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说:“三叔是个好人,你怎么总和他为难呢?”
“天下好人多了去了!”
西屏沉默一晌,轻声道:“可我遇见的好人,并不算多。”
姜家的确多半不是好人,时修想想,泄下气来,“既然已经证实了他说的那些话,他自然就没嫌疑了。何况,我专门快马加鞭从城中跑来,也耗了一个时辰,驿卒说他那晚是子时初回的驿馆,姜俞生是亥时初死的,那天山路难行,他一个文弱书生,就算骑马也跑不了那么快。”
西屏明白过来,怪不得他要亲自来一趟,原来问驿卒是捎带的,探路程才是紧要,活人可以说谎,但那些死物没法说谎。他还是他,没有变,不轻信人言,只信证据。她心头欣慰,嘴角暗暗弯起来一点。
下雨天黑得快,吃过饭不多时就有些不见亮了,差役小厮们吃酒没吃尽兴,又要了几样小菜并几坛子酒回房继续闹。时修与西屏占了楼上两间最大的客房,因为是官家,特享殊荣,屋子里熏着香。
但怎么好比家里的屋子,家私是寻常的木料,红漆的,床架子没有雕饰,挂着蟹壳青的帐子,也是寻常的布料,那两扇支摘窗开得局促,小家子气,底下一张小几,两边各摆着不成套的两条椅子。却因为窗外下着雨,楼底下有饮酒谈笑的声气,在微凉中也能感到一点路途荒凉的温馨。
西屏想起小时候在船上的傍晚,窝在她娘怀里打盹,思觉是朦朦胧胧的,耳朵倒敏锐,她娘和船家说话的声音都落在耳朵里,细声细语的,像哄睡的曲子。她娘轻轻拍着她的背和人家说:“她随我在路上跑惯了,哪里都睡得着。”却不知道小孩子也有一颗想安定下来的心,可命运是系在大人身上。
有人敲门,西屏去开,时修拿着几只蜡烛站在门外,“我怕不够亮。”
他不客气地挤进门,到处寻了烛台把蜡烛插了点上,一盏放在支摘窗底下的小方几上,要顺手替他取了撑窗户的杆子。
“别关窗。”西屏款款走过来,“吹吹风不是很好?”
他只好把烛台挪到大桌子上去,闲逸地在窗户旁下坐下来,“你不觉得冷?”
“谁叫你让人点的那香?味道又重又俗,熏得人脑仁疼。”
“这地方你就不要挑三拣四了,这都是难得的了,要不是看我是上司长官,他们还不舍得拿出来给你熏呢。”
西屏乜他一眼,“那我还是托你的福了?”
时修恨得心.痒,看不惯她居高临下站在跟前,一把将她捞到膝上来。她要挣,他不许,“别动,再动一下看我不打你!”
西屏顿了会,偏把屁.股在他腿上动两下,“打啊,我借你八百个胆子。”
只听“啪”一声,他真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力道不重,但静中听起来,直叫人脸.红。西屏一时无措,心里七拐八拐地想到,今日他一定是故意把她激到这乡野地方来的!男人就是男人,本.性.一动,就跟多长出来一个脑子似的,那脑子里不装别的,专管装这些见不得光的念头!
时修红着耳根子,偏还要仗势欺人地说:“你跑啊,再跑一个看看?”
她马上放下脚就往那大桌旁跑,偏偏跑到床.前去了,带起的风吹灭了桌上的蜡烛。一明一暗间,他心一动,赶来拽她,顺势将她掣倒在铺上。被.褥还真是新的,像在太阳底下晒过,散着淡淡馨香,在屋子里凉幽幽的空气突兀对比之下,使人想往里头钻。
西屏刚想爬起来,他却迎面.倾.压.下来了,“你上次说我将来会后悔,可我想过了,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不会后悔。”
山风适时地卷进窗,接连把另外两盏灯也熄灭,雨不知道几时住了,那洗净的月光如同崭新的白缎子,从四面八方垂进屋。晦暗中西屏看着他的眼睛,借此而言他,“你不怕坏了你的名.节?”
他也不挑破,“我的名.节值什么?你的名.节你都不怕。”
她声音低下去,“可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又是一笑,倒说的是真话,“不到那地步,谁敢断定谁是什么样的人?”他的一只手抚在她头顶蓬松的头发上,声音沉得像叹息,“现今连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或是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西屏感到他一定是有了点觉察,不然不会说这样飘忽不定的话。好在他是说这样不确定的话,她比谁不知道,男人一旦翻了脸,说过什么都不作数。偏偏女人明知不作数,也还是爱听。不过她情愿就这样不肯定,越是捉摸不定的,越是迷人。
漆黑中她微笑起来,手摸.上.他的脸,那下巴上竟有些蛰手的胡茬子,使人想到他小时候的模样,白的脸,圆的腮,浑身稚气,唯独一双炯炯的大眼睛带着天然的侵.略.性,把人盯着,就是把人钉死在哪里。但到底年幼时力.不.从.心,她还是跟随命运,从他眼皮底下.逃.脱.走了。
这眼睛而今还是没变,她给他摄住了似的,迎着他的目光,抬上脸来亲.了他一下。
时修错愕一下,立刻笑了,追逐着她温.润.的嘴巴埋首下去。层层叠叠的衣裳因为看不清,愈发觉得繁琐,他胡乱拉.扯,像在情急的夜里挖那掩在土里的珠宝,每刨开一点就更激.动一点,直到看见它柔.柔.的光辉与月辉融在一起,溶溶的,他知道前面的等待多么值得。
他兴.奋.的气.息也感染了她,有种在夜晚重见天日的无措和混乱,所以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迷.迷.糊.糊地打开手,打开所有,就为迎.入.他。
她咬着的嘴里泄露了一声,他便顿了一会,觉得自己有点不是自己了,先前对这个人分明是满腔怜爱,只想去呵护,而此刻像是心里的火烧坏了脑子,只想来破坏。
“怎么办?”他抓起她的手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顾不得你.疼.了。”他小心翼翼地,借月光看见她轻敛轻展的眉头,韵节全由他掌握,他找到从未有过的乐趣,渐渐不管不顾起来。
有雨滴打在翻出去的窗扉上,轻盈的噼啪声,像是有什么悄然在潮.乱的空气里绽放,有一点惶惑,有一点惊慌,附身在一片安全的感觉里。她的四肢仿佛化成了柔.软的枝藤,不由自己地向他生长.缠.绕。
渐渐的,楼下豪情万丈的欢笑声也熄灭了,万懒俱静,雨滴也悄然了,欲言又止地,迟迟掉不下来。西屏伸手把它接下来,窗外的微风轻轻拂过她光.洁的胳膊,此刻凉得正好,可以让这一室灼.热的空气也慢慢凉下来。
她胡乱裹着时修的氅衣,露着半边背,侧坐在他腿上向窗外欠着身。而时修在笑着亲.她的背,他要把她每片皮.肤都亲遍,在月光下看见这背上有些崎岖的伤疤,像是有火掠过,成了荒地。
她感到他.吻.的停顿,却没说什么,所以他也不问。
此刻他占据了她,反而明白了她是不可被占据的,她有她的经历,她的秘密,她是云中雾里的潘西屏,是若有还无,是似是而非,是耐人寻味,她给你看见的样子,就是她想让你看到的样子,他爱她,就得学着保持好奇,但忍住不去刨根问底。
他把她向后扳来,一条胳膊兜住她在怀里,埋首下去,“胳膊伸在外头不冷么?”
她把接来的雨滴弹在他脸上,和他笑作一片,笑声和月光融成一片,黑夜里的快乐,总是轻轻的,带着偷偷摸摸的情态。
第63章 弄巧成拙。
次日一早, 大家一同回城,时修并差役们骑着马,像护送西屏的卫队, 西屏独自坐在车内,有种金枝玉叶被捧在手上的错觉。听他们在帘外说笑,她也跟着笑, 悄悄的, 怕给人戳穿她一厢情愿的想象。
一会听见臧志和问:“大人,您昨日那件外衣呢?是不是落在驿馆里头了, 要不卑职回去给您找找?”
早上山风还凉, 时修却把那衣裳裹起来装个包袱皮里, 包袱皮塞在马鞍的兜子里,他拍了拍了马鞍道:“没丢, 在这里。”
“怎的不穿上?这会还冷呢。”
“脏了。”他慢洋洋地斜了臧志和一眼,怪他素日都是个大老粗, 偏这会细致起来了, 简直多余。
那衣裳搽过西屏, 裹过西屏, 上面有他们共同的罪证,他得把它藏起来,像个不可理喻的杀人凶手, 往后暗地里,就要时不时地拿出来回味。
西屏在沉默中也猜出点什么来, 躲在马车内红了脸,一声不敢吭。隔会马车突然停住了, 时修钻了进来,正好给他得了个“冷”的借口, 可以弃马不骑。不过仍然不好说话,外头赶车的小厮是姜家的人。
他坐定下来,一双眼睛定在西屏身上,又随着马车的摇晃有点挹动,却总也挹不离她去。他有点懊悔昨晚没点灯,什么都看不真,现在想起来也还是朦胧混乱的。
西屏给他看得脸上越来越红,不得不向垂下来的门帘子递一眼,警告他不许胡来。时修见她有些惧怕,反而肆无忌惮地去拉过她的手捏.弄,知道她不敢闹出动静。
口里的却说着正经事,“臧班头都有些灰心了,才刚大家还商议要如何撬开那周童的嘴。”
西屏抽了两下手抽不出来,又不敢骂他,只得忍着气瞪他,口气却也还好,“你说过,周童进屋行凶的时候,另外两个凶手也在屋里,只要找到那两个凶手,周童不就抵赖不了了?”
时修好笑着看她,“你怎么也发起糊涂来了,要是找得到那两个凶手,周童招不招认都是铁证如山。”
她趁他这松懈的间隙,把手抽了回来,两手握着防备地放在下巴底下,拿眼警告着他。可巧她腕子上戴着个绿油油的翡翠镯子,衣袖滑下去,那油亮温润的的光泽晃过时修的眼睛,在他脑子里一闪,令他倏地正色起来,又去拉她的手。
这回一点不给她抗拒的余地,一把拖到眼前来,看着那只镯子静静沉思。西屏见他面色凝重,不像是在动什么花花念头,因此没再挣扎,老老实实地伸着胳膊,半晌胳膊举得酸了才歪着眼叫他,“嗳,你又傻了,想什么呢?”
时修低声呢喃,“会是什么人戴那样的东西——”
“什么东西?”
时修抬起头来,“你还记不记得姜俞生耳下那块斑痕上有点状的挫伤?你这个镯子忽然叫我想到了,那挫伤应该是一串珠子。可一向只有女人才戴手串,但要是个女人,根本勒不住他。”
西屏听见这话,也陷进沉默中,忽然脑子里浮起一个人的面目,眼睛陡然一亮,“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是他,一定是他!”西屏把胳膊伸回来,不肯给驾车的小厮听见,便把脑袋伸过去,嘁嘁唧唧地附耳和他说了一阵。
午间及至衙内,时修甫进门便吩咐臧志和去监房放南台,南台走出来还纳罕,“这么快就要放了我?”
“怎么,姜仵作在这里还没住够?”臧志和笑道:“大人和姨太太昨日就赶去凤泉驿去核查过了,你说的那些话都不假,罗峰山上找到了你祭拜父母的纸蜡,那庄子上也去问过,大人还亲自骑马检验了从城内跑到凤泉驿的时辰,你没有作案的时间。”
别人怎么样南台全没听进去,只听见西屏为他劳碌奔波,心又像是从黑水中浮起来,姜家的人都不在意他没要紧,好歹她是信他念他的。
走到内堂来,见时修和西屏对坐在椅上吃茶,两个人没有说话,不过仿佛又说着什么暗语。时修一改先前的态度,起身来把手拍在他肩上,“姜三爷,对不住,辛苦你受了两日的牢狱之苦,眼下没事了,你先回家去歇歇,往后还是一样当差。”
南台动了下肩膀,把他的手挪下去,随便打了个拱,口中似有嘲讽之意,“多谢大人替卑职洗清这不白之冤。”
时修却不和他计较,还睇着他别有得意地笑,“不客气,你我就算不是朋友,也还有同僚之谊嘛。”
西屏在那椅上轻咳了声,放下茶碗走来,“三叔,你这会就坐了我的马车一起回家吧。”
时修也不拦阻,经过昨夜,他对南台恰当的宽容起来,那份宽容里,未尝没有骄傲和得意,他吃尽了甜头,何苦再去寻南台的不痛快呢?倒显得他小肚鸡肠了。算了,他想,大方点,坐个马车而已,反正南台刚从监房里出来,沾灰带土的,她避还避不及呢,何况自己还有要紧事赶着去办。
他大手一挥,豁达地准许他们走了,“赶紧回家洗个澡,仔细身上惹上跳蚤。”
果然,在后头看见西屏不露痕迹地从南台身旁挪开一步。不过她同时也回过头来,狠狠剜了他一眼。
这厢登舆,南台坐下来看见衣摆上的污渍,才想到自己身上的腌臜,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想下车去。西屏看出他的窘迫,笑说:“不要紧的三叔,反正我也是刚由乡野之地回来,也弄了一身的泥灰。”
南台沉声静气地说了句,“谢谢你。”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她桃红杏艳的脸,觉得她有些陌生。人还是那个人,不过像是突然刚从黑暗中破土而生一个灵魂,那熟悉的五官里透着诡谲叵测的艳冶,是他二嫂,又像从来不是。姜潮平同她过了这几年的日子,恐怕也并不认得她。
“三叔,你总看着我做什么?”西屏转回脸,对着他笑了笑。
他眨眨眼,又说:“谢谢你,替我东奔西走的。”
西屏默了须臾,回以一笑,“也谢谢你,不把当初的事对别人说。”
她真是聪明,说的不是“没有说”,而是笃定他将来也不会说,所以谢在前面,也叫他想说也不好意思再说。南台从知道的时候没问,就错过了问清楚的时机,他适时地缄默住,决定把话题转过。
“也请二嫂替我谢过小姚大人。”
西屏轻声问:“你不怨他关你进监房?”
“他不过是在尽他的本分。”
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西屏笑了,无声无息的,显得那笑底下有隐情似的,同时低着眉眼,大概是想到了时修,所以眼睛里有莹莹烁烁的光在流动。
南台没敢再说关于时修的话,一路沉默着回了家。
原该去给卢氏请安的,可他没去,因为觉得从前一厢情愿地“感恩”只不过是笑话,卢氏那天骂他的那些话,未必不是常日堆在心底里的实话,姜家不过顺手养了他,好像因为有剩饭,顺便养条看门狗一般。
可回房不到两刻,袖蕊倒是代卢氏来了,一点尴尬罩在她傲慢惯了的眼神底下,实在很难看出有什么愧意来。她说:“原来是误会一场,那天太太说的话,三哥不要往心里去。太太那是急了呀,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已经急得有点神志不清了。”
南台只是点点头,“都是一家人,我不会放在心上,你回去告诉太太,请她宽心,等我洗漱过就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小厮接连提着热水进来,袖蕊见他忙着要洗澡,横竖走过这过场,就算大家面上过得去了,便坐也没说坐,告辞回去了。
南台这厢洗完澡换过衣裳,想着面上还是要敷衍,待往卢氏房中去,不想甫走出门,就撞上嫣儿急急忙忙走了来,“三爷,我们奶奶请您到坠月亭去。”
“坠月亭?到哪里去做什么?”
“您过去就知道了。”
坠月亭在二门外头,平日也不大有人专门到那里去闲坐,周围倒是栽着些杜鹃花,这时节也早谢了,一片花影不见。昨日下过雨,泥地松软,地上有好些腐败的落叶。袖蕊鸾喜还有些个下人围在一簇杜鹃前头,在看什么稀奇似的,南台走过去,原来西屏也在人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