嫣儿也跟着她一并进来西边那厨房里,里头收拾得齐齐整整,换了好些新碗碟,嫣儿细瞅一遍咂嘴道:“这厨房也还是老样子。”
红药一壁归置那些菜蔬,一壁回头看她,“你在冯家伺候了多久啊?”
“不到半月。”
“不到半月?”红药直起腰来,寻了个茶盅给她倒茶,“怎么会不到半月呢?”
“我是老爷太太临到奶奶出阁前买的,先时这家里也有两个下人,不过年纪大了,又不是死契,不好陪嫁,就买了我来。”
“原来是这样。”红药笑了笑,因想起西屏她娘,便和她闲话,“我虽没亲眼见过,可听我们家太太和二爷说过,刘老太太是位大美人,到底怎么样呢?”
嫣儿笃定地点头,“这话不假,你看我们奶奶的长相,做娘的会差么?不单人美,还会烧菜呢,待下人也很和气,常和我们说说笑笑的。”
会烧菜这点倒是听顾儿说过,不过怎么记得从前顾儿还说,刘老太太并不是个喜欢和人说笑的人,好像因为从前是个官家小姐,和西屏一样,待人有礼中透着点疏离,并不容易亲近。
大概顾儿也不够了解这个人,或是在后来的际遇中,这样平实恬静的生活里,也能逐渐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也许做娘的和西屏一样多变,西屏和别人时性格都是冷冷清清的,却在他们姚家人面前,嬉嬉笑笑,总有股灵动的风韵。
红药思及此,替西屏叹了声,“姨太太和姜家二爷,本不般配。”
嫣儿低声道:“谁不是这样说?当初二爷来迎亲,我第一眼看见就吃了一惊,那样的人才,哪里配得上我们奶奶?我心里还替奶奶不值呢,不过奶奶倒像是认了命,自从嫁过去,既不哭也不闹。”
“她要怎么闹?当初理论过了,可白纸黑字写了订婚书,闹也不管用。”
“那时我虽还没到冯家来,也听说过这事。”
“冯老爷和刘老太太,恐怕怄也怄个半死。”
嫣儿看她一眼,瘪着嘴摇头,“我看老爷和太太倒不怎样生气,办事那天,还是高高兴兴的。”
红药心里纳罕一下,难道是那冯老爷卖继女?真是看姜家有钱,面上帮着她们母女理论理论,实在理论不过去就算了,干脆劝服了她们母女?这也大有可能,那姓冯的本来也是个做买卖的人。
这话藏在红药心里,没好问。
倏见门外的光黯淡一下,时修歪在那门框上问:“六姨送人几时才得回来?”
嫣儿道:“老爷是坐船先去济南,再转去山西,要送去码头上,估摸得午晌才能回来。”
“那我出去一趟。”
时修横竖在家等得心里难耐,不如趁这空子到衙门里去看看。西屏从姜家给他调了匹马来,他骑着那马走在街上,晃晃悠悠地将姜丽华的案子从头到尾在脑中理了一遍。
那姜丽华是死了,不过衙门里还存放着当日王婆验身的档案。可做旁证的,一个初十,一个焦盈盈,还有个林妈妈。要算起这些人里,证词最有分量的,当属如眉。
如眉——
忽然太阳照进眼底,嗤啦啦在他心内窜起一点火花。真是凑巧,死的这些人都欺凌过西屏。怎么会这样巧,难道真是老天开眼,恶有恶报?
他想到当初如眉的死,追溯起来,其实也是给西屏做了替死鬼,继而,又不由得联想起当初姜潮平意外身亡的传言。太多的巧合凑在一处,也许就不是巧合了。有团疑云悄无声息地在他心里聚拢来。
不觉走到到衙门,恍恍惚惚走到内堂,可巧周大人也在。那周大人一见他便开口笑道:“听说小姚大人从姜家搬到庆丰街上去住了,我还当要收拾收拾,这两日不得空到衙门里来呢,怎么今日就急匆匆的来了?那房子可都收拾好了?”
时修一转神思,点着头跨进门槛,“周大人的消息倒灵通,连这种小事都知道。”
那周大人笑着摇手,“我也是听说。”
“周大人的耳报神这样灵,那可否听说过三年前姜家失火之事?”
周大人笑脸一僵,微张着的嘴被胡子盖住,顺便也掩住了一点惊讶。他马上又笑起来,“听说过,这怎么会没听说,好些人都知道,好在损失得少,不过是烧了间堆杂物的屋子,他们姜家那样有钱,想必烧点使不上的东西也不会在乎。”
时修在堂中慢慢踱步,心下盘算,此刻姜辛的船大约是启程了,试探试探也不要紧,便道:“这场火起了两月,姜家五小姐就跳井死了,大人难道没想过这两桩事之间,有没有什么牵连?”
“会有什么牵连?”他一下坐正了,一脸求知若渴的表情,那神情夸张得几乎是心虚。
时修冷眼看着,心下了然,这老泥鳅是心内清楚,面上糊涂。他只觉可悲可叹,江都有个鲁大人,泰兴有个周大人,这歪风邪气也不会单在扬州吹着,恐怕江山社稷,到处都是烂疮。
第50章 你关门做什么?
按说时修打量着周大人那副求知若渴的神情, 笃定他一定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反而不说了,只笑着摇头,“我要是知道, 就不会来请教周大人了。我就是觉得有些蹊跷。”
周大人陡地松缓了坐姿,翘起腿来,“兴许吧, 不过那场火并没有伤着人, 也没有烧着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姜家没来报官, 我们也不好过问。”
“凭大人和姜老爷私下的交情, 也没问问?”
周大人交扣着两手, 淡淡一笑,“听说是下人粗心。”
时修笑着点头, 这时库吏进来回禀,说是姜家赈灾的粮食已全部送了来, 周大人起身道少陪, 跟着到库房里收点粮食。时修闲来无事, 便转去值房内看修缮堤口的账目。
这厢翘着腿在案后闲翻了几篇, 瞅一眼那低着头在对过案上打算盘的文吏,忽地和他攀谈,“才刚听说姜家的粮食都送来了, 库里可有银子结给他们?”
那文吏笑道:“库里的银子都先紧着修缮这两处堤口用,大人和姜家说好了的, 等上头派的银子到了,年底再结给他们, 他们家倒不急的。”
“不知一石米给他们多少钱?”
文吏另拣了本账册翻寻,“是四钱银子。”
时修诧异道:“如今市面上一石糙米的价钱好像也不止四钱银子吧?”
“按咱们扬州的行市, 差不多糙米是四钱五,精米是五钱三,姜家给衙门的赈灾粮一向是糙米精米各半。”
“那也是十分低廉。如此算来,倒比等着朝廷拨粮救济要划算。”
“正是,要不怎么说姜老爷是大善人呢。”
时修呵呵陪笑几声,只觉这称号相当讽刺,在他看来,惯行小恶之人,绝不会有大善,就是善也不过是伪善,朝廷中有所谓大奸似忠之人,市井中恐怕也逃不过有大恶似善之辈。
他搁下修缮堤口的账册,笑道:“姜家怎么有那么些粮食来做善事?”
“小姚大人有所不知,姜家原是靠粮米的生意发的家,在泰兴有许多田产,后来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杂,好些买卖可比粮米生意来钱快,就譬如现今他们家和西洋做的丝绸瓷器香料等买卖,一船往来间,就能赚近十万的银子。眼下又要到山西开冶铁场,所以放在粮米上的精力自然就少了,索性拿来做人情,行市涨的时候,他们家的米行也不过应个景略涨一涨,免得乱了市;倘或遇上这样的灾年,便把粮食卖给衙门,只求个不折本就成了。”
“这倒也是,人的精力都有限,顾得了这头,就全不了那头——”时修笑着扣起双手,“他们家有多少地?”
“单是本县芙蓉庄那一带,约莫就有良田五十顷,还不算别处呢。”那文吏说着,向时修心照不宣地笑笑,“如今还算少了,姜家良田最多时,高达千顷,一年一年投献下来,让出去有一半。”
投献田地一向是贿赂官场的手段,姜家亦不能免俗,不过他们又是如何有这许多田地?芙蓉庄是四姑爷郑晨的老家,时修听这地名也听熟了,横竖得闲,便去隔壁存案房内把那县志翻出来看。
一看那芙蓉庄近几十年来,竟断断续续遇到好几回长清河大汛淹了田地,那百姓逢灾年负担不起苛捐杂税,自然就要变卖田地,姜家便递嬗以低价收购了这些田产。
说什么“取之于民馈之于民”,姜家倒“奉行”了这话,怪不得有这好心行善呢。再说这姜家乘虚而入吞并田地,周大人难道会看不出来?只怕其中也给他捞了不少好处。
如此看来,要治那姜俞生的罪,真不是那样容易的事。上回就吃了那付淮安的亏,这回可不得不谨慎着些。思及此,他阖上县志,搁回架子上。
那旁边架子上,正放的是一些旧案的卷宗,凡是经过衙门查对走访过的,不论最后成不成立,都记录在此。那些案卷有新有旧,他做了两年推官,十分了解,只要抽出一册来,也许就是桩冤案迷案。
姜潮平的案卷想必也尘封在里头,他本能地伸出手,却迟迟空悬在那些灰迹斑斑的封皮上,一时下不定决心去翻。他不知在那架子前站了多久,自己也忘了时辰,只觉得自己一个人劈成了两半,对着唱反调,最后也没吵出个结果。
他只得收回手,踱出值房,又转回庆丰街,等着西屏那头的消息。
这厢西屏刚陪着卢氏等人送走了姜辛和丁家,卢氏脸上一片欢喜,因方才西屏特地问了那丁大官人胳膊上的伤,当着两家人的面,问得既得体,又不失一份关心。那丁家太太也高兴得要不得,当下摒弃时修“误伤”她儿子的前嫌,拉着西屏好一番夸赞。
各自登舆的时候,西屏趁着卢氏在兴头上,特地走去和她说:“太太,回城里我想先去庆丰街一趟,狸奴昨天刚搬过去,我有些不放心。”
卢氏立时答应,“应当的,应当的,你是他姨妈,他在外头住着,你该常去瞧瞧,免得他一个年轻男人没人管,去结交些不三不四的人学坏了品行,咱们不好和他父母交代。”
西屏一贯微笑着,这半日简直笑得脸发僵,登舆便欹在车角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来,忽听见有人叩车壁,她挑开窗户上的竹帘,原是南台骑着马走在旁边。
好在他们的马车行在最尾,前头没人留意到他,他一壁盯着前面,一壁瞥下眼来,“二嫂,方才丁家太太说的那些话,您听不出意思?”
方才见她非但没有躲着点那丁大官人,反而凑上去问那丁大官人的伤势,这不是更加引人误会她也是情愿的么?他以为她是糊涂,少不得来提醒。
谁知西屏却没所谓,“他们一日不说穿,我就敷衍一日,大家面上都过得去,不是很好么?”
他心下着急,“那到说穿那日呢?你再说不愿意,岂不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