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只是知道段不循腰缠万贯、富可敌国,如今见了这上面的数,郑珏方才彻底明白富可敌国这四个字到底是什么含义。
这样一笔巨额财富,恐怕是皇上见了也要动心的。
孙宝昌看出掌印动心了,试探道:“要不然就依了他的请?左右不过是一个小小言官,就算是杀了他也不能真把刘阶如何。”
郑珏摇头道:“谢琅是小小言官不假,可你莫要忘了,他可是刘阶的前锋。朝中多少双眼睛看着呢,这事处理得妥当就叫旗开得胜,说不定还会有摧枯拉朽之势;若是处理得不妥,恐怕就是功亏一篑了。”
更重要的是,看皇上如今的意思,恐怕也是对刘阶颇不耐烦的。这位年轻的皇帝比之先皇更加阴晴不定,郑珏这几年也只是把准了他的一条脉:这位爷被先皇管怕了,如今最讨厌的就是管教和束缚。刘阁老可谓是成也因帝师,失也因帝师,只不过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知道了也没关系,首辅若是放纵皇上,自然会引得群臣攻击,弹劾内阁无所作为;若是管得太严,又会招来皇上的不满。
这是个千古无解的两难之题,刘阶这样的庸才自然无法破解。
太监就不一样了,太监本来就是皇上的奴才,既担负了媚上欺下的骂名,索性就将媚上欺下做到极致,只要讨得了皇上的欢心,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就妥了。
至于后世如何评价,郑珏早就想得明白:连后人都没有,爱怎么评价就怎么评价。
这番思量自然十分透彻,又包含了对帝王心术的揣摩,实在是不可为外人道也。郑珏自然不会对孙宝昌明说,只吩咐道:“你去把柳文彦叫来。”
柳文彦这些日子是冰火两重天,一面是从地方的小矿监一跃成为皇上身边伺候的红人,前途不可限量,一面又是昌启帝无止无休的折磨,令他整日都要提心吊胆,生怕哪句话不对就丢了脑袋。
好在他是个读书人,懂得眼光放长远的道理,也能忍旁人之不能忍,明白奴才的攀登之路乃是血泪尊严铺就而成,心里也就没了那么多意难平。
他也看出来了,昌启帝就喜欢折辱他,他愈是表现得愚蠢不堪、惭愧不安,昌启帝就愈是兴奋。或许郑珏也是这么熬过来的,等到他熬到了郑珏这个位置,自然就有人代替他给皇上折磨,他也就彻底熬出头了。
郑珏将他召过去,先是问他在宫里呆得惯不惯,后又夸他将皇上伺候得不错,勉励他再接再厉。柳文彦自然千恩万谢,感激郑公公的知遇之恩。
郑珏又问了几句皇上的饮食起居,之后便将段不循送银一事说给他听,末了问道:“你觉得咱家该如何做啊?”
柳文彦没想到郑公公会与他说这个,受宠若惊之余,心中不由忐忑,生怕说错了话,失去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攀附机会。想了又想,方才慎重道:“干爷,文彦以为不妨将这笔银子收下,至于谢琅……就依段不循的意思,将他从诏狱挪到刑部大牢。”
见郑珏面色依旧温和,他暗自松了口气,继续道:“若是谢琅死在刑部大牢,姓段的可怪不到干爷头上。冤有头债有主,到时候他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恐怕是十分乐意为干爷效力呢。”
郑珏唇边的笑意加深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柳文彦谦虚地一笑,意味深长道:“他随便一出手就是这么多银子,不知全部身家都算起来是个怎样惊人的数目。”
郑珏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拉家常似的问道:“文彦呐,你家中有几口人,可还有亲戚在徽州?”
“回干爷的话,文彦自幼丧母,年前父亲也故去了,因着自己的一场祸事,亲事自然告吹,如今也没什么亲戚。京城里倒有几家远房,不过都出了五服,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亲戚了。目前只有表妹一家与我住在一处。不瞒干爷,我那表妹不是旁人,正是谢琅的下堂妇。”
柳文彦说到此处不由面色赧然,支吾道:“……我们俩如今……是搭伙过日子。”
“咱们这样的人都不容易!”郑珏叹了口气,复又温和道:“往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随即吩咐人给了他一包银子。
柳文彦不由热泪盈眶,伏地谢道:“文彦如今唯一的依靠就是干爷!蒙干爷不弃,文彦愿为干爷肝脑涂地,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快起来吧。”
郑珏笑道,“你出来的时辰也不短了,皇上想必已经等急了,快回去吧,好好干,记住了,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柳文彦回去后,当值的宫女给他使眼色,示意他皇上找不到人生气了,要他心里有个准备。柳文彦大喜逢大惊,吓出一身冷汗,在心里编了个谎,在才硬着头皮走进了西偏殿。
昌启开口就问:“郑珏找你说什么了?”
柳文彦刚编的那套瞎话顿时被堵在嗓子眼,只好跪下道:“回皇上的话,郑公公怕奴婢伺候得不好,刚才特意提点了几句。”
“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就爱撒谎”,昌启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你老实回话,否则朕亲手给你打造一口棺材。”
柳文彦最怕他说这些不真不假的话,心里打了一阵急鼓,道:“郑公公说……刘阁老施加的压力太大,他老人家顶不住了,恐怕得将谢琅交出去了。”
“他与你说这个干什么?”
“他……他是想教我在皇上跟前说一嘴,求皇上出手相助。”
昌启皱起眉头打量柳文彦,像是在判断他这话的真假。柳文彦不敢抬头,却觉得头顶这目光像极了幼兽盯着猎物的目光,不谙世事中透着几分残忍,不知道它下一刻是想将你放了,还是折磨至死。
半晌后,就在柳文彦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之际,昌启帝又踹了他一脚,“那你不直说?往后再这样遮遮掩掩,朕将你楔到桌子腿上!”
柳文彦如蒙大赦,连声答是。
“起来吧”,昌启道,“没用的东西……”背起手来在地当间转了一圈,忽然有了主意,“你这就代朕起草一封信给高和,就说多日不见高阁老,朕心里想念得紧,端午将至,届时将于乾清宫设宴款待老臣,还请他早做准备,莫要耽搁了行程。”
“那郑公公……”
“你是他的奴才还是朕的奴才?!”
柳文彦顿时不敢再说话,转而在心里酝酿起笔墨来。
两日后,底下人战战兢兢地回禀刘阶,“相爷,司礼监那边放出消息来,说是诏狱真的准备放人了。”
刘阶惊怒交加:“怎么回事,打听清楚了么?”
“听说是银子的缘故。”
“银子?”刘阶心里一松,随即不可置信地反问,“多少?”
底下人比划了一个数,刘阶沉默了一瞬,忽然冷笑道:“他好大的能耐!”
“如今双方还僵持着,据说是因为一方想要先放人,一方想要先见到银子。”
“是么”,刘阶面色沉郁,语气颇为阴沉,“这么一大笔银钱,若是充入太仓库,遇上灾年也能做应急之用,白白便宜了阉人,岂不是暴殄天物。”
底下人听得心惊肉跳,又道:“相爷,还有个消息,皇上日前往陕西送了一封密信……”
陕西……刘阶眼底的皮肤猛然一缩,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高和与郑珏曾经势同水火不假,可时移世易,焉知他二人不会为了夺权而联手?到时候若是段不循再趁机倒向他二人,将手里的东西和银子一并奉上……刘阶想到此处不由脊背发凉。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将段不循推到郑珏那边。
对段不循这样的人,只靠威逼是不够的,得再想个办法,将他牢牢拴在自己这边,即便是做不到,也要绝了他投靠郑珏的念想。
刘阶看向窗外几竿瘦竹,目露不忍,良久后终于收回目光,沉声道:“既然他们双方还在僵持,咱们就帮他们一把。谢大人这些日子在诏狱里受苦了,你找个做事利索的人进去探望探望他,告诉他不要着急,他很快就能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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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的确不是人呆的地方,锦衣卫折磨人的手段多得是,任你是铁打的汉子,在这些人手底下受几回审,也会被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
谢琅却是没受什么苦的,郑珏特意发了话,教底下人不许对他动刑。有了厂公的吩咐,这些人自然对他另眼相待,谢琅也算是有了护身符,没受到什么皮肉之苦。牢头将他单独关押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他便无需与生了一身虱子的其他牢犯睡在一处,也免去了抢饭食、争便溺之处这些令斯文扫地之事。
有一日,牢头趁着旁边没人,在门外递给他几样东西,他打开看,发现是治疗伤寒腹痛之症的常见药,在狱中却比黄金更珍贵。
不待他问,牢头便轻声道:“谢大人安心,你娘子如今已被她家人接走,老爷和夫人被段老爷安置在草堂,家里一切都好。段老爷教小人告诉您,他一定会将您救出去,要您再耐心等几天。”
谢琅这才知道,此人名唤魏大勇,从前是陕西养马的军户,因受过段不循的恩惠,这才甘心冒着风险替他传话,对自己也格外善待。
这日趁其他人不在,魏大勇又提着东西过来,却是一方食盒。
谢琅揭开食盒不由双眼发热,只见里面是一大碗碧粳米饭,两碟时兴小炒,还有一壶温热的桂花酿,都是他平日爱吃的东西。
不循……唉!谢琅心里滋味复杂,他并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牵连他,可他到底还是被自己牵连,卷入了这场你死我活的纷争之中。
魏大勇见状悄声催促,“趁这会儿换班没人注意,大人赶紧吃,小人过一会儿进来收盒子。”
第126章 桂花载酒少年远,芳草无情斜阳外
过了两袋烟的功夫,魏大勇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又回到里面,刚走到门口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回头看看没有别人,急忙小声叫了一句“谢大人?”
谢琅没有答话,魏大勇又走近了两步,发现他正靠在墙壁上,头歪在一侧的肩膀上,看着像是睡着了。食盒里的两盘菜已经吃得七七八八,青花瓷碗却倒扣在地上,剩余的半碗白米饭撒出来,有几粒粘在他囚服的衣襟上,余下的尽数落在他手边。
他的手蜷得很紧,泛着青黑色,像是将指头都攥进了掌心中。
魏大勇有点懵,腿像是不会打弯了,木然踅到另一侧,这下看得更清楚:谢琅嘴唇乌青,口边还在往外冒白沫。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去试他的鼻息——不出意料,已经气绝了。
犹如雪水浇头,魏大勇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段大官人他……他为什么要杀谢大人?
不对,方才送饭之人没说他是段不循派来的,是魏大勇自己先入为主,以为来人就是段不循的人!
如果不是段不循,那还会有谁给谢琅送饭?
魏大勇只是模糊地知道一点刘阶、郑珏之事,只道谢琅是神仙打架后遭殃的小鬼,再多的就不清楚了。眼下更要命的是,若是被上司发现谢琅死了,死因是自己送饭给他……魏大勇忽然打了个寒颤,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瞄了左右囚室一眼,有的犯人正打盹,有的正剔牙,还有的受了伤栽歪在稻草堆上呻吟……若是上面查起来,再怎么隐瞒也是瞒不住的。
魏大勇犹豫片刻之后终于做出决定,投奔段不循。
刘阶府邸,段不循与陆梦龙双双跪在书房地上,叩头恳请老师为谢琅报仇。
刘阶面色沉痛,“你们放心,就算他不是我的学生,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阉党残害朝廷命官、草菅人命而坐视不理,更何况……唉!只是清和入狱乃是由皇上亲口下令,我不能反应过激,否则必定适得其反。眼下要紧的是查明死因,收集好证据,等到将来有了恰当的时机再全力出击,必当一击即中,清和这条命也算是没有白丢!”
“将来?”
段不循闻言顿时从地上站起身来,“清和入狱,老师无所作为;清和丧命,老师又瞻前顾后、满口托词!不循斗胆请问老师,将来是什么时候?是不是一日时机未到,就一日眼睁睁地看着阉党招摇过市?老师可得想明白了,郑珏害的不止是谢清和的性命,还有老师在朝中的威信!绥靖或可求得一时之苟安,反噬之日必不远矣!”
“放肆!”
刘阶怒喝一声,额头、脖颈皆爆出青筋,显然已是怒极,“你以为你这是在跟谁说话?”
“段不循自来此处,一直都是与我的老师说话!”段不循怒色并不亚于刘阶,昂然回道:“若是首辅大人觉得草民冒犯了,大可将草民传唤到大堂上问话,或枷或锁,草民绝无二话!”
“你以为我不敢?”
这师生二人头一次针尖对麦芒地争执起来,管家见势不好急忙进来劝说,陆梦龙偷偷溜出去去搬救兵。刘夫人知道谢琅的死讯后亦是伤怀,正在屋里抹眼泪,知道这边的情状后赶紧过来,含泪劝了几句,就教管家将段不循和陆梦龙送出去,让他们明日冷静后再过来议事。
通往大门口的甬路上,刘管家与段不循道:“少爷,小人虽不懂朝政,却深知阁老与谢大人之间的情义。说句不该说的,在阁老心中,谢大人的分量还在少爷您之上。对谢大人之死,阁老的伤怀并不比您少。您方才那番话,实在是伤了阁老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