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间设宴摆席的屋子,时修再看底下罗列的丢失的器物,“既如此,肯定是少不得富丽装潢,奢侈陈设了?”
那雷.管事忙点头,“是,是!这厅上为体面,摆了些精致的瓷器顽器,有的也值不少钱呢,早上一清点,竟然少了许多小件,大概昨夜家里果然是进了贼了。”
“这石涧轩也从来不锁?”
“锁!这厅因用得少,所以都是锁着的。”
“这厅在哪里?”
西屏接话道:“在宅子西南边,就是二门墙外头不远。”
时修立起身,“带我去瞧瞧。”
西屏才回来坐定,茶只吃了半盅,只好不大情愿地放下茶起身。时修因见她有点懒懒的,便说:“你歇你的,叫雷.管事陪我去。”
言讫又精神抖擞地出门去了,永远不会疲惫似的。一径跟着雷.管事到了那石涧轩,门外落着锁,雷.管事从袖里翻出一把钥匙来开了门。
时修望着他那锁头,绝没有被撬的痕迹,可见他和西屏猜得不错,真是这家里有人勾结外贼。
“这钥匙一直在你身上?”
那雷.管事唯恐牵连自己,忙摆手,“怎会呢?家里的钥匙都是在管库房的老何手里,我是想着这屋里丢了这么些东西,小二爷一定是要来瞧瞧的,所以回话前就找老何要了钥匙来。”
时修点着头进门去,屋里装潢得果然富丽闳崇,连那架大理石六折围屏瞧着也值不少钱,不过这东西搬起来太费事,自然贼人不会偷它。他绕着屋子慢慢看,在长供案上发现一只兽耳鸟篆文的鎏金小香炉,拿起来细瞧,却是汉代的物件。
这东西同那些精致的瓷器相较起来,是很不起眼,怪不得还剩在这里。他回首对那雷.管事笑了笑,“看来是些有眼无珠的土贼,不识好货。”一面搁下那香炉,拍了拍手,“领我去库房见见那位何管事。”
那何管事别瞧他五十来岁的年纪,头发斑白,却硬朗精明,时修进去那库房时,听见他正和账房在那里扳嘴,“你这账做得不对,老爷走的时候只支了八百两银子的使用,我点的银子,我会不清楚么?你不要来糊弄我,多出的那五十两,谁支的就记谁的账。”
那账房先生满面无奈,“您老这是做什么,四姑娘素日见着您,一向待您亲切,您不好一点面子也不给她。再说挂老爷的账,就算老爷知道也不会多说什么,您何苦多事呢?”
“那不成!既然叫我管着库里的银子,出入账目在我这里就乱不得,免得我这张老脸挂不住。”
“您,您老真是——”
大概是要说他过分顽固。时修猜着,回头和那雷.管事笑笑,踅进门去,“要是我们衙门里的库吏也像何管事一般丁是丁卯是卯的就好了,就不会有许多对不齐的账了。”
那何管事挺着胸膛捋着胡子,傲慢地笑两声,“不敢,老朽不过是个下人,哪里敢和衙门的公人相提并论,小二爷抬举了。”
时修向他打了一拱,“何管事自谦了,您管着这家里的库房和钥匙,想必每日都是仔仔细细,出入有数,我想请教,昨日石涧轩的钥匙有谁来拿了去?”
那何管事一听这话脸色大变,拂袖道:“我晓得晚上出了人命,又丢了东西,嫌疑最大的可不就是我这个管着钥匙的老头子,不问我问谁去!”
这老头一把年纪了竟还如此要强,问也问不得?时修只好和那雷.管事笑笑。
那雷.管事忙去掣他,“您老多心了,出了这天大的事,问一句总没有什么不对嘛。我和小二爷说了,您老在姜家管了这么久的库房,一两银子没短过,肯定不会是您,小二爷是怕这钥匙有没有落在什么不老实的人手上过。”
何管事人带着气把一个本子翻出来,丢在那桌上,“自己看,谁从我这里取走了钥匙,几时取的,几时归还,都有记录。连你雷.管事的早上从我这里拿去的钥匙,我也记着。”
本子上记着那石涧轩的钥匙日日早上有个“李氏”来领取,个把时辰便归还。雷.管事道:“是管扫洗婆子们的李妈妈,应当没什么问题,每日早上都是她拿了钥匙去把那些锁着的闲置的屋子打开,等扫洗完后,又亲自去锁上。要坏在她身上,早就坏了,不会等到今日。”
何管事在旁怒目横眉,冷笑一声,“不相干的人,我才不会轻易把钥匙给他,除非是主子们特地派人来取。今日要不是小二爷问案子,这钥匙我也不会轻易给雷.管事。我照管着的东西,断不会出错!”
这老东西口气还不小!时修瞥他一眼,笑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谁偷了这钥匙去另配了一把呢?石涧轩的锁我看过,一定不是给人撬开的,是用钥匙打开的。”
“偷?”何管事哼了声,“谁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就连这屋子,闲杂人等我也不许他进!”
此人傲上矜下,时修见和他说不通,只得点着头出来。偏在廊庑下撞见个面生得很的男人,三十出头的年纪,走路腆着个肚皮,两条胳膊在后头甩着,向雷.管事略一扬下巴,就算打过了招呼,大摇大摆进了门去。
记得先前在姜家好像没这么个人,时修回头去看,“不是说闲杂人等不许进么,这个人是管哪一处的?”
雷.管事凑来道:“哪一处都不管,他是何管事的儿子,叫何韬。”
“他就没在你们府上谋个什么差事?”
雷.管事笑笑,“他不是服侍人的命,身上有个受不得累的毛病,一累就喘不上气。何管事就只他一个儿子,哪舍得叫他当什么差事?三十来岁了,一力靠何管事养活着,闲在家里倒闲出些烂德行,喜欢赌钱,还总是输。”
“他常进出姜家?”
“隔三岔五就来,问何管事要银子。这老何要强了一辈子,偏有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时修心道,姜家现有的下人都是些旧年老人,若要行窃,不必等到今日。和这些老人相较,似乎这何韬更值得推敲,此人虽不是姜家的人,可有何管事这么个爹,能在姜家随意出入,不是没有机会盗配到钥匙,必定也了解姜家值钱的东西放在何处。更兼是个赌徒,有理由也有胆量偷盗。
因此找了个差役来,遣他去衙门告诉臧志和一声,盯着这何韬,兴许顺藤摸瓜,能摸到那伙盗贼。一面又走回慈乌馆稍作歇息。
脚步声唤醒花前梦,西屏由卧房里出来,就看见时修在屋里慢慢踱步,那碧色的轻纱外氅给风吹拂起来,神似野鹤展翅。看样子他还在想案子,并没有留意到她在身后。
她朝窗外一看天色,差不多要晚饭时候了,“怎么样,里里外外查了这一日,可查出什么结果了?”
时修叹着气回头,“有了点眉目,要看臧班头的了。”
西屏眼睛一亮,刚睡醒起来,格外有神,像才从水里捞出来的一对晶莹剔透的黑玛瑙,“抓住那伙贼人了?”
时修不由得心神悸动,笑了起来,“我看你不如做个女推官好了,一听案子有进展,比我还兴.奋。”
她却倏地垮下脸,一径走过他身边,往屋外去,“你明知我做不了官,偏要说这种话来讽刺我。”
他忙追出去,她在吴王靠上坐了下来,原来是出来纳凉。他也走过去坐,“你怎么好赖话不分?你瞧我是讽刺你的意思么?我是真心敬服你哩!”
谁看得穿谁的心?她将信不信,用怀疑的目光睇他一会,又将眼一乜,转到别处,看见嫣儿端着茶从廊下转过来。
嫣儿走到跟前放茶,顺便问一句:“小二爷在这里吃晚饭么?”
时修只管把西屏望着,两只桃花眼可怜兮兮的,像只讨饭吃的猫。西屏狠狠剜他一眼,勉强道:“就赏你口饭吃好了,免得以后回去,大姐姐怪我把你饿瘦了。”
嫣儿便去招呼小丫头往厨房里去提饭,回来摆饭时说起,卢氏和袖蕊这一日都不曾进过食。西屏不在她们跟前,根本懒得装样子,只问了问鸾喜,“那大奶奶呢?”
“大奶奶那头倒传了饭,她不吃,玉哥总要吃的啊。”
“玉哥还不知道他爹死了吧?”
“小孩子家,就是说给他听,他也不大明白。”
那倒未必,西屏心道,也五.六岁了,不算小了。
时修听见鸾喜回来了,就想去向她打听姜俞生的事。他们是夫妻,到底比旁人多些了解,或许她能知道姜俞生连夜归家却不回房的缘故。
一看他放下碗,西屏便猜到他的心思,出言阻止道:“明日再去问好了,大奶奶才死了丈夫,又给太太骂过,哪还有力气应酬你?”
“卢氏为什么骂她?”
“还能为什么?反正男人死了,做老婆的在婆婆跟前都要担个不是。”
时修复端起碗来,“所以当初姜潮平死的时候,他们也怪你?”
西屏倒看得开,“怪就怪吧,说我与人私.通谋杀亲夫,也说不出个和我私通的人来,这种没根据的闲话,我还犯得上去和他们分辩么?”
他一颗心像被人左右拉拽着,一头想趁势追问姜潮平的死因,一头又像怕问。拉来拽去没输赢,便端着碗扒饭吃,狼吞虎咽的,全没了读书公子的斯文气。
西屏只好安慰自己,他还擅长骑射呢,勉强算半个武夫,不斯文也是应当应分的。
想到武夫,不免旧话重提,“到底那伙人抓住了没有?”
时修丢下碗道:“哪有这样快,不过是有了点线索。”
“什么线索?”
他将何韬这人说给她听,西屏虽没见过,也像听底下人议论过,说他好赌,何管事一辈子要强,偏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败了他许多钱不说,成日没个正经事,专和一班三教九流鬼混。
果然这何韬因赌钱结识了几个匪类,平日同他们称兄道弟,臧志和暗里跟了他一日,终于在隔日下晌,看见他钻进条巷子里,敲开一家破落户的院门。那院墙不高,臧志和同一班差役打个手势,独自先翻院墙进去,溜到那荜窗底下,听见里头正在商议着“销赃”。
有人道:“外面风声紧得很,这时候拿着这些东西出去,不是等着叫人抓现行么?!我看,等躲过这阵子再说。”
“不知几时风声才过,我方才上街,看见咱们兄弟的画像贴得到处都是。亏得那晚上天黑,巡夜的人没看清咱们的相貌,画得不大像。”
“真是倒霉,这些东西看得,吃不得,叫人好生难忍呐!”
看来果然是这些人夜盗了姜家,臧志和低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走去开院门,放人手进来。
只听“吱嘎”一声,屋里登时警觉起来,“谁?!”房门一开,出来个人,一看园子涌入二三十个差役,忙朝屋里大呵,“他娘的,有官差!”
说时迟那时快,臧班头一脚将那门上之人踹进屋内,举着刀领头往屋里冲,里头的人有手脚快的,握着刀迎面朝他劈砍过来,他避闪不及,胳膊上挨了一刀,马上将人踹倒,“抓活的!”
恶斗一场,擒获了贼人,臧班头忙赶回衙门。时修早和西屏并那周大人在内堂等着了,周大人原午晌就要归家的,谁知时修拉着他不放,非说有了贼匪的消息,叫他一并等着审问。他因当着西屏的面,不好给姜家人知道他对此案不上心,只得勉强留下。
他窝在那椅上正打哈欠,看了看西屏,少不得坐正了些,笑道:“为这案子,二奶奶抛头露面跑来跑去的,也是辛苦。”
西屏在旁边椅上坐着微笑,“太太食无味寝不安,天不亮就叫我来打听有没有结果,我们大奶奶哭得眼睛都肿了,我怎好在家干坐着?早日拿住凶手,我们大爷才能早日入土为安。”
周大人连连点头,“姜老爷知道了么?”
“已经派人往山西去了。”
他叹了声,“这时候连大爷都——那商号里岂不是要乱了?”
西屏缓缓转过微笑的脸,“那也不至于,家里还有四姑爷呢,他从前就是商号里的伙计,生意上的事,他多少懂一些,人又年轻,又读过书,学什么都不是难事,上手自然也快。”
时修在门前好像等得焦躁,踱来踱去的,却本能地分出心来听他们说话。一时看见臧班头跑进场院中,道“抓住了”,他马上笑着回头看周大人,“周大人,升堂吧。”
不一会那五人连带何韬被押上公堂,逐一跪下,报了姓名。西屏充个证人,也上堂前认了那几件贼赃,“回大人,这些正是小妇人家中失窃的东西。”
时修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使差役仍旧领她出去。西屏朝廊下走了没几步,又掉身回去,那差役忙低声拦她,“嗳,没大人传,奶奶不可擅入公堂!”
西屏把住他胳膊道:“哎呀我不进去,我就这里听一听。”
“这有什么可听的?您还是回内堂等着吧。”
“我要听!”西屏央求他一眼,“我就在这里悄悄的,保证不出声。”
那差役一看她的脸,简直无法,只得陪她守在门外。
第55章 或是家贼。
按说公堂之上, 一拍惊堂木,只听时修大呵一声,“鲁大!尔等是如何潜入姜家偷盗行凶, 从实招来!”
那姓鲁的见上头高坐着两位大人,又是人赃并获,不敢抵赖。便看一眼那何韬, 忙道:“大人, 都是这个何韬撺掇我们干的!我们兄弟是一时猪油蒙了心,不过是从犯, 主谋之人是他!”
那何韬脸色一变, 急急抬手指着他, “你你你,你胡说!大人, 此人专管做这些入室行窃的勾当,是惯犯了!都是他们的主意!我, 我是受他们胁迫!”
鲁大咬紧了腮帮子, “好啊你, 要不是你, 我们哪来的钥匙?要不是你,我们怎么知道避开姜家巡夜的人?!”
时修在上头抱起胳膊发笑,“不急不急, 一个一个说,我看谁说得清楚, 说得最清楚的,便能法外开恩, 从宽处置,是不是啊周大人?”
周大人笑着捋一捋胡须, “是,是有这个规矩。”
底下人便争先恐后说起来,公堂一时像口烧滚了的锅。时修不得不轻轻拍几下惊堂木,“一个一个慢慢说!谁起的主意谁先说。”
众人住声下去,只那何韬踊跃道:“我说,我来说!”
于是说到八月初二那日,何韬因在赌坊大输了一笔,更兼从前输的,好大个窟窿堵不上,那赌坊摧得又紧,限他十日内将所借赌资还上,否则要卸他一条胳膊。他怕得急了,不及他老爹归家,先寻到姜家库房里去。
不想何管事早横下心要规训他一番,想着叫他给外头那些人吓唬吓唬也好,只说没那些钱。
那何韬见屋里没人,便鬼鬼祟祟撺掇道:“老爹何必说这种话,您老人家现守着姜家这库,还怕拿不出五十两银子来?也是您老不会做,替姜家守了这些年,那地缝扫一扫,只怕五百两也有。”
不说这话还罢,越说何管事越是目瞠口怒,“亏你说得出这种话?!你自小我就教导你,为人要行得端做得正,谁曾想竟白费了这几十年的口舌,养出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孽障!”
“爹也太较真了,您不过是姜家的下人,又不是他们家的亲戚,替他把得这么严做什么?反正他们姜家也不见得是赚的什么干净钱。再说了,也就是您老实,他们那些下人,谁不做点私账抠点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