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倒不磨蹭,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
瞅着她到了门口,静临又递了一句话追过去,“他是没说话,可是后来,他做了个奇怪的动作。”
戚氏又颠颠地回到之前,“啥动作。”
静临垂下眼睛,起身,学着柳茂的样子,“他就这么站着,脸儿朝南,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东边,不住地摇头。我着急呀,问他,‘大郎,你想说什么?’可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忽然间就起了一阵大火,我急得伸手去拉大郎,可是大郎眨眼之间就被那火焰给吞了,唉!”
“吞了?”戚氏怅然若失,自言自语,“咋能给吞了,这梦啥意思……”
静临微微摇头,“接着儿媳就惊醒了,原来是趴在妆台上睡着了,看窗外才三更天。再回到炕上,就再也睡不着了。怕吵了您休息,也没敢声张,就一直琢磨这个梦的意思,始终也没想明白,这才与您说了,想着和母亲一起参参。”
戚氏皱着脸,显然是将这个梦挂在了心上,想了会儿忽然看向静临,半笑不笑地问:“不会是你扯谎的吧?”
静临忽地站起身来,一扭脸儿,冷冰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儿媳是最信神佛的,没事扯这种谎作甚!母亲不信,就当我没说。”
说完,气哼哼地回房去了。
戚氏被她抢白一顿,老大窝火,心里终究是信了,又呆呆地坐了半晌,依旧没想明白,“得了,明天去庙里问问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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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平袖着那枚淡紫色的荷包,始终心神不定。
趁先生不注意,还是没忍住拿到手中,递到鼻子前,使劲嗅了嗅。
淡淡的茉莉花味,掺杂着一股热腾腾的脂粉气,温热地炙烤着他的脸,将他的白嫩面皮一下子熏红了。
柳文龙用胳膊肘拐一拐旁边两人,用眼神示意他们,“看柳平。”
下了课,目送先生走出去,学里几个人呼啦啦将柳平围住,其中一个眼疾手快,一把将那荷包夺到手里,嬉笑道:“呦!真香啊,你们闻闻!”
其余几个人将荷包拿到手里,谑浪了几句,马上发现里面有碎银子,一人分一块儿,荷包就见底儿了。
“还给我!”
柳平涨红了脸,像是烧红了的河豚。
“这么小气啊,这点钱,请哥几个喝一顿都不够,还好意思往回要?”
“诶,人家柳三秀要的不是银子,是这个荷包,我说的对不对?”
那人恍然大悟,笑得不怀好意,“哪个娘们给的?说出来,哥几个帮你相一相。”
柳平觉得血液从脚底往天灵盖涌,肩一耸,臂一伸,手一抓——用力过猛,人向前探,不知道哪个踹了一脚屁股,便摔了个大马趴。
“你们、你们……”
“诶呀三秀怎么摔了,这多有辱斯文。”那几个人怪声怪调,“来,快扶柳兄起来!”
柳平愤怒地甩开他们的手,扶着墙起身,却见柳文龙分开几人走了过来。
“干什么呢?!这是我三叔!一群不长眼的东西!”
他冲那几个人吆喝了几声,又夺过荷包递给柳平,“没事吧三叔?”
柳平看到他的拇指和食指捻了那荷包两下,觉得心里憋屈,却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只绷着脸不看他,气呼呼就要往外走。
柳文龙使了个眼色,那几人马上追了上去,搭肩叠背,左右将柳平架起。
柳文龙快走几步,笑道:“请三叔吃酒,给三叔赔罪。”
直到日落,这顿酒方散了,柳平被他们灌得左歪右斜,尤自逞强说,“不用、不用送。”
柳文龙屏退其余几个,一路将柳平送到门口。
“三叔,这荷包是你那嫂嫂的吧?真好看,你教她给我也绣一个呗!”
“你……放肆!不用送了,你、你回去……”
柳平醉得厉害,拦不住柳文龙。
正胶着,却见老苍头从墙边阴影里冒了出来,伸出俩枯枝似的爪子到柳平腋下,一使劲,柳平就脱离了柳文龙。
“老奴送,不劳动您。”
老苍头浑浊的鱼泡眼在昏暗中更显得无神,声音也似乎不带一点波澜。
柳文龙方才被他吓了一跳,这会被他这么看着,又感觉瘆得慌。
“妈的!”
他骂了一句,一步三回头,还是悻悻地走了。
到了二门,柳平摆摆手,老苍头知趣地止住了脚步。
柳平回屋,一开门,却对上静临一张惊讶的面孔。
妆还没卸,混着白日里沁出的汗和油,灯火下略有些斑驳,却比画上的仕女多了一份热烘烘的风情。
柳平浑身燥热,来不及想,踉跄着往前凑了一大步,来到静临身前。
粗重的喘息伴着浓重的酒气,熏得静临一下子冷了脸。
随手端起半盏冷茶,一扬手,茶水混着茶叶渣滓,泼了柳平满头满脸。
柳平瞬间神智清明,这才看清,静临一张粉面怒气冲冲,嘴角噙着个嘲讽的冷笑,虽坐着,眼神却像是居高临下。
往下看,她雪白肩膀上披着的是一件雾紫的罩衫,下面朦胧着粉红的肚兜,像是呼之欲出。
“淫*妇!”柳平梗着脖子骂了一句,“大半夜到小叔屋里,成何——”
静临站起身来,肩膀上紫色的雾气一下子散了,粉色的肚兜忽然变得清晰。
柳平霎时住口。
静临走到他身前,扬起涂着蔻丹的手,清脆地赏了他一个巴掌。
“滚!”
柳平落荒而逃,像只忽然见了烛火的蟑螂。
逃窜回东屋的几步路上,柳平想的是,“不是她走错了,原来是我走错了,一场误会罢了。”
静临将门闩了,回身捡起地上的罩衫丢到茶几上,想到柳平方才恼羞成怒扯谎时那个眼神,鄙夷里带着迷恋,不禁轻蔑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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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安一趟门出了五天,攒了一肚子话与段不循说。
“爹,王掌柜的真厉害!这回我可是见识到了!说好了要收生和堂的黄芪,奈何他家坐地起价,王掌柜的转了一圈,将咱们家要收购的消息放了出去,你猜怎么着?三天之后,市面上全是黄芪!嘿嘿,他家的黄芪再好也得贱卖喽!”
名安有恰到好处的滑头。
当着段不循的面,他有心抬举王掌柜的,说这番孩子气的话,就算是拍马屁,听着也舒服。
王掌柜的将他当异姓的小少爷看,闻听如此,忙弯腰打拱,笑道:“这些都是雕虫小技,哥日日跟在东家身边,想必早已烂熟于心,太抬举小人了!”
待王掌柜的走了,段不循方给了名安一扇子骨,笑骂道:“滑头!”
名安摸着脑袋嘿嘿笑,不忘问段不循:“爹,前日的邸报我看了,为了寿辰和折俸一事,好多人弹劾刘阁老呐!没事吧?”
段不循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别跟你爹玩这套,接着说!”
名安一笑,想了想,道:“我猜这招叫引蛇出洞!现下有好些墙头草在刘阁老和高大人之间观望不定,刘阁老故意卖个不痛不痒的破绽,试一试水,他们果然上钩,这就急着咬人了!嘿嘿,要我说,苏木胡椒折抵俸银这招真够高的,眼瞅着就要到年底了,看这帮京官怎么办!”
段不循呷了口碧绿的茶汤,声音愉悦,“你猜猜,他们会怎么办?”
“自然是要往出卖!那苏木和胡椒素来是名贵之物,可是再贵重也当不得粮食吃,他们为了过年,自然会降价出售!可是物以稀为贵,市面上一下子涌现出这么多的苏木胡椒,怕是要打对折还不够!”
“嗯,”段不循颔首表示赞同,“继续说。”
名安把肚子里的话都说空了,再往下想了半天,挠头道:“爹告诉我吧,我想不出来了!”
段不循眸光锐利,看得名安心一跳,立即肃容凝神,听他接下来的话。
“折俸是为了试水,不是为了将京官饿死。有些人的苏木胡椒可以卖不出去,另外一些人的,咱们必须得帮他卖出去!”
名安恍然,“那……咱们兜着?这、这怕是要赔啊!”
段不循面色不动,“名安,大生意的输赢,不看银钱。”
“爹!”名安失声,随即压低了声音,“您、您这是要做吕不韦么?”
段不循面上浮起一丝笑容,看不出是苦还是甜,“看你说的,不是一回事。”
“是,的确不是一回事,可是爹,”名安年轻的面孔上有了罕见的忧心忡忡,“做生意的与官场牵连太深,我怕……”
段不循知道他怕什么,名安的忧心也曾是自己的忧心。可他还是太年轻了,等他经的事再多些,他就会明白,牵连与否,有时候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名安见段不循默然无语,明白此事已定,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那么……就按邸报,除了弹劾的那些人,余下的挨家挨户去收购?”
段不循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拟个名单,拟好后给你谢三叔看一眼,他点头了,你再动手不迟。”
“诶!”
“还有这个。”段不循指着邸报上的一个名字,“他的也收。”
“耿中?他不是高阁老的人么?”名安不解。
段不循摇头,“无能之辈,要看他是谁的人;有能耐的,只看他自己就够。记住,这个人家的苏木胡椒,不要用我的名义收购,要用你自己的收。”
“我?”
名安吃惊地指着自己,实在想不通为什么。
段不循不打算解释,他是想给名安留一条后路,也许也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知道了。这件事,我谁都不说……谢三叔也不说。”
“好,去吧。”
第22章 解噩梦两吃五两银,喜娇娘一掷三千金
翌日早饭后,戚氏打算与静临一起,去隆兴寺烧香,顺便找方丈大师解梦。
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便见门首过来个尼姑,三十来岁的年纪,穿着一身褐色细布僧衣,到柳宅大门口便伫足不走了,只拿眼瞅着门匾上方,不住地摇头叹气。
静临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后闪了闪,戚氏果然一马当先,上前问道:“这位师父,敢问您为啥叹气啊,可是看出了有什么不妥?”
那尼姑闻言看向戚氏,欲言又止,摇了摇头就要走。
戚氏急得快走两步拦在她身前,“这位师父,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您若是真看出点什么,还请指点一二,这也是您的修行不是?”
尼姑叹了口气,“也罢!虽说天机不可泄露,可今日被贫僧遇见了便是缘法,想来必有因果,也不由得贫僧缄口不言。只是……”她似有难言之隐,顿了顿又道:“只是泄露天机,必遭天谴呐!”
戚氏惯常与这些出家人打交道,当即明白话里的意思,赔笑接口:“必然不会教师父白白劳动一场法力,这个老身晓得的,来,快请移步入内,喝一口素茶罢!”
尼姑点了点头,“也好。”
戚氏头前引路,一边问道:“敢问师父在哪座宝刹修行?往后得了空,也好去捐些香油钱。”
静临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便听尼姑淡淡答道:“贫僧法号智慧。”
“诶呀!可是莲花庵的智慧师太?”
智慧微微颔首,神情颇为倨傲,“正是。”
戚氏大喜,“诶呦!果然是我诚心向佛打动了菩萨,竟有缘分得见师太!快请进!”
静临心里一乐,原来这智慧竟还是个声名在外的大师!
“老大家的!快去置备一桌素席款待师太!”
戚氏发号施令,智慧也不推辞,抬眼看向静临。
静临对上这双被香烛缭熏多年的眼,仿佛隔着经年烟雾,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也许是与哪个熟人容貌相似也说不定……静临没做深想,微福了福就去外院找老苍头,心里只道这尼姑好不晓事,头前已经吃了王干娘一份银子,这会儿还要再吃个席面,待会保不准还要再要些施舍,什么劳什子的高人师太,不过是摇铃打卦的骗子罢了,也亏得戚氏信得什么似的,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银子舍给了这号人,和打水漂有什么分别!
也罢,人必有一好,若她不好这个,自己又如何能把准她的脉?
只盼着这位智慧师太高明些,别教戚氏看出了破绽才好。
堂屋里,戚氏请智慧上座,颠颠地给倒了杯素茶,自己方在下首陪坐了。
智慧看向门外的目光放得很长,收回了,方才又四周打量起这屋子来,越看神情越严肃,直将眉心皱出了个浅浅的“川”字。
戚氏小心翼翼将旧话重提,“师太可是看出了什么不妥?”
智慧不答话,取下脖上的念珠,阖目,念念有词。
戚氏赶紧住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大师做法。
未几,智慧忽然怪叫一声,“火!”
骇得戚氏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哪有火?……什么火呀?”
智慧呼出长长一口气,声音里透着疲惫,“贫僧不该一时心软,应了檀越的请啊!”