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管事一甩袖子,“别人是别人,咱们是咱们,你少在这里同我歪缠,有话等我回家去再说!”
这何韬也知道他爹一向是个老古板的性子,要他拿五十两银子必然也拿得出,可心里却替自家不服,想他爹兢兢业业在姜家做了几十年,因那犟脾气,根本没捞到什么额外的油水。姜家那些做主子的也是欺负老实人,越是守规矩的,反而在他家越是赚得少!
思及此,便有意要赚他姜家一笔,想到他家厅上那些陈设还值些钱,不如偷出一些来,既是替他老爹抱个不平,又能发笔财,何乐不为?因而次日一早和鲁大这几个惯贼商议定了,又走到姜家,假意有话和他爹商量,趁其不备,用泥印了钥匙模子,配了钥匙交给鲁大等人。
说到此节,时修将目光转到那鲁大等人身上,“你们又是如何潜入的姜家?细细说明。”
鲁大一脸倒霉相,“初三那日下晌,小的们看天在下雨,想着下雨都睡得早,少有人走动,倒便宜。所以,所以择日不如撞日,就趁夜搬着梯子到那巷子里,从姜家院墙内翻了进去,按何韬说下的路线,摸到了那间厅上。”
他说到此处便垂下了脑袋,周大人等了一会,拍了下惊堂木,“怎么不说了?!”
鲁大抬起头来,“底下的事,大人就都知道了,这不,偷出来的东西还都在这里呢。”
周大人重重哼了一声,“避重就轻!怎么不说你们杀人之事?!”
这两日街上已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姜家大爷于初三晚给人杀害在家中,鲁大知道少不得会牵连到他们头上,所以不敢急着销赃。这会果然牵扯到他们身上来,急得他忙伸长了脖子分辩,“大人,小的们只是行窃,可不敢杀人呐!”
时修冷笑道:“谦虚了,方才官差拿你们的时候,你们砍杀起人来可是胆气十足,那刀上还沾着血呢。”
周大人接嘴道:“人证物证俱在,还敢抵赖!我看不用刑,尔等宵小岂会认罪,来人!”
左右差役得令,将几人摁在堂上,每人打了二十板子,打得堂上哀声一片。待打完了,时修踅下案来,走去拾起地上一尺多长的翘首砍刀来看,“当夜你们所携的是什么凶器?”
那几人挨了打,又老实许多,都道:“就是大人手上拿的这刀。”
时修打量几人一番,将刀丢回原处,“你们还偷了什么?”
鲁大趴在地上摇头,“这还敢欺瞒大人?东西都在这里,一件不少。大人想想看,闹得满城风雨的,我们就是再不要命,也不敢顶着这个风头出货啊。”
“真的就这些?”
“大人就是打死我们,我们也再交不出别的来了。”
时修慢慢转过身,朝差役摆摆手,“先押下去。”
这厢退了堂,那周大人从案上走下来问:“小姚大人怎的不趁热打铁叫他们招认?这时将他们押入牢中,只怕给他们逮着空子又编出什么话来抵赖。”
“人不是他们杀的。”
周大人一怔,“什么?”
西屏适时捉裙进来,蹲在地上翻了翻那几件赃物,起身走到时修身边来道:“这里头只有石涧轩的东西,外书房里丢的那两件没看见。”
那周大人有些糊涂了,“怎么,赃物还不全?”
电光火石间,时修脑中闪过那外书房的情形。姜俞生死时,脸是冲着右边隔间的,而那隔间里,少的是一对劈做两半的圆形大理石石璧。那对石璧本不值什么钱,只是上头的雕画出自京城名匠之手,在市面上约摸能估到六七十两的高价。
而鲁大等人,连石涧轩里的汉代香炉都不认得,又怎会放着外书房那几件光鲜亮丽的瓷器不拿,却瞧得上两块石头?
因此时修断言,“外书房丢的那两件石壁刻画,并不是鲁大等人偷的。”
周大人一愣,“还有别的盗贼?我说小姚大人,你多心了吧,不可轻信这等惯匪抵赖,要不是他们,还会有谁?”
西屏本来疑惑,一看着地上几把砍刀,登时明白过来,“的确不是他们,连凶器都不一样,杀害大爷的刀,不是这样的长刀。”
经她一说,周大人也想起来,据老仵作说,凶器是一把长七寸,宽三寸的尖刀。他恍然点头,“是是是,是和这几把刀不大一样。”
“是很不一样。”西屏蹙着眉道:“那刀,像是寻常人家厨房里用的刀。”
时修继而道:“鲁大等人既是惯匪,打家劫舍,自然要选这些趁手的兵器,不会随便拿着厨房里宰肉剔骨的刀去行凶。”
要按那周大人的脾气,现有贼赃贼人在这里,才懒得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偏遇上这爱较真的姚时修,这下不能草草结案了,他便有些不耐烦,笑着催促,“哎呀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既然凶手另有其人,那就明日再查,干耗在衙门里,那凶手也不会自己跳出来。”
果然已到晚饭时候,时修雇了马车,先领着西屏回了庆丰街房子里。臧志和因受了伤,先一步回来了,红药正在廊下给他包扎手上的伤,只管低着头,包得很是认真,连他一直盯着她看她也像没发现。
时修老远在那洞门底下咳了声,臧志和马上吓得站起来,看见是他二人,呵呵直笑,笑得脸上通红。
西屏抢在时修前头走过去,两只眼睛在他和红药脸上睃来睃去,咂了咂舌道:“臧班头真是辛苦,为抓几个贼,不单胳膊上受了刀伤,好像连脸也晒伤了。啧啧,扬州的太阳真是毒辣,红药,快找冰来给他敷一敷。”
连红药面上也红起来,低着头嘀咕一句,“哪里来的冰呢。”旋即只管钻进厨房里。
臧班头忙把那些剪子碎布收了,跟着他二人踅进正屋,“大人,那起贼人可招认了?”
时修叹着气,“招了。”
臧班头窥着他脸色,“既招了,怎么大人还这副样子?”
西屏坐去那边椅上,也长叹一声,“东西是他们偷的,可人不是他们杀的。”
“人不是他们杀的?”他不信,咬着牙道:“一定是他们有意抵赖!”
时修摇头道:“凶器对不上,而且那外书房里丢的两样东西也不是他们偷的。”
说得臧志和直犯糊涂,“这话怎么说的?难道当夜姜家进了两拨贼,一拨盗取石涧轩,一拨偷了那外书房?”
时修将目光凝滞在虚空中的某一处,笑了笑,“非但有两拨贼,那另一拨贼,还是家贼。”
西屏的眼睛骇然圆睁,“你怎么知道是家贼?”
他站起身来道:“一般的宵小匪类,就像今日抓的那几个一样,哪里识得那对石壁的贵重?只会盗取些看着光鲜亮丽的东西。偷取石壁之人,想必事先就知道它值钱,如果不是姜家的人,谁会知道?不过姜家的主子们又不缺那几十两银子使用,只有下面的人。”
“可下人们都是家里几年的老人了,要偷早就偷了,为什么偏在那晚上下手?何况既是家里的人,都知道每日各屋都有人打扫清点,就不怕查到他?”
时修转过头来,目光停在她面上,却不知穿透到哪里去了,若有所思,呆呆地出神。
臧志和正要喊他,给西屏低声拦下,“他想事情呢,别理他。”
说话那红药端了茶进来,西屏帮手接,见她脸上还透着点红,便叹着气和她逗趣,“嗳,今年泰兴的桃花开得晚,这都是盛夏时节了才赶着开起来。”
红药疑惑,“哪里看见开桃花了?”
西屏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不过好花开给赏花人看,不拘什么时候,只要看见了,就是缘分。”
那臧志和还不知也是在调侃他,只望着红药傻笑,笑两声,看见红药睇他,又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
红药少不得嗔怪西屏,“姨太太也学得贫嘴贫舌的了。”旋即忙躲了出去。
时修正好听见西屏“缘分”那一句,忽地灵光乍现,笑出来。西屏以为他是为红药说她的那一句在笑,板下脸来,“你也觉得我贫嘴贫舌?”
他脸上发蒙,“啊?”
看来不是笑这话,西屏一撇嘴,旋裙坐下,“那你就是想明白什么了?”
时修点着头,“我想明白了你方才说的那些问题,那偷石壁的下人为何会等到那夜才偷。”
“为什么?”
“他不是等到的,他是碰到的。”
臧志和满头雾水,“大人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西屏却是听明白了,微张着嘴,抬起手来连连点着,“我知道了!你是说,那个家贼那夜看见了鲁大那伙贼人,这才激起他的歪念。他想着,既然家里进了贼,他趁机去偷个什么,就算报官追查下来,也会把账都记在外贼头上。”
时修指着臧志和大笑几声,“你看你,在衙门缉凶拿盗这么些年,还比不上我六姨脑子转得快哩!”
那夸张的笑声和表情却令西屏受用不尽,知道他是当她孩子一样哄,她明知道,但也禁不住真成了个孩子,骄傲地嗔他一眼。有一块太阳正落在她略略抬起来的下巴颏上,仿佛水上的流金。
他看着她高兴得意的样子,好像小时候她刻意骂他贬低他后那种可爱的得意,使他的心很柔软,笑嘻嘻朝她递了个眼风过去。
却在那笑脸底下,生出一丝惆怅,他忽然有点惧怕日后再看到她别的模样。连想到“日后”,他都有些抗拒。
适逢那陈老丈进来摆饭,看见西屏活泼的样子,也“啊啊啊”地连声比划起来,沧桑的脸上有一点慈爱的神色。
“他在说什么?”时修因问。
他在说要她就这样多笑笑。西屏不好意思地低下脸,咬着嘴巴没说,只道:“吃饭吧。”
时修亦不再追问,却禁不住本能地斜着眼,瞟了瞟那陈老丈。
饭毕天还大亮着,却是金乌渐敛,细风清凉。时修便未雇车轿,说要步行送西屏归家。西屏故意当着红药等人的面嘀咕给他听,“瞧这人,也学会省检了,我又不是一定要花他的钱。”
时修和她理论不清,只得在耳边小声要挟,“你再挑我的理,我就告诉他们,是舍不得你太快回去所以才要走路。”
西屏怕他真敢说,只得偷么剜他一眼。
行到街上,日在遥山,花飞街前,倒惬意凉快起来了,西屏脸上始终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安安静静走在时修身边,想到先前在江都和他上街的情形。如今又和他走在泰兴街上,不知还能走多久,多远。
沉默中时修总忍不住想问她许多话,可他自己也在躲避那一份冲动。头一回,他对探明真相的慾望有些抗拒。他晓得他是完了,既害怕,又兴奋。百感交集地想起他爹说过的话——有时候愚钝点,未必是件坏事。此刻他相信了。
他怕马上抑制不住要问她的冲动,便挑起别的话说:“明日我到大通街典当行里去打听姜俞生当日的行迹,你在家查一查初三夜都有哪些下人在家当班。”
西屏睐着眼,“既然你说有家贼,真凶就应当是此人,只要把这人找出来就行了,还去问大爷的行踪做什么?”
“我还是觉得奇怪,姜俞生既然当夜回了家,为什么不回房去?反而大晚上跑去那外书房里。”
她也觉得奇怪,那外书房里根本没什么紧要的东西,就算找什么,或可次日去找,或可打发下人去找,怎么劳动他亲自跑一趟?
不过她仍劝,“我看犯不着白费这个力,他回家以后的事,外头的人怎么会知道?门上的小厮你不是也问过了嚜,连他们也没看见他是几时回家的。”
“这也是奇怪的地方——”
见他又出神去了,西屏心下明白,这人执拗得很,劝是劝不住的,不如随他去。她在心里叹了声,睐着他的眼睛,有丝害怕和悲哀的情绪。
次日一早,西屏还未过问那夜当班的人有哪些,便给卢氏先招去追问案子的进程。卢氏的精神头愈发不好,眼睛还是红肿,像发了怒的野兽,随时预备张嘴乱咬人,不过杀伤力不大,西屏并不怕她。
却也不得不装出和别人一样的急色,“昨日下晌抓住了几个偷东西的贼,拿到公堂上,却不是杀死大爷的真凶。”
卢氏急火攻心,顾不得许多,连西屏和时修也骂,“我看你们都是怠惰!衙门的做派我还不知道?不使钱根本不上心,这都两天了还拿不住凶手!你也是,那是你外甥,你怎么不催着他点?!”
西屏满心厌烦,更不愿告诉她另有家贼之事,照她此刻的脾气,听见有家贼,还不把所有下人都拿来拷打?反而打草惊蛇。转头又想,她这邪火散不出去,一样四下找茬,不如把何韬的事情说给她听。
一说自然何管事倒了霉,当时就给赶出姜家,下晌于妈妈提醒卢氏才回过神来,眼下派谁去管库房?
于是叫了袖蕊商议,袖蕊一时也没个主意,回去和郑晨说,郑晨倒拿出个人选。此人姓柴,也是姜家的老人了,先前管着田庄上的账目,没出过什么岔子。袖蕊也没有别的人选,只好听他的,来与卢氏说。卢氏此刻心思全不在这上头,自然也依了她。
西屏听说了这事,特地走到二门外去“碰一碰”郑晨。真格碰见他从典当行归家,穿着白袍黑靴,不过两日,已有了些当家人的气度和派头,正和跟前那小厮吩咐:“你去和田大掌柜说,不是我要翻旧账,我查什么呢?我不过是代管几日。是衙门那边疑心大爷的死是不是和他在生意场上与人结仇有关,凡是咱们家的生意,都要查查看。”
那小厮答应着去了,郑晨一径往这头走来。西屏忙躲回花墙内,缓缓朝里头走,一面想着,这人也是厉害,竟借查凶案之名翻姜家的旧账目,只怕他一开始入赘姜家,就是别有居心,所以三年前他才帮了她。不过他那时说“同舟共济”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也觉得她是别有用心?
眼下看来,姜俞生一死,他是受益最大的人,那会不会姜俞生就是他杀的?
“二嫂。”
西屏听见他在后头喊了声,忙顿住脚,转过头对着他笑了笑,等他走上前来,料他必有话说。
“听说衙门里抓住了几个贼人,可结案了么?”他好像是盼着早点结案。西屏将原委告诉他,他听了又是一脸的澹然,眼睛琢磨到西屏脸上,“看来不是他们,那可有别的线索?”
西屏暗中也琢磨着他的目光,笑着摇头,“暂且没有。”她试探道:“我倒听说,库房今日交给柴管事了,是不是原先那个管田产账目的?”
郑晨弯起一抹笑,不闪不避的神色,“怎么,除了他,二嫂还有更好的人选?”
她垂了垂眼皮,“我向来不问家里的事的,哪有什么人选。不过我听说,你和柴管事早就认得,这个时候,大爷刚死,你才顶了事,又急着提携一个认得的人,就不怕惹人非议么?”
“这有什么可非议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家原就是姜家田上的雇农,和柴管事早就认得不是情理之中?何况是太太和袖蕊拿不定主意我才略提一句,成不成还不是她们说了算。”
他表现得光明磊落,西屏却还是信不及,进一步探道:“我听衙门那头的意思,大爷死的那天晚上,家里是进了两拨贼,一拨就是给拿住的那几个,还有一拨,好像是家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