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急火攻心,现吃了点安神的药,没事了,只是为大哥哭得厉害。”
于妈妈一抹眼泪一拍腿,又不敢大声嚷嚷,“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四姑爷,眼下老爷不在家,太太和姑娘又是这样,你可得把这摊子撑起来啊。”
郑晨勉强点头,“我是这家的女婿,就不劳妈妈嘱咐,也理应为老爷太太分忧。”
西屏在旁和他相看一眼,转头提醒于妈妈,“家里的事还可,太太和四妹妹歇两日就能缓过来,要紧是外头的事。大爷冷不防没了,就怕商号里那些掌柜管事的,趁咱们这个乱,钻什么空子。”
于妈妈思来有理,狠狠点头道:“等明日太太精神好些,我就和她说,不管怎么样,外头的场面上需有个男人镇着。”
正说着,忽听见屋外有人哭喊:“太太——!”
转头一瞧,是大奶奶鸾喜赶了回来,由个丫头搀扶着,脚软力竭,跌跌撞撞,哭着闯进门来,一径闯进卧房,到卢氏床前扑通跪下,满脸是泪地唤一声,“太太!”
没曾想那卢氏劈手就甩了一巴掌在她脸上,“你死到哪里去了?!你汉子被人杀死了,你还有闲心在外头吃酒坐席!我看你是高兴他死!你这个没良心的短命贱人!”
这卢氏想必也是气昏了头,前后关系不分,只顾着逮着她做媳妇的撒气。鸾喜挨了打也不理论,只是哭,哭得也像要断气的架势。西屏在旁瞧着,忙叫丫头把她搀回房去。
那卢氏哭得发昏,又一头栽在枕头上,连连摆脑袋,撒了一枕头的眼泪,“都是娶了这些丧门星——”
这一骂,似乎连西屏也骂在里头。不过她倒不往心里去,看顾了一会,并郑晨一齐从院中出来。两个人在静默中共行了一截,到分路的时候,西屏看四下无人,才微微一笑道:“四姑爷,你的机会来了。”
郑晨朝她打了个拱,“全托赖二嫂成全。”
西屏陡地月眉轻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急不躁地笑着,“才刚你替我在于妈妈跟前说话。”
原来是说这个,她微笑道:“这不值什么,从前你也帮过我一回。何况我不过是略提一嘴,我说的话又没什么分量。”
“不论怎样,还是要多谢二嫂。”
言讫各行其路,西屏晓得时修此刻必定还在外书房查看,便一径走到外头去。那书房是独独的一间,掩在一片苍翠中,顺着两排篱笆穿出去,就听见嗡嗡嗡地好些苍蝇。天气大,才不过两个时辰,那血腥味更重了,迎头熏得西屏直反胃。
她撑在书房外头那太湖石假山上打了几个干呕,看见门前左右立定的两个差役,真是打心底里佩服,这样恶心人的场面,亏他们站得住不说,竟还面不改色,可见官家的饭碗也不是好端的。
“你们大人可在里头?”
“我在这里。”却见时修是从后头路上走了来,穿着件白底碧纱的袍子,反剪着条胳膊在假山旁笑她,“我一听这打呕的声音就是你。”
西屏马上站直了身,忍住恶心,乔作一副从容模样,“你几时回去的?”
时修稍微张开胳膊,低头看自己身上,“穿着官服实在不便,就赶着骑马回去换了身衣裳。”
西屏知道这是借口,无非是怕她嫌他身上沾着血腥味。她心里觉得甜丝丝的,仰着下巴从他面前倨傲地走过去,“走,吃饭去。”
二人商议着府里这时候乱糟糟的,又早错过了午饭时候,懒得再吩咐来吩咐去,不如就到对过馄饨店里将就吃一碗罢了。
谁知臧志和也在那凉棚底下吃面,见他二人过来,起身让一让,“看来大人和卑职猜的一样,还真是谋财害命。”
时修朝林掌柜要了两碗馄饨,转头一笑,“我可没说是谋财害命。”
臧志和楞了楞,“咦?这不是明摆着的嚜,那外书房的架子上丢了东西,在前面那巷子里,又发现了什么珐华彩盖子,还有那么两排脚印,”这话说了半截就丢下,又笑起来,“大人您猜,那脚印为什么只在两边墙根底下?”
时修在筷筒里拣了两双箸儿,摸出帕子来,细细地搽过一双,递给西屏,“瞧,臧班头也考起我来了。好,我猜——想是几个盗贼抬着个什么从那巷子里走过去,大约是块板子,所以不走中间,只得溜着墙走。”
“嘿!大人真是料事如神!”
逗得西屏一笑,时修反而不好意思起来,面露尴尬,“什么神不神的,少拍马屁!”
“卑职可不是拍马屁。”臧志和兴兴地向着西屏说:“真和大人说的一样!我到班上找到昨夜街上巡夜的人,那两个说,昨夜他们在那街上撞见四个人抬着块板子,那板子上抬着个人,上前询问,他们说是家里有人得了痨病,急着抬他去瞧大夫。巡夜的人怕染上病,没多管就放行了。”
时修乜他一眼,“但凡宵禁后还在街上走动的,不是勤着抓药,就是急着瞧大夫,再不然,就是家里老婆要生了,赶着请产婆。那几个贼人盗取了财物,怕被搜查,抬着板子装病,正可以把东西藏在铺盖底下糊弄过去。”
臧志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西屏道:“因为你老实啊,想不到这些鬼头鬼脑的点子。”
这话似乎暗有所指,时修瞪她一眼,她却挑衅地歪着脸,大有就是说他的意思。他也不敢如何,眼皮一松,只得扭头朝屋里催馄饨。
不一时林掌柜端了出来,急头白脸地问:“敢是里头出什么事了?我听见议论说,姜大爷给人杀死了,是不是真的?”
西屏敛了笑点头,“是真的。您昨晚上可瞧见什么没有?”
林掌柜唬得脸色一变,直摇头,“昨日下晌到晚上断断续续地下着雨,我这里生意不好,早早就关门睡下了,什么也不知道。早上起来见那么些穿官差服色的人进来出去的,我心想八成是您家里出事了!有两个小厮才刚到我这里吃饭才听他们说起,是姜大爷死了,我还有些不信呢!是谁杀的?”
时修笑道:“这不是正在查嚜。”
林掌柜满脸困惑,见进来客人,又忙着招呼去了。
“大人,要不要张贴告示缉拿那五个贼人?我已命那两个巡夜的到衙里画像去了。”臧班头满面振奋,“只要抓着他们,案子就算破了!少不得一定是这几个人趁夜潜入姜家行窃,给那姜俞生撞见,于是他们便杀人灭口。”
时修只缓缓点点头,“既是贼,自然是要拿的,下晌就叫人把告示贴出去。”
西屏看他有些漫不经心,因问:“怎么,你觉得那几个贼匪不是杀害大爷的真凶?”
时修囫囵吃了个馄饨,烫得直咧嘴,呜哇哇说的什么叫人听不懂。她马上垮下脸皱起鼻子,嫌弃地睇住他,“你就不能咽下去再说话么!”
“我是说,要是五个贼匪杀的姜俞生,犯得着把书房里那张地毯弄得那样?那地毯一看就是因剧烈挣扎蹬揣得皱起来好几处,五个大男人,竟弄不住姜俞生一个?”
西屏早上只在门外头看,倒未留意。
臧志和却是看清楚了的,只是粗心忘了,这时经时修一提,脸色立时变得悻悻然,“大人说得是,那姜俞生虽然人高马大,可还不至于五个汉子还制他不住。既如此,那几个人贼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难道是巧合?可那间书房里分明丢了东西,这又怎么说?”
时修一时也想不明白,只得先吃饭,“吃过饭后,你遣人回衙去,叫那仵作再把姜俞生的尸首细细验一遍。”
此刻他不由得想起南台的好处,朝西屏挑着眉峰笑了下,“要是姜南台在,兴许还能验出什么别的东西。今日那仵作老眼昏花的,我看他未必验得明白。”
西屏撇了下嘴,“三叔这会都不知道走多远了。”
时修默了片刻,忽想到什么,脸色一变,郑重其事地搁下箸儿吩咐臧志和,“你派人去路上把那姜南台追回来。”
西屏骤然语塞,不知他什么一会变张脸,到底什么用意,是为案子还是赌气?
这厢吃过饭进去,路上问起来,他不说缘故,反问起她来:“你还记不记得,先前我们怀疑,是你那三叔将我们已查明的姜丽华死因的消息透露给了姜俞生。我在想,如果我们怀疑得真,那他为什么要透露给他?”
西屏手上捏着朵月季花,一下一下地往地上掷地着花瓣,“你不是说他是有心要提醒大爷,叫有所防备嚜。”
他转过脸来,眼睛朝天上斜去,喉间含混地滚了一句过去,“我当时那是怄气的话。”
她不知真没听清还是假没听清,仰着面孔笑,“你说什么?”
他当时是含着酸意,所以才说南台是有意透露的消息,眼下想来也没道理,姜南台要是成心,早就该说了。不过要他承认是吃醋污蔑,简直有损英明。他才不认!便一拂袖,不大耐烦地往前走了。
第54章 是外贼?
西屏小步跑上去, 隔会憋不住笑出了声。时修听了益发气恼,转头瞪她一眼,“你笑什么?!”
她把嘴一歪, “我笑不论多英明的人,原来吃起醋来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就把罪名往人头上扣。”
噎得他无话可说。她说得不错, 无论多英明决断的人, 也有情关难过。他悲哀地在心里叹气,反剪起手来, 故意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我还要给姜南台扣个更大的罪名呢, 没准行凶杀人的就是他!”
“这话怎么说?”
“你想想看,如果他不是有意想要姜俞生知道消息后防范, 那走漏消息的事,就是他的无心之失。却是怎么个无心法?”
西屏思忖片刻, 迷糊地摇头, “你说呢?”
“我说?”他懒得说, 可又不得不说, 因为这推测关乎着姜俞生的死因,“要我说,也许他是气不过, 私下去找姜俞生替你打抱不平,争执中说漏了嘴。所以姜俞生才连夜打发了相关证人, 串通着周大人把他也急忙调去宝应县,否则他不会走得那样急。”
这倒极有可能, 否则早不早晚不晚的,南台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向姜俞生。西屏思虑间, 不觉掐断了花梗,随手丢在一旁,疾步走上去,“没了?”
时修瞥她一眼,“为你,他对姜俞生怀恨在前,又与姜俞生争执在后,这难道还不够成为杀人的动机?”
西屏当他还是在吃醋,骄傲地歪着脸,“照你这么说,我还是那个罪魁祸首囖?”
那叶间射下来的光斑在她面颊上晃荡,他看她一会,渐渐敛了笑容,转过身朝前走了。
过一会,又把手剪到背后来,朝她勾一勾。
西屏咯咯笑着跑上去,四下无人,只见翠色逼匝中,遍地金齑,周遭的花草林木就是天然的屏障,隔绝了所有的眼睛,她放心地把手放在他背后的手里。
时修一握住她的手,就改了口,“或许是我多疑,姜南台没有空暇作案,姜俞生死的时候,他大概已经歇在城外的驿馆里了。”
西屏点头道:“照你这思路,其实四姨娘最有嫌疑,连我也有嫌疑了。”
时修有些听不得这话,把眉一皱,“还是先顺着谋财害命这条线索查吧,那屋里现成丢了东西,总不能明摆着的不先去问,只做这些无凭无证的推断。”
西屏想来也是这道理,跟着点头。
从那一截树荫中走出来,她收回了手,脸上带着赧红,自己把手交握在前头,“那些贼是怎么进来的呢?我们那角门常日都是从里头拴着的,大门一更后也关上了。”
“贼要进来还不容易?翻墙就进来了。”
“可夜里门房上有人上夜,隔半个时辰也有人打着灯笼四处巡夜。”西屏自说着,眉头渐渐扣拢来,“难不成出了家贼了?里应外合,使那些贼避开了巡夜的人。”
时修道:“走,咱们循着这外墙走走看。”
姜家这外墙修得又高又长,将所有屋舍包围其中,慢慢走了半日,走得西屏腿酸,她这一半日也没停过,窜来窜去的,实在有些累了,便在墙下草堆里拣了块太湖石,铺上帕子坐下去捶腿,“我歇会,脚都走麻了,你自己往前转吧,我在这里等你。”
时修也抱怨,“怪谁?还不是怪姜家这房子大。也不知那姜辛到底赚了多少,竟修了这么大一处宅子,简直比得上王公贵族家的庄园。”
累得西屏仰起脸,又被那太阳晒得垂下去。他见状走到跟前来,抖开折扇遮在她头上,“你去对面那亭子里坐着。”
她一步也懒得再走,歪声丧气道:“实在走不动了。”
他只得替她挡着太阳,一面四处张望。疲乏中看见不远处有棵粗壮的松柏,正挨着墙,那墙头似乎缺了几片瓦。他忽然精神一振,把扇子塞到她手上,“我过去瞧瞧,你自己举着。”
她见他走过去蹲在树底下看了一会,经不住好奇,也走过去,看见地上有几片碎瓦,不由得仰头看那墙头,“那起贼人是从这里翻进来的?”
“恐怕是,你看,”时修直起腰朝墙头指上去,“那里缺了几片瓦,应当是有人搭着梯子翻过墙,走的时候,再顺着这树爬到墙上翻过去。那梯子,正好逃走的时候,乔作抬病人的板子。”
他一撩衣摆别在腰上,作势要爬树。西屏忙在后头发急,“你行不行呀?”
他回头瞪她一眼,“说什么胡话,我不行谁行?!你不信试试看。”
西屏脸上一红,拿扇子打他一下。眼看着他上去钻研半晌,才顺着往下爬,爬到中间一跳,稳稳当当落在地上,给西屏看一块碎布片,“这是刮在树杈上的。”
就是姜俞生身上穿的玄青软缎料子,西屏豁然明白,“大爷也是从这里翻进来的!”旋即又糊涂了,“不过他回自己家,为什么要翻墙?难道又是为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时修摇头,“暂且只有天知地知,还有他自己知道。”
反正那五个贼人是从此处进来的。难道这几个人是和姜俞生里应外合?就为偷点东西?实在说不通,姜俞生要家里的什么,还犯的着伙同外人来偷么?姜家如今只他一个儿子,什么不是他的?除非他另有目的。
越晒越热,一丝风也没有,两个人脸上都挂着汗,只得先回慈乌馆去。及至院中,早有个姓雷的管事侯在屋里,将宅子里丢失的东西拟出张单子来,交给时修。
单子上哪间屋里丢失了什么都写得一清二楚,时修看了一会,把单子弹一弹,笑道:“你们府上丢失的财物可不少啊,这些都是昨夜遗失的?”
雷.管事点头道:“按小二爷的吩咐,早上我就叫管各处扫洗的人将各屋里的东西细细清点了一遍,他们原就每日都点的,所以很清楚哪些是昨日才丢的。小的自作主张,怕混淆了,只记了昨日不见的。”
“你倒聪明。”时修又垂眼看单子,胳膊歪搭在椅子扶手上。昨夜失窃的屋子共有两处,一处是那姜辛的外书房,只丢了一对刻画石壁,还有一处却丢了六.七件东西。
“这石涧轩是做什么的?”
西屏够着脖子来看,“石涧轩是外院的一间厅室,素日不怎样用它,只摆席请客的时候在这厅里,它宽敞,摆得下七八桌呢,家里有人做生日摆酒也是在那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